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诣修回头,清浅星眸略带疑惑。
尤漪漪丝毫不怀疑,如果她说怕忘了杨诣修的样子要给他拍照,眼前这张脸怕是会浮现出“我这张脸应该很难忘吧”的自信。
她只好说:“没事。”
杨诣修推着行李箱出门,尤漪漪跟在后面,在他下楼梯长腿微曲的时候,偷拍了一张他的背影照。
但她没有将这张照片设为手机背景。
她才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偷拍了他。
下了楼,杨诣修解锁车辆,放好行李。
明明很赶时间,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先送你回去,我再回家。”
尤漪漪想到杨斯泰很有时间观念,人又比较说一不二,坐上车后,担忧地问:“你迟到不太好吧?”
杨诣修拉上驾驶位的车门,微侧宽阔的胸膛,挡住从外面溜进来的最后一股涩涩冷意,说:“没事,我已经跟他们说不要等我了。”
尤漪漪听从杨诣修的安排。
车辆从蛟北往蛟南大街开,天色黑透之后,到了尤漪漪家。
尤漪漪家老宅是独栋别墅,有些来头,她家里祖辈初来南城发迹后,花重金买下,因她父母也十分念旧,翻修过多次,一直没有搬走,居住至今有四十年之久。
车辆在高大的围墙外停下。
天气太冷,尤漪漪刚要拨通家里的电话,铁门已经自动打开,她爸爸何颂宏的声音从门口的喇叭传来:“漪漪,爸爸看到你了,快进来。”
尤漪漪心说不好,本来杨诣修只是送她到门口,现在被她爸爸看到他也来了,过家门而不入,入了又不吃饭,吃饭又不留宿,就不太好了。
夜晚南城开始下雪。
杨诣修没察觉到这份麻烦似的,径直开车进去,从外院绕过一片小树林,经过长长的石子甬道,到达一楼的车库,将车停进去。
下了车,他提上尤漪漪的行李,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点礼物,又拿了一把黑色打伞撑在她头顶,陪着她上台阶进门。
何颂宏亲自过来开门,他身上还带着围裙,还不等尤漪漪和杨诣修打招呼,他已经热络笑着侧身让两人先进家门,还说:“回得正巧,马上就可以开饭了,都饿了吧?”
客厅的牌桌上,传来一道严厉的女音:“巧什么巧?菜都热三回了。干脆等明天再回来吃早餐好了。”
说话的,正是尤漪漪的妈妈尤纫芳女士,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他们家反过来,严母慈父。
尤漪漪一听尤纫芳这口吻,耗子见了猫似的,就开始忐忑,磨磨唧唧一声“妈”都没叫出口。
反倒是杨诣修进屋之后,温声向两位长辈打招呼,打破了气氛。
尤纫芳听到意料之外的那声“妈”,惊喜地从牌桌上站起来,这才发现杨诣修也来了,她看了尤漪漪一眼,责怪她怎么不提前打招呼。
牌桌上一起打牌的佣人们,也都一齐起身,向杨诣修问好。
尤漪漪狐假虎威躲在杨诣修身边,顺便甜甜地说了一声:“妈,我回来啦。”
又逐一和家里的佣人婶婶们打招呼。
气氛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然而热闹喜庆的日子里,尤纫芳没打算轻而易举放过尤漪漪,她没好气地瞪了尤漪漪一眼,一副“你的账我等会儿再跟你算”的模样,很快又笑着让杨诣修上桌准备吃饭。
尤漪漪悄悄感叹完,到底谁才是家里亲生的,就连忙替杨诣修解释:“爸,妈,他今天也要回去吃饭,只是送我回来。吃饭的机会以后还多得是,以后再吃吧。”
何颂宏执意要留杨诣修。
杨诣修很少受到这样的盛情挽留,因为外面的人不太敢,也不太会这样强留他。
他到底还是临时改了主意,答应了留下来吃晚饭。
何颂宏欣喜地直奔厨房去端菜,佣人也纷纷跟去,其中一位阿姨还追在何颂宏身后说:“我来我来……”见追不上,便补充道:“哎呀,打开盖子水蒸气千万不能漏进去了!”
要不是杨诣修知道尤漪漪家日常就是如此,还以为这些佣人全都是尤家自家人。
因为在杨家,他的母亲从不下厨房,父亲更是不会。
他也极少见父母与佣人有上下级之外的交流,他的视线落在牌桌上——更觉稀奇。
杨诣修向尤纫芳示意之后,去门外给家里打电话交代一声。
客厅里,一下子就只剩下尤纫芳,她今天也是特地从公司赶回来吃团圆饭,衣服都没换,一身烟灰西服,干净利落,发型简单干练。
她直勾勾地盯着尤漪漪,神情肃然。
尤漪漪心里“咯噔”一下,挪着小碎步过去,挽着尤纫芳的手臂撒娇:“妈,妈妈,我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尤纫芳绷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沉着脸,戳着尤漪漪的脑门指责:“死丫头,几个月都没回家一趟,你眼里还有这个我这个妈?”
