云珠隐隐约约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小姐还烧着,夫人守了一夜了,快去歇息吧。”
娘亲叹气了。
沈芷宁又没了意识,再有意识时,听得云珠惊喜道:“小姐手指动了!”
她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先是白茫茫一片,再逐渐清晰,而一偏头,枕头都是湿的,她看着坐在她床边的陆氏,沙哑叫道:“娘,师父呢?”
陆氏本已忍住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身子好点了,去西园灵堂祭拜一下,娘和你一道去。”
不是梦啊,原来。
沈芷宁掉下的眼泪烙在手背上,疼得她心绞痛。
这会儿,屋外一阵吵闹,似是陈沉的声音传来,云珠出去了一趟后,欲言又止地回来。
沈芷宁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扶我出去吧。”
“小姐你的烧还未退呢,去见他作甚么,这次先生的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他——”
“好了。”沈芷宁撑着身子起身,“我去听听他要说什么。”
沈芷宁顶着惨白的面色,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只见陈沉跪在院中,见着她了,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满眼哀求:“沈芷宁,沈芷宁,西园出事了!”
沈芷宁眼皮一跳:“西园出事了,大伯父杨大人他们都在吧,还有人来闹事吗?”
“是他们李氏的内家事,族里人来祭拜后就要逼着余伯母把先生留下的东西都留给族内,说先生没有子嗣,伯母又是女子,东西自然都是族里的,沈芷宁,你也知道先生留下的都是什么,都是他多年以来记载的心血!他们知道那些东西的珍贵,拿去邀功还可换来前程,我想着你是先生唯一的弟子,总有资格和他们说一说——”
沈芷宁没有听完,立刻跑向西园。
第59章 山高且水长(下) “方才我在西园……
“方才我在西园, 就见姓陈的那小子跑出去了,是去找芷宁了?许嬷嬷,你派个人去问问。”
永寿堂, 沈老夫人一踏进屋子便道, 手中还不停地转动着佛珠,面色极为不好。
“老奴已经让人去问了,不过老夫人消消气吧, 大爷也是知道您的脾性, 这才想着让您回来休息着,西园那边还有的吵呢, 若是您的身子气坏了可了得, 还是先将今日的药喝了。”许嬷嬷扶着沈老夫人坐下,将药碗递到沈老夫人的桌案上。
随之叹了口气。
李知甫先生的灵堂设在西园, 摆满七天七夜后再出殡,这去世的消息传开后,无数人前来吊唁,西园哭声不绝, 李氏宗族的人也来了,这李先生本就是李氏的旁支,早年丧父、后由其母余氏带大, 从未受过族内什么恩惠,也就没什么牵连, 本以为他们是本着善意来的,未想到吊唁完,那些人就将余母叫到了侧屋,开始分割李先生的遗物了。
“欺人太甚!”沈老夫人串有佛珠的手拍着桌案,发出相碰响声, “当年李知甫父亲去世,那余氏一人带着孩子、过得凄惨,他们族内别说接济,还挨个上门逼迫那余氏再嫁,好把留下的那点薄产给占了,好在老爷念着与李知甫父亲同窗情谊,给了那母子俩一个住处,没想到当年无耻,今日还是这般无耻。”
许嬷嬷想到方才那一场面,那李氏宗族来了好几人,就坐在那灵堂相隔不远的屋子里,灵堂内还有人在哭丧着,他们在这边就逼迫着寡母交出东西。
“老奴也从未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可老夫人,他们就是打着不要脸的名号说这是李家的家事,刚才那杨大人可不就气得脸都涨红了,想训斥那李老太爷,被人一句话就堵了回来,我们大爷更别说了,想将他们撵出去,可人就偏偏坐在那堂上,毫不知耻啊!要老奴说啊,大爷平日里糊涂,但这关键时刻还是能顶事的,这会儿老夫人您确实不能待在那里。”
许嬷嬷继续说道:“您待在那里,那李家人恐还忌惮着齐家,你气不过说上那么一两句话,回头他们转头就出去说我们沈家仗势欺人,到时候这边的事情没解决完,那头又起风浪,真是说都没处说啊,毕竟老祖宗的规矩压死人,李先生没个孩子,余氏又是女子,继承不了东西,这按着规矩来,家里没个男丁只剩个寡母,倒确实由亲近的侄子或是族里出个人来继承,他们做的再不地道、情理上过不去,可这规矩确实是这么个规矩。”
“现在倒说起规矩来了,当年剩他们寡母独子时、可曾按照规矩接济?”沈老夫人冷声道,“派去的丫鬟还没回来吗,罢了,我想想那姓陈的小子就是去找芷宁了。”
沈老夫人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会儿,看向许嬷嬷道:“你确定李先生是收了芷宁为徒吗?这师徒关系可不能随便说,是要记上去的。若真是,那今日这事还有转机。”
