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电视屏幕,因为极力忍着眼泪憋到眼眶发红酸疼,却还试图从某个边边角角找到裴西洲痕迹——哪怕是个打了马赛克的背影也好……
然而整条新闻自始至终没有一名警察出现。
画面切回演播室,主持人作结束语:“有这样一群人,行走在刀尖却默默无闻,流血流汗负重前行却永远无法为人民所知,让我们向这些不能露脸的无名英雄致敬!”
南风眼睛酸涩难忍,眼泪终于不受控制滴答滴答砸在地板。
她站在电视机前,看起来还是小小一团,瘪着嘴角擦眼泪,委屈巴巴像个被人抛弃的小朋友,身边却没有那个人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他身上有清浅好闻的薄荷香,怀里温度很舒服,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哄着,“乖,不哭。”
她拼命克制的情绪遇到一点出口疯狂决堤,来势汹汹,而就在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提示音。
视野从模糊变清晰,手机屏幕上简明扼要四个字。
每个字都利刃一般,猝不及防戳到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他回来了。”
-
医院走廊上刑侦支队众人站了一排,流血流汗不流泪的铁血刑警无一例外红了眼眶,昔日嬉皮笑脸话最多的楚航蹲在角落,脸埋在掌心始终不肯抬头。
“裴西洲在追捕逃犯过程中遭到犯人同伙开枪伏击,中弹的地方是手臂动脉……他是怎样在这样情况下还……他得多疼啊!”
“他应该是做好和犯罪分子同归于尽准备的。”
“已经昏迷二十多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
病房内很安静,只有精密仪器滴滴答答,代替了他笑,代替了他说话,代替了他温温柔柔俯身和她平视,叫她南风、小朋友、小哭包,还有让人心尖发颤的“公主殿下”。
他安安静静躺在那,睡颜安静俊美。警官证放在一边,照片上的人干净明朗意气风发,目光清澈,瞳孔黑而纯粹,让人想起暴雨洗过的湛湛青空。
证件照后面,鲜血染过的平安符露出一角。
南风想起见第一面的时候,他把犯罪嫌疑人摁在地上,侧脸精致眉眼冷淡,“警察。”
想起他去图书馆接她放学的下雨天,他撑着警用黑色雨伞站在楼下,堪称绝色,“跟警察叔叔回家。”
想起他那些可可爱爱又不为人知的孩子气行为,夜跑要去买烧烤,晨跑要去买早餐,被人抓包还要不着痕迹地得意,“老板说我长得好看,明天来还会送我。”
想起他环着她投出的篮球,想起他陪她度过的难捱高三,想起游乐场那个让她脸红心跳的拥抱……
他走的时候,侧头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好好长大,岁岁平安。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祝福。
因为职业原因,这四个字他不敢奢望也不能奢望。
他让她觉得命运把从她那里抢走的一点一点还了回来,让她觉得被照顾、被宠爱、被当成小朋友,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任意依赖,可以不必自己坚强。
而现在,他闭着眼睛,苍白日光从窗外照进抚过他清俊侧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不知道会不会醒。
顾桢站在走廊,后脑勺抵在冰冷墙壁,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总是没个正形的人此时眼眶通红,眼睛布满红血丝。
他今早回市局从裴西洲抽屉发现一个信封,才发现他在走之前连遗嘱都写好,只有两句话:
如果受伤不要通知家人。
如果殉职请取消我和她的婚约。
在遗嘱下面,还有一份提前签好的□□捐赠协议。
大概是提前估计到,等他经历完枪林弹雨不幸殉职,应该就只有一双眼睛还完好无损……
他曾经问他,“为什么当警察?”
这哥们少爷做派少爷脾气,身上满是养尊处优的劲儿,那脾气烂得简直了,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裴西洲这种公子哥为什么会当警察。
闻言,他倒是收起懒散冷淡的少爷脾气,认真回他:
“被人救过。每次遇到案子,都会想,如果是他他会怎样做。”
-
日历哗啦啦翻到七月。
早上七点,南风拉开窗帘,清晨阳光大好,她转身问病床上的人,语调软糯尾音轻快上扬:
“你这么白,应该不怕阳光吧?”