尤漪漪抱着尤纫芳的脖子,在她怀里蹭来蹭去,解释说:“我心里想着您呀,每个月都往家里寄东西,收到没有?”她很早之前,就定期让几个品牌门店帮忙挑选当季的商品寄送回家,送给家里所有的人。
要不是有那点礼物吊着,尤纫芳早得亲自找尤漪漪了。
尤纫芳朝门外看了一眼,本想低声问尤漪漪一些话,到底还是按捺住了,她语气软下来说:“先吃饭!”
尤漪漪双手还抱着尤纫芳的腰,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往饭桌挪。
尤纫芳佯装打掉她的手,尤漪漪偏偏不松手,在尤纫芳背后蹭来蹭去,像只求抚摸的小狐狸。
杨诣修结束通话一进门,就看到这条活泼的小尾巴,挂在尤纫芳的身上。
原来有些招式,她是打小就练会的。
何颂宏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第70章 (一更) 夫妻相
晚餐开席上座之后, 尤漪漪才发现何萦萦不在。
她楼上张望一眼,问:“妈,姐姐呢?”
尤纫芳告诉她:“你姐临时有事, 晚上不回来了。”
尤漪漪“噢”了一声, 见怪不怪了, 小的时候是妈妈经常忙公司的事不在家, 现在姐姐接手了家里一半的生意, 自然也接替了妈妈的忙碌。
尤纫芳和何颂宏夫妻俩都比较随性,在进餐上除了较为基础的长辈优先的讲究,没太多规矩。
他们动筷子后, 便招呼全家都一起吃饭。
在尤漪漪家里,主人和佣人同桌吃饭, 当然同桌不同菜。
长桌一分为二, 主人家吃主人家的, 佣人吃佣人的,既不必相互迁就口味,又比较热闹和谐。
几十年来,家里一直这个习惯,尤漪漪早就习以为常。
席间,杨诣修仍旧保持着食不言的习惯。
但何颂宏不一样, 他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时不时就去“骚扰”一下尤纫芳,一会儿给尤纫芳夹菜,一会儿提醒她“老婆这个鱼有刺你小心点”。
尤纫芳有些不耐烦,正想让何颂宏别在女婿面前絮絮叨叨,似乎又觉得这样嗔怪丈夫,有些落他的面子, 只挡掉了何颂宏继续伸过来的筷子,还算温和地说:“好了好了,我自己会吃。”
何颂宏也不生气,甚至还有种“我老婆这都算温柔了我很满足”的神情,他又笑眯眯继续给尤漪漪夹菜。
但他的筷子刚伸出去,就和另一双筷子差点遭遇了。
杨诣修正给尤漪漪夹远处的酥肉。
一下子整桌人都看过来。
没别的,何颂宏做这件事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毕竟当年何、尤两家联姻,可是何颂宏死乞白赖,一把鼻涕一把泪亲自向尤纫芳的父母亲求来的。
但杨诣修做这样的事,大家可没见过呀!
杨诣修也不知他给尤漪漪夹菜有什么不妥,他不疾不徐地将酥肉放到尤漪漪碗里。
尤漪漪捧着小碗,面对上全家人“你怎么这样,突然就跟你老公恩爱了我们作为家人居然都不知道,亲情的小船看来说翻就要翻了”的质问目光,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是是是,是她的错。
何颂宏到底还是给尤漪漪夹了菜,随即笑着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小杨以前不也给尤漪漪夹过菜的!”
佣人们齐齐点头,嗯嗯嗯嗯夹过的夹过的。
但是谁不知道,那会儿订婚宴上,宾客众多,那是夹给人看的啊,哪里像现在,顺其自然发自内心不说,连老丈人遇上女婿的宠爱之心也要退避三舍。
哎呀反正就是不一样的啦!
婶婶们笑着打起眉眼官司,何颂宏问她们都在说什么。
如婶满面笑容地说:“漪漪和姑爷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何颂宏和尤纫芳双双看过去,还真别说,这俩孩子真有些夫妻相了。
尤漪漪被看得脸颊一红,又侧头偷偷看了杨诣修一眼,他仍旧从容地夹菜进食,侧脸清隽,下颌线流利明晰,属于第一眼就惊艳人的长相。
她扭回脑袋,默默地想,杨诣修长得那么好看,跟他有夫妻相,好像也不亏。
杨诣修没发表意见,也没参与这样的谈话,他不太擅长,所以只是习惯性地给尤漪漪继续夹她爱吃的菜。
尤纫芳将饭桌上一切微小的变化尽收眼底,一顿饭吃完,她脸上有了真切明媚的笑容。
她知道,小女儿是真的幸福。
饭后,何颂宏亲自去切水果,又留杨诣修略坐一下。
尤漪漪才不想要杨诣修参加她家的饭后茶话会,因为每次茶话会的主人公几乎都是她。家里的人像是每个人眼里都装了一台有记录功能的显微镜,打她从娘胎出来的那一刻,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清晰记录,并且经常性循环播放。
尤漪漪才不要在杨诣修播放她的“童年”。
她卖力地拽着杨诣修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快走!”