许嬷嬷确定道:“老奴听五小姐提过一嘴,想来五小姐不会随口说这事。老夫人说的对,若李先生之前若真收了五小姐为弟子,那真的还可以继承,这古来这样的事也不少,都是膝下无子的、便由徒弟来代替,只要将东西拿到手,回头再交余氏,但就是五小姐也是女子,恐李家人还要拿此事做文章。”
“女子无妨,现在缺的就是那个名义,余氏没有那么名义在,老祖宗的规矩就是不能继承,可芷宁是关门弟子的话,可是有那个名义在的,老祖宗的规矩可没说女弟子不能继承,”沈老夫人慢声道,“就是这样,我怕那李家人还不肯放弃,毕竟李知甫的东西,真要派上用场、还可以为他们博个前程,除非他们不敢拿这来博前程……”
说到这儿,沈老夫人面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老夫人,老奴不太明白,”许嬷嬷面上出现疑惑,“什么叫不敢拿这来博前程,他们这般不要脸,这拿李先生的那些个遗物与书籍去找个大儒拜师,靠着那大儒推举进入官场也并非不可。”
“可若无大儒肯接受呢?若接受了便得唾弃呢?”沈老夫人道,“他们李家人怕的是没前程,今日他们要是知道今日硬要抢这东西,今后非但没前程、恐还会连在江南的地位都不保,他们可还会争?你方才说的对,齐家与沈家的分量不够,确实不够,得给芷宁找个有力的靠山。”
沈老夫人一说完这话,立即起身,语气犀利坚定:“你去拿纸笔来,我写两封信去京都。”
这边西园,已闹得不可开交。
李家来了三人,李家族长李誉与其子李全济,还有他那孙子李鸿业。
沈渊玄方骂完,李全济道:“沈大人,我也敬您叫您一声沈大人!今日这事,一是我们李家族内的事,二都是祖宗规矩!我们可都是按着规矩来的,半点都没逾矩啊,父亲您说是不是,知甫他没个儿子,理应他的一切财产与遗物都给了他最亲的侄子鸿业来,这事向来都是这么办的,回头出殡这牌位就由鸿业来抱了,也算是对你伯父尽了一片孝心了,鸿业,知道了吗?”
“父亲说的是,以后我每到清明,我自当也会给伯父祭奠。”李鸿业回。
屋内已是剑拔弩张,沈渊玄听了这番话,当真是气得说不出什么,杨建中更是一脸怒气看着李家三人,余氏哭得凄惨:“什么一片孝心?我们母子俩当初差点饿死的时候,你们可曾在手缝中流出个半个子给我们母子?现在我儿死了!你们要来争他的财产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儿灵堂就在一旁,你们今日就来吵他的安宁,你们给我滚!滚啊!”
余氏把茶碗往站着的李全济摔去,茶水全泼了他一身。
“你这老东西——”李全济差点就要动手,杨建中立即拍桌:“你这孽畜今日敢动手,随后就跟我回衙门!”
李全济讪讪看了一眼杨建中,又挺了挺腰背,冷哼一声:“我也不跟你们多废话,我们今日就一句话,知甫的财产遗物我们拿定了,这本来就是明面上的规矩,我们做的也没什么错。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用不了几个钱,半只脚都要踏进棺材了,还守着那些东西干什么!难不成还要带棺材里吗!”
余氏被这尖酸刻薄的话气得捂着胸口:“你们这是强盗啊!我告诉你们,今日你们要拿走,除非我死了!就算拿了又怎么样,出去照样被戳脊梁骨,你们半夜可还睡得着啊?”
坐着的李家族长李誉拿起拐杖狠狠敲了几下地面,那浑浊的双眼一直盯着余氏:“你也是个贪的,你说说你一个女人,做妻子做母亲,哪一项做到位了?当年我就劝顾行,把你休了再娶一个,他不听,年纪轻轻活活就被你克死,当时你说我们污蔑你,现在顾行的独子都被你这女人给克死了,就你还活着,克夫克子,害了我们李家的男丁,你怎么还有脸说出那些话来?”
余氏睁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李誉,眼泪直流:“大哥啊,你说的这些话,可要摸着良心说啊,我嫁入李家以来,是勤勤恳恳相夫教子……”
这世上,或许再也没有比独子死后还要被骂成克子再伤人的了。
“说什么相夫教子,人都死了,又没个儿子,继承什么啊?”李全济一摆手,满脸的不耐烦,“带我们过去拿东西,否则今日你们谁都没想安生!”
此话方落,屋外的陈沉就冲过来,扑到李全济身上,拳头死命往他脸上揍:“你他妈再给老子说说看!”
李全济被打得哀嚎,李誉一下站起身,还未说什么,就见门口走进来一女孩,挡在了余氏前面,那双眼眸平静地看着他:“师父膝下是无子,可他还有我这个弟子,今日师父的财产与遗物,你们李家敢拿走一分一毫,衙门公堂上必有你们的位置,你们大可试一试。”
女孩身形娇小,气势却是扑面而来的凌厉。
李誉甚至都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先让鸿业把人拉开,接着沉脸着问:“你又是何人?”