“英美剧里的吸血鬼都可怕阳光了,会滋啦一下烧起来,需要女巫给他们做一枚特制戒指。”
阳光遇到他也变温柔,浅浅落在他眼角眉梢,长而柔软的睫毛有细碎的光。
“看来你不怕,这说明你不是吸血鬼,那你是睡美人吗?”
“可能需要你的公主殿下来把你吻醒?”
这哥们以前叫她的时候,确实是一口一个“公主殿下”的。
南风看着近在咫尺乖巧无害的睡颜,蹭蹭小鼻尖儿。
不行不行,她下不了嘴。
“冒犯一下下喔……”
她手里温热的毛巾落在他额头,顺着他眼角眉梢往下。
“怎么长这么长的睫毛呀?比女孩子的还好看。”
“想在哥哥鼻梁滑滑梯,你这个鼻梁高度应该可以达到……”
“你怎么都晒不黑的呀。”
南风嘴上孩子气地嘟嘟囔囔,却仔仔细细、动作轻柔得像照顾幼儿园小朋友,生怕力道稍微重了哪怕一点点。
之前她哭,他帮她擦眼泪,就是这样子的。
南风鼻子蓦地发酸,极力忍下来,又搬了小凳子,坐到他病床旁边。
她胳膊肘抵在他床沿,双手托着可可爱爱的娃娃脸,掌心捧着个糯米团一般。
“你不知道吧?我高二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肯定是追你的小女孩里边,喜欢你时间最长的……”
毕竟其他小姑娘喜欢他,估计在听到他说什么妖妖灵、漂流瓶,就彻底死心了。就只有她迎难而上,偷偷暗恋他四年。
只可惜喜欢不能先到先得,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能让裴西洲给她发个号、排队排在第一位。
“但是我觉得吧,一直暗恋你也不是个事儿,你要是再不醒的话……”南风撇撇嘴,用商量的语气小小声说,“我就去喜欢别人啦?”
“你不是说敢早恋打断腿嘛,我马上就要二十岁了,可不算早恋了。”
“我们大学喜欢我的小男生可多了,”她掰着指头开始数,“班草算什么呀,还有系草、校草,那些小男生可以组成一片青青草原!”
“可是……”
她垂眼看病床上的人。
他头发长了些,落在眉宇,长睫低垂眼睛紧闭,看不到他笑,只记得他笑时神采飞扬,万千星辰不及他眼眸明亮。
南风小脸皱作一团,声线带了很重鼻音,“可是我就只喜欢你怎么办呀……从十六岁就喜欢你了……”
她没办法再装得开开心心和他说话。
寂静空气里自始至终只有她自说自话。
回应她的只有窗外蝉鸣和输液滴答声。
南风脸埋进臂弯,肩膀颤抖。
不知道哭了多久。
有什么触感微凉、轻轻拨了拨她头发,力道轻得像蝴蝶翅膀掠过。
南风呆呆抬头,眼圈红着、小鼻尖也是,大脑空白人还傻着,睫毛上的眼泪就被轻轻蹭掉,视野恢复清晰的那一秒,恰好撞进他深黑眼底。
他指尖冰凉,使不上力气,又轻轻带过她眼角。眼尾微垂,弧度看起来无奈极了。
南风捂住脸,眼泪更多更汹涌地冒出来,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等于等到家长认领的小朋友。
眼前的人直到这一秒才开始变得真实,才让她觉得,他真的回来了。她哭得停不下来,却又不舍得哭,憋着眼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裴西洲,生怕他下一秒消失。
他嘴唇没有什么血色,看起来英俊病弱,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牵扯身上数不清的伤。
时隔整整一年,她才再次听见他声音。
“过来,”裴西洲开口,声音哑着,“哥哥给你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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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南风,我以后工作调动,可能不能见面。”
“你要去哪儿呀。”
“不能告诉你。”
“那我可以去找你吗。”
“不可以。”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要快点回来喔……”
“好好长大,岁岁平安。”
在裴西洲离开的十一个月、昏迷的二十多天里,南风曾经无数次想要回到十八岁的夏天。
如果时间倒退,定格在那年的7月19日,她不会缠着他去游乐场,不会吵着闹着喝酒把自己喝醉。
她会好好和他道别。
那个时候的裴西洲,清冷禁欲遥不可及,冷面警官一个,可是会看着她温温柔柔地笑,嘴角梨涡漂亮到灼眼。
可等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负着枪伤,身上连接了各种精密仪器,安静无言躺在白色病房,长睫低垂,看不到那双漂亮眼睛。