何颂宏端着水果过来,把尤漪漪和杨诣修两人生生隔开,将杨诣修摁在沙发上,笑着说:“还早还早,小杨再坐会儿。”
尤漪漪懊恼地喊了一声:“爸——爸!我的亲爸爸!”
何颂宏很给面子地转身应了一声:“哎,乖女儿。”但身体就是不让开,牢牢地挡在杨诣修面前,不让尤漪漪把人带走。
杨诣修拍了一下身侧的座位,轻笑说:“过来坐。”
何颂宏把尤漪漪推到杨诣修身边,笑意不减:“就是就是,你俩坐一块儿。”
尤漪漪无奈坐下,她可太想临时找一副耳塞塞住杨诣修耳朵。
当然这只是幻想了。
她靠近杨诣修低声说:“一会儿他们说的你别太听,屏蔽,全屏蔽。”
杨诣修反而很有兴趣地挑起浓眉。
茶话会很快就开始了老生常谈的内容,从尤漪漪一生下来就哭声大,到刚学会说话时,先骗了何颂宏叫她一声爸爸,她“诶”了一声,然后才学会叫何颂宏爸爸,再到她幼稚园、小学、初中……
她都不知道她老爸是不是偷偷兼职了说相声的副业,居然将她的人生经历流畅地串联起来,轻而易举浓缩在一个小时里讲完。
家里阿姨们又特别会捧哏,想来是天赋使然。
尤漪漪干脆咸鱼一样靠在沙发上,吃核桃补补脑。
她又侧头看到杨诣修居然对这种事听得津津有味,才反应过来,该补脑的是杨诣修。他一个珠宝集团总裁,怎么会对小女孩儿夜半尿裤子,并且偷偷把裤子塞到爸爸的枕头底下,企图用“证据确凿”冤枉尿裤子的人实际上是老爸的事都那么有兴趣?这不符合他“动辄出手一个亿”的霸总身份呀!
最终话题果然还是说到了尤漪漪三岁时的某一壮举上。
这个话题还是一直不开口的尤纫芳开启的。
事情发生的那时,尤纫芳和何颂宏刚结婚。
虽说婚事是何颂宏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求出来的,但尤纫芳也是尤家的独生女,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决计不会做何家的全职太太,两家企业以后也还要靠他们夫妻俩独自经营打理。
何颂宏的母亲传统封建,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媳妇相夫教子。
两家都是体面人,经济地位相当,家庭生活上大矛盾没有,一些小龃龉免不了。
何颂宏就和尤纫芳搬去了尤家给尤纫芳准备的房子。
尤漪漪小的时候,并不住这里,而是随父母低调地住在一片旧民居的自建小别墅里。
说起这件事,尤纫芳还心有余悸:“……家里遭了贼,阿姨们出去买菜,我和她爸爸从公司回来累得睡着了,她自己从卧室溜去书房玩儿,正好和小偷正面遇到,她见小偷在家里找东西,穿着纸尿裤,主动把书房保险箱打开,抓了几条宝石项链给人家看。”
尤漪漪:“……”
每次说到这里,她都要面对听众震惊的目光——这孩子怎么这么“聪明”,天生就有服务意识!
这次她没去看杨诣修的表情。
她才不想从杨诣修眼里看到“我太太原来从小就傻”。
杨诣修的确是有些惊讶于尤漪漪小时候的脑回路,然而更多的是感叹尤漪漪平平安安长大还真不容易。
尤纫芳还是忍不住责怪地看了尤漪漪一眼,说:“后来警|察抓到小偷,我们看了书房监控才知道这件事。”
何颂宏也后怕地说:“这丫头,把我们吓得够呛。追回财物后,那小偷也从偷盗罪变抢劫,多判了好多年,漪漪奶奶为这件事受惊生病了,我们一家四口就搬回了这里,一直住到现在。”
如婶还补了一句:“我记得何老太太后来还带着二小姐去找大师算了一挂。”
何颂宏点头,是有这回事。
而且这件事还影响了他跟尤纫芳对尤漪漪的教育方式。
起初尤纫芳并不信迷信那一套,但那次她婆婆找的并非江湖术士,而是南大教《周易》的教授。
教授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又提点他们家小女儿性格如此,只要不露身份不露富、慎交友,则无灾。
从此尤漪漪和何萦萦受到的待遇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