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柳儿的模样,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却不知怎么遭了难, 流落在外,还失了忆, 就算平日里嘴上不说,心里的害怕也定不会少,否则也不会总是小心翼翼的。
小姑娘的脸颊和手都白皙细嫩,还会识字下棋,一举一动都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想必也是从小被疼爱着长大的。突然遇上这样的变故,若是放在其他娇小姐身上,合该是会哭哭啼啼,六神无主才是。可是在他印象里,柳儿不仅不自怨自艾,反而总是一副积极乐观的模样,就连上次被晚冬和采月那么欺负,自己看到她时,也只是偷偷的抹眼泪。见他来了以后,便赶紧擦干,冷静勇敢地求她做主。只有这次喝醉了,才真正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这样的柳儿,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疼惜。
看着眼前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的小姑娘,陆祁伸手轻拍了拍柳儿的后背,安抚好了小姑娘后,起身关上了窗户,放轻脚步出了门。
门外,维宁还守在外面,见陆祁出来了,赶紧走了过来,见陆祁带上了房门,十分会看眼色地轻声道:
“少爷,天色已晚,柳儿姑娘这边奴才会着人留意着,您也累了一天,还是快些回屋休息吧。”
陆祁沉吟一会儿,道:“不忙,你先去一趟下人院,让张妈妈过来一趟,顺便带上柳儿的身契。”
维宁心中微惊,不知道自家少爷这又是何意,不敢耽搁,赶紧去了。
维宁去的时候,张妈妈正准备歇息,听到维宁来说让她带着柳儿的身契过去一趟,一时也骇的不轻。
一般主子要丫鬟的卖身契,多半都是要打发发卖了的。莫非是柳儿今日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大少爷?怎么可能,柳儿不是很得大少爷欢心的么?
张妈妈虽然满心疑问,但还是不敢耽误,急忙取了柳儿的身契,跟着维安往祈安院过去。
路上,张妈妈捏着袖中的纸契,心里还是有些心虚愧疚。
当时她儿子出门做生意急需用钱,给柳儿看病又花了不少,而且自己儿子那性子,柳儿待久了难免出事,所以她才来了个先斩后奏,利用自己小管事的身份,自作主张替柳儿签了身契,换了二十两银子。预备着等这之后,再劝说柳儿同她一道进府。没成想她只劝了一句,柳儿便答应了,还顺便说要将银子都给她以还了药钱。
这算是张妈妈做过的最违背良心的事了,而柳儿的举动,则让张妈妈原本就有些愧疚的心,更加不好过。所以之前才会有意照顾着柳儿,想给她寻个好差事,后来见她进了祈安院,过的还不错,心里才好受了些。
可是这才过了多久?她前几日送岚儿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的会这么突然。
要知道,若是一个丫鬟因为在上一个主子府里犯了错被发卖,那么下家基本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柳儿这么柔柔弱弱的,可怎么办?
张妈妈越想越着急,看着走在前头的维宁,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柳儿最近在祈安院服侍的如何?她刚来不久,许多东西都还不太懂,怕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维宁自然知道张妈妈想问什么,他心里也纳闷儿呢,不过少爷的吩咐,他只管照做,也不敢胡乱揣测,只如实道:“张妈妈放心,柳儿姑娘服侍的挺好,没出什么差错。少爷这会儿这么吩咐,自是有原因的,您莫要忧心,去了便知道了。”
维宁与张妈妈平时没什么恩怨,也不是会故意说假话的人,既然说没犯错,那就的确是没犯什么错了,张妈妈的心好歹放下去了一些,但还是满心不解。既然没犯错,那少爷让她带柳儿的身契过去,又是为何?
思索间,两人已经到了祈安院,维宁将人带到主屋门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少爷就在里头,张妈妈快进去吧。”
张妈妈礼貌地谢过维宁,轻吸了口气,揣揣不安地走了进去。
看到正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的陆祁,张妈妈战战兢兢地恭敬行礼。“奴婢见过大少爷。”
陆祁转过身,看着一脸忐忑的张妈妈,淡淡道:“东西可带来了?”
张妈妈微微一颤,道了声是,随即将放在袖中的一纸契书颤巍巍地双手递了过去。
陆祁接过,将契书打开看了一眼,道:“这契书,是你替柳儿签的。”
虽是问句,但陆祁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不经他人同意私自替人立契,在大燕也是一项不小的罪名。张妈妈顿时腿一软,跪到了地上,“少爷恕罪,奴婢当时的确心急,自作了主张,不过奴婢带柳儿进府,也是问过了她自己的意思,奴婢并未逼迫。”
陆祁当然知道柳儿是自愿跟着张妈妈进府的,不仅自愿,还十分信任维护和依赖张妈妈,也是傻的可以。不过倒也还好,张妈妈也只有这件事瞒了柳儿,救她照顾她都不是作假,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陆祁将纸契放到桌子上,语气依然淡淡道:“若不是我知道这一层,这府里你也就只能待到今天了。若再有下次,后果如何,你自己也应当明白。”
听陆祁的意思是这次不追究了,张妈妈大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多谢少爷饶恕,奴婢起誓,绝不会再有下次。”
“行了,你先起来吧,我有话要问你。”
“是。”张妈妈赶紧起身,“不知少爷想问奴婢何事?”