窗外蝉鸣叫嚣着又一个夏天,病房外医院走廊脚步声匆匆,只是当她对上他目光的刹那,周遭喧嚣全部褪去,只有眼前人眉眼清晰。
“过来,哥哥给你擦眼泪。”
低哑声线带着死里逃生的虚弱,轻不可闻,字字锥心。
过去一年里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念的人,仿佛穿过重重梦境,径直走到她面前。
那个瞬间时间好像无限倒退,场景变换,她还是那个没有成年的小哭包、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要哭鼻子,而他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个高腿长一米八七的年轻警官,俯身和她平视,哄小朋友一样哄她。
南风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呆呆看着他眼睛,大脑空白所有情绪上涌,一时之间彻底失语。
她想说我都要吓死了。
想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想说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想说我不应该喝酒,我再也不喝酒了,我都没有和你好好道别。
可心底有个声音,一字一顿:
裴西洲,我很想你。
南风扯了扯嘴角,想笑出小虎牙给他看,可是嘴角还没牵起就瘪下去,眼睛里的湿气凝结成泪滴,顺着脸颊滴滴答答落下来。
她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头发长了快要到腰,娃娃脸有更加清秀的轮廓。
是二十岁的南风。
可当她伸出手背胡乱抹着眼泪、哭到哽咽,看起来又好像和十六岁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小小一团,委屈巴巴,像受欺负的幼儿园小朋友等到家长认领,终于有人可以依赖,再也不用逞强。
裴西洲身上疼得要命,甚至因为疼痛的地方太多,无法判断到底是哪里受伤。可是这一切加起来,都没有面前小朋友哭更让他无措。
“乖,不哭了。”
他熟悉清冷的嗓音,带着淡淡宠溺的温柔语气,再次轻飘飘落在耳边。手落在她脸颊旁边,修长手指苍白,连日来昏迷不见阳光,白得近乎透明,青色血管明显,是想帮她擦眼泪,却根本用不上力气。
南风点头,极力抑制着小哭嗝,又可怜又可爱。
红眼睛小兔子一样,搓搓眼睛,一眨不眨看他。
裴西洲薄唇干涩发白,嘴角却牵起很浅的弧度。
真好啊。
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是他喜欢的小女孩。
他抬手,一不小心牵扯到身上无数伤口,却还是轻轻落在南风发顶揉了揉。
她发丝柔软,顺着往下,纤长卷翘的睫毛沾了湿气,可怜兮兮。
指尖触碰到真实的她,而非枪林弹雨枕戈待旦之时,午夜梦回的易碎梦境。
裴西洲深深看着她,在心里轻声问。
——活着回来了,还要我吗。
-
“警察就是警察,这身体素质可真是不一般。”
三天后,专家组医生来查房,情不自禁对裴西洲的伤口愈合速度发出感叹,“伤口愈合得很好,就是危险期并没有完全度过,切忌大意。”
裴西洲那四年警校生涯加从警之后从没松懈过的体育锻炼,打下的坚实基础成功以压倒性优势击垮伤痛,南风站在一边嘿嘿傻乐,骄傲得像得了小红花,可是乐着乐着,眼圈又红了。
裴西洲曲起手指关节,轻轻刮了下她鼻子,嗓音带笑:“小哭包”。
南风抿抿嘴,对上他目光又仰起小脸开开心心笑出小虎牙,弯眼睛闪着泪光。
他住院,她就哪儿都不去,像只黏在身上就扒拉不下来的小跟屁虫。
只要裴西洲醒着,她就小嘴叭叭叭,恨不能用几倍速说完这一年发生的事。
如果裴西洲休息,她就代劳他本人,专心致志替他消灭掉刑侦支队送来的各种水果零食。
只是供应速度远远高于她的消灭速度,她终于消了点婴儿肥的脸,又以肉眼可见速度圆了起来。
裴西洲曾经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她又拆开新的零食。
她小小声问:“裴西洲哥哥,这个你不喜欢吃对吧?”
紧接着,再模仿他的冷漠语气,自问自答:“嗯,不喜欢,南风吃吧。”
然后,耳边就开始充斥着“可次可次”、类似小考拉啃树叶的声音,清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