“这是沈家的姑娘沈芷宁,是知甫生前收的关门弟子!”杨建中见有转机,开口道,“知甫没有孩子,但还有这弟子,对她是待如亲子!你们赶紧滚出沈家!再不滚我要请人了!”
“笑话!这不知道从哪来的黄毛丫头就想糊弄我,我可从未听说过知甫有说过什么弟子,你们好啊,还想起招来了,”李誉冷笑着坐下,“今日不走了,全济,明日让其余族人也过来,看看要耗到什么时候!”
“你们敢来,我来一个杀一个!”陈沉指着李誉道,眼神中满是戾气。
沈芷宁给陈沉递了眼神,让他不要再说话,她上前了两步,语气冷静至极:“这世上你没听过的事可多了去,更何况是早就没有联系的先生,我是先生弟子这件事,西园玲珑馆和深柳读书堂何人不知,你大可去询问一番,大家各个都是江南名门出身,难道会骗你不成,除非,今日是就算我是先生弟子,你们也不想认。”
李全济捂着被打的脸跳出来:“认又怎么样,不认又怎么样!就算你是知甫弟子,但你是个女的,以后迟早要嫁人?你难道还要抢了李家的东西嫁到别家吗!”
“如果她要嫁的是顾家呢!”
沈老夫人厉声从屋外传来,众人一下看了过去。
第60章 薪尽且火灭 许嬷嬷搀扶着沈老夫人……
许嬷嬷搀扶着沈老夫人走进来, 沈老夫人扫视了一圈全场,又重复了一遍道:“如果我这孙女嫁的是顾家呢?”
沈芷宁愣在那处,似乎不太明白祖母说的到底是何意, 什么嫁给顾家?
祖母所说的顾家, 难道是京都那顾家吗?可她怎么会嫁到顾家去?这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沈老夫人,有些事可不得随意乱说,你说你母家齐家的女儿嫁到顾家老夫还信, 可沈家的女儿?”李誉用拐杖敲了下地面, 丝毫不信沈老夫人说的话,平静道, “这说出去有谁会信?你还真当老夫是三岁小孩来哄啊, 为着知甫这事你们可是用尽了招啊。”
沈老夫人由许嬷嬷扶着,走到了李誉旁边的太师椅, 坐了下来:“李族长,多年前我与你就已见过面了,这么多年也下来了,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我说出来的话是随意胡诌还是真有其事, 你自己心里有数、何必嘴硬,芷宁的亲事就是定在了顾家,待过几日聘书下来, 那聘书还能作假不成?”
沈老夫人的话极为坚定,根本容不得质疑, 李誉听了沈老夫人这番话,才微微皱起了眉,流露出一丝燥意,沉默了好一会儿。
沈芷宁一看这发展,就知祖母的这番话和话中与顾家的定亲对这不要脸的三人有多大的打击, 高兴之余,可还有着几分不安,或许祖母这次当真是说说,骗他们、而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李全济不知事情之严重,见自己父亲沉默,一时着急道:“父亲!什么与顾家定亲,你还真信这老太婆不成,就算真定亲了——啊!”
李全济的话未说完,就被李誉一拐杖打到了身上:“混账!什么都不懂!”
李誉阴沉着脸,老脸本就苍老如树皮,眼下更是瞧着让人害怕了,他看了一眼旁侧的沈老夫人。
这老太婆确实从来不会撒谎,定亲这样的大事也说不了谎,她就算是现下使计逼他们走,回头知道了,还能挡住他们不成?
那就是真定亲了。
沈家不足为惧,这老太婆虽说母家是齐家,可到底没那么大的能耐管到江南,或是与那么多的大儒有关系,但顾家不一样,这黄毛丫头是李知甫的弟子,还与顾家定亲了,那事情太棘手了,今日他们硬要拿走李知甫的财产与遗物,无非就是为鸿业博个前程,这前程哪儿来?
无非在那些个大儒与京都不少文官身上,就算当不了官,再不济凭借着这些东西,也能开个书院与沈家书塾拼一拼,可若是与顾家作对上了,以顾家在文人集团中的势力,他们李家岂不是条条路都走不下去了?指不定连现在在江南的地位都不保,还谈什么前程。
李誉不说话许久,最后扫视全场,起身冷哼一声,先一步走出了大门:“走吧,还在这儿干什么!”
李全济焦急追出去:“父亲!就这么走了吗?”
见父亲与祖父都走了,李鸿业也不敢待下去了,忙匆匆跟上出了大门。
人走了之后,杨建中的怒气还未消:“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偏生还找不到办法治他们!这次多亏你了,沈老夫人,算是保住了知甫最后的那点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