陆祁也没怎么绕弯子,直接道:“将你救了柳儿那天的过程,以及当时她身上所带的一些物件都仔细与我描述一遍。”
听到这个问题,张妈妈明显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回过神来,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道:“当时正是中午,奴婢因为怕热,所以才走了那条梁河边的林荫小道。前段时间西南地方的城里正受匪乱所扰,河边时不时就要漂下来几具尸体,若不是柳儿当时正好迷迷糊糊动了下,奴婢可能都发现不了她。”
“当时周围躺着好几个,只不过都已经没气了,所以奴婢感叹这孩子命大,将人救了回去。奴婢捡到柳儿的时候,她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经脏乱不堪,还有好几处像是被树枝划破的口子,但是也能看出料子极上乘,应当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只不过除了那身衣裳,身上却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配饰,唯有一条绣了柳枝的娟帕,被她紧紧抓在手里。而她醒了以后,也对之前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完全失去了以往的记忆,所以奴婢就根据那个绢帕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陆祁道:“那周围的那几具尸体里,没有像是柳儿父母的人么?”
张妈妈想了想,摇了摇头,“奴婢当时也害怕,只敢确认一番是否还活着,没敢仔细看,不过奴婢记得那几个人多是年轻人,想来大概是没有的。”
陆祁低低思索了一番,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张妈妈顿时如蒙大赦,恭敬又行了一礼,正要退出去,却又被陆祁叫停了步子。
陆祁拿起手边的身契折了几折,冷冷道:“这身契便先放在我这儿,你不用再管。至于柳儿这边,你也不用再操心了,你虽然有恩与她,但这并不是你私自造这身契的理由和借口,该如何做,不用我教你。还有今晚我叫你来问话的事,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张妈妈额上的冷汗都出来了,忙道:“是,少爷放心,奴婢心里有数,绝不会乱说半个字。”
陆祁这才点点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道:“劳你跑这一趟了,下去吧。”
“是。”张妈妈腿都发软了,再次行了一礼,便赶紧退了出去。
临出院子时,张妈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柳儿的院子。没想到竟然是她想反了,少爷对柳儿应当是真的上心了,否则不会连这事都会替她想到,特意来敲打她。也算是这孩子的造化了。
若是以往,她一定会高兴不已,毕竟柳儿是她带进来了,得了大少爷的青眼,那她在府中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只可惜终究是自己小人之心,太过自私,还是灭了想沾光的心思的好,免得触了大少爷的霉头。
张妈妈叹了口气,满脸复杂地出了祈安院。
同时,祈安院的主屋内,陆祁的眼神再次扫过身契上“甘愿入陆府为奴”几个字,随后干脆利落将其置于蜡烛的烛焰上。
火舌舔舐上纸身,瞬间便将其化为了一摊灰烬。
第30章 “你有没有觉着,少爷对你很……
柳儿第二天醒的时候, 外头天光已经大亮,柳儿迷迷糊糊揉着还有些疼痛的额头坐起身,被窗外的阳光晒得眯了眯眼, 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看了看四周。
是熟悉的她的屋子。
柳儿一时竟然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劲,正欲起身下床,却忽然发现了依然垫在她身下的雪青色银纹披风, 柳儿动作猛地顿住, 整个人僵在了原处。
昨日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在脑海里,她陪着少爷去了郑家的雅宴, 然后午饭的时候因为好奇尝了一口桌上的果酒, 发现那酒甜丝丝的满是果味,一点也不醉人, 便没忍住多喝了几杯,却没想到那酒喝着和果汁似的,后劲儿却大的很,几杯下肚, 她就渐渐没了意识。
醉了以后的事情她记不清楚了,但是隐约能想起来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少爷很可怕之类的话,还拉扯了少爷的袖子, 其他的她虽然想不起来了,但光是这两点, 就已经够她喝一壶得了。
还有这披风,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少爷的,难道昨晚是少爷送她回来的么?
天呐,她到底都做了什么!这酒果真是害人不浅。
不过柳儿虽然直发懵, 但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看着外头大亮的天色赶紧下床出门,刚走到门口,就撞见了正要进来的岚儿。
岚儿手里还端着一碗汤药见她醒了,连忙过来摸了摸柳儿的头,“你醒啦?怎么样,头还疼么?快过来把这解酒药再喝了。”
见柳儿不说话,只是急急忙忙要出门,岚儿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将人拉住,“怎么了,这么急着要去哪儿。”
柳儿一脸愁苦,着急忙慌道:“去找少爷认个错。”
岚儿噗嗤一笑,“都这个时辰了,少爷早出门了,你去哪儿找?”说罢,看着柳儿一脸欲哭无泪,将人拉了回来坐下,笑这安慰道:“放心,没事的,昨日少爷送你回来的时候,我也在旁边,少爷没生气,今早起来还问了你一句,说不用喊你,等你自己睡醒来着。”
柳儿睁大眼,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岚儿点头,“当然,不信你可以去问问维宁大哥。放心吧,少爷若是真生气,昨日就会着人将你处理了,哪儿还会在这儿醒来。快先喝了这药。”
柳儿想想也是,遂放下了些心,闭着眼一口气喝了那汤药,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回想起昨天失礼的自己,满脸懊悔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都怪我,真不该管不住自己去喝那个酒,果真不是好东西。不行,等少爷回来,还是得主动去认个错才行,否则若是在少爷心里留了疙瘩,以后我可就惨了。”
岚儿瘪了瘪嘴,想着昨日少爷抱着柳儿回来时那一脸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道少爷估计不但不会留疙瘩,甚至可能还想再来一次。
若说之前岚儿对于少爷对柳儿可能存了心思这件事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那么经过昨晚,已经升成百分之八十了。可是看着眼前的柳儿却还是一脸懵里懵懂,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模样,岚儿也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岚儿起身看了看门外,确认没有其他人后,将门虚掩上,走回来拉着柳儿坐到了床上。咬着唇酝酿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柳儿,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少爷对你似乎很不一样?”
柳儿眨了眨眼,迷茫道:“有么?”
“当然。”岚儿掰着手道:“譬如之前晚冬那事,不过那事也的确是是她坏了规矩在先,再到雨雁那事,还有带你出府,再到昨日。若是别的丫鬟随主子出门做客,别说是喝的酩酊大醉,就是有一些小小的失礼,就该被直接打发了,而你呢,”岚儿说到这儿,示意了一下床上的披风,“不但没怪罪,少爷还亲自将你送了回来,这披风,昨日可是盖在你身上的。”
柳儿听着岚儿的话,原本觉着没什么的事,此时听岚儿说起来,倒真像是有些不合常理了,况且她知道的,还比岚儿要多,“可是……”柳儿道:“不是说大少爷对待下人最是宽厚么,而且大少爷也知道了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也许只是出于同情,才多宽让些呢。”
“哎哟,”岚儿点了下柳儿的头,哭笑不得,“有些主人的确对下人宽厚,可也不是这么个宽让法啊,再说身世,这府里多的是无家可归的,不只你一个,你可见过少爷那样“同情”别人?”
“这……”柳儿看着岚儿,不太明白道:“那你说,不是同情,那是为什么?”
岚儿轻咳了声,说到这事儿,她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小声道:“之前我也说过,咱们府的大少爷是个清心寡欲的,老夫人挑了好几个漂亮丫鬟送来祈安院,都没一个留得下来的,平日里也不怎么让丫鬟近身,如今却独独对你与众不同,你觉得少爷可能是什么意思?”
柳儿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忽地明白了岚儿想说什么。“你是说,难不成少爷是看上了我么?”话一出口,还没等岚儿做出反应,柳儿就先自己摇了摇头。
“不会的,你莫要瞎说了,晚冬和雨雁那次,是她们自己坏了规矩,这次出门,也是少爷看我会识字下棋,所以才允了的。”
而且昨日在郑家,少爷不也有几次冷脸么,当时她也怕少爷一言不合就要打发了她来着,不过还好都有惊无险。
但是仔细想想,少爷似乎的确对她挺好的,有时候她觉得就这么待在府里也挺好。但是若说少爷看上了她,那可真是太天方夜谭了,她自己都不信。自己不过是个小丫鬟,还老是给少爷添麻烦,少爷怎么会喜欢她呢。
想着,柳儿忽然想到了昨日在郑家看到的那位宁小姐,还有她笑着唤少爷陆祁哥哥的画面,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
岚儿见柳儿解释的这么认真,一时也有些动摇了,毕竟她也只是凭感觉,和大少爷都没说过几句话来着。不过她还是觉得若说大少爷对柳儿完全只是普通丫鬟,她是绝对不信的。
岚儿叹了口气,知道柳儿对这事一向迟钝的很,道:“我也都是猜测罢了,但不管怎么说,你也多少长点儿心,别一直傻乎乎的。少爷的性子虽然是大家公认的清冷,但也是个男人,哪会真像和尚似的?更何况你模样生的这么漂亮,又正值大好年华,水灵灵的跟朵花儿似的,还整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难保大少爷不会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