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约已经又斜躺了回去:“叫叔叔不是挺好的么?好端端地又改什么?”
星河怔了怔,庾约淡淡地说道:“不必理她,青楼女子欲擒故纵的伎俩罢了。”
“可是,她弹的很好,从此不弹倒是可惜。”
“这些鬼话你也信?”庾约的眼中透出几分讥诮的笑。
星河不敢再说了。
马车缓缓地又向前而行。
星河有点口干舌燥,竟不知说什么好。
庾约道:“你觉着我弹的如何?”
星河勉强道:“好听。”
“敷衍,”庾约挑唇问:“怎么个好听?”
仔细想想,星河道:“我也说不明白,好像比旧时堂所听得多了点东西,又说不清是什么。”
庾约望着她,少女的肌肤晶莹微光,细看好像是有丝丝的汗意。
眼神变了变,庾约微笑:“你想学吗?”
“啊?”星河愣住:“学什么?”
庾约道:“乐器。”
星河有些窘:“我想学的可多呢,不过都学不起。”
“那就还是想?”庾约笑看着她。忽然道:“甘泉。”
不多时,马车外甘管事来到:“爷叫我有什么事?”
庾约转头同他吩咐了几句。
马车缓缓停下。
星河心里忐忑,自觉着总该回到家了吧,却见庾约起身出了马车,星河跟着出外,抬头却吃了一惊——这哪里是冯家,竟是在一处店铺门前似的。
“庾……叔叔?”她疑惑地看向庾约。
“你来。”庾约向着她伸出手。
星河迟疑着把手探过去,庾约将她牢牢握住,揽着腰助她落地。
他的手很有力,透着暖意,想到是这双手刚才弹出那么绝妙的曲子,星河心里一阵胧忪。
这竟是一家乐器行。
琳琅满目的,琵琶,筝,古琴,二胡,三弦,笛子,洞箫,月琴……应有尽有似的。
星河没想到庾约会带自己来这种地方,只是她被刚才庾约弹三弦的情形震撼到,心中甚觉新奇,望见墙上的一把三弦,只管盯着看。
庾约信手摘了下来:“想试试?”
星河抬眸:“可以吗?”
庾约笑:“有什么不可以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星河接在手里,学着庾约先前的样子,在一张凳子上坐了,先是调了调弦,左手轻轻地一拂琴身,右手的手指拢在弦上,回想他之前的动作,轻轻地弹出了两个音。
庾约本是带三分笑漫不经心打量着她的,以为是少女胡闹,突然听见这两个音,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星河弹出两个音,心里有些喜欢,便又凝神想了会儿,又弹了几声。
但她到底胆怯,抬眸看到庾约正盯着自己,她便抱着三弦站了起来。
庾约问:“怎么不弹了?”
“我、我不会,乱弹的。”星河回答。
“乱弹?”庾约唇角微动:“你先前学过?”
“没有,今儿是头一次碰。”
“那……刚才你是学的……我?”
“是。”星河红了脸:“是我胡闹,让庾叔叔见笑了。”
她急忙把那把三弦送了回去。
庾约欲言又止:“也好,你还是别弹这个,三弦的音过于单调孤清,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学点别的吧。”
星河见他并无怪责之意,松了口气,随口问:“学什么别的?”
“月琴,或者瑶琴,琵琶等都行。”
“这些庾叔叔都会?”她惊奇地问。
庾约似笑非笑道:“不敢说‘会’,略懂一二罢了。”
他想了想,走到桌上一架古琴旁边:“你过来。”
星河走到跟前,在案头屈膝跪坐。
庾约信手在古琴上一拂,音调淙淙如流水,星河眼睛一亮。庾约看着她眼中的光:“喜欢?”
她忙点头,庾约又弹了几个调子:“也没学过?”
星河又摇头,眼睛盯着他的手,感觉是他的手指跟琴弦一来一往,仿佛极美的舞蹈,又发出极动听的乐调,竟目眩神迷。
庾约且抚琴,且看着她,见她只管盯着自己的手,神情专注又有点痴迷。
不知为什么,恍惚中庾二爷的手上便弹错了一个调子。
而就在此刻,他察觉星河的眼神略略有了变化,他立即停了下来。
星河疑惑地望着他,庾约倒是没说什么,只看了甘泉一眼。
甘管事便走去跟店家低语了几句。
店家躬身入内,顷刻抱着一架被缎子裹着的琴走了出来。
庾约掀开缎子,里头是一架通体如墨的古琴,细看,却仿佛散发一点暗绿,翻过来,看到琴内刻有“桐梓合精”的铭文。
庾约起手试了试音调,幽沉古雅:“虽然并非传世绿绮,但能仿造到这个地步,已然不错了。”
星河问:“绿绮是什么?”
庾约举手调音,笑里竟多了几分宠溺:“是汉代梁王赠给司马相如的一架古琴,你看这琴身是黑色,但细瞧又有点微绿,像不像是绿色藤木缠绕在古木之上?所以叫做绿绮。你喜不喜欢?”
星河的“喜欢”将要冲口而出,突然意识到什么:“庾叔叔……”
“词数归期,旧情新叙在何时,欲将绿绮舒心曲,流水高山付与谁。”庾约似吟似唱,手上行云流水般抚弄出淙淙琴音,末了长指掠过琴弦,他抬眸看着星河:“给你好不好?”
第15章 君心似我心
甘管事叫人把绿绮包了,送到车上。
这次,是真的送了星河回家。
而家中这里,星河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她跟平儿回家后,冯老爷子告诉她,先前小道士已经来过了,给老太太针灸推拿,还留了一个小包袱给她,不知何物。
星河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惊喜,听老爷子说那包袱在桌上,忙把琴放下便去看。
冯老爷子去瞧了瞧那琴,觉着稀罕:“怎么弄这个东西……”
平儿已经赶着把自己捧着的那个宝贝物件先放到里间去,见星河无心回答,便替她道:“老爷子,老太太的情形怎么样?”
冯老爷子却也知道星河从来自有主张,便不追问,只回答道:“好多了呢,倒是有劳那小道长了,就是、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走的时候摇摇晃晃的。”
平儿一愣:“这……脸色不好?难不成是身子不适?”说着看向星河。
星河正才打开那包袱,听见这话也怔住了。
目光跟平儿一碰,平儿已经走了过来,惊奇地打量包袱里的东西:“哟,好多书啊,是小道长带的?”
冯老爷子道:“他也没说是什么,只放在那里说给星河儿的,我也没看。”说着也走过来,看了几眼笑道:“原来是这些,真是有心了。”
原来这几本书有《千字文》《千家诗》以及《声韵启蒙》等,底下还有些练字用的字帖。
除此之外,竟还有一方砚台,一支笔。
星河看着这沉甸甸的许多东西,心里明明是喜欢的,大概是太喜欢了,眼中竟有些发酸。
暂时叫平儿把这些都拿回屋子里去,星河又去探过了老太太,却见老太太的脸色都比先前好多了,看的她越发放心。
草草吃了中饭,星河便在炕上做那件袄子。
她心无旁骛地做起来,进度极快,就是底下还缺些棉絮。
星河担心李绝,一心要快点做好了,现去买棉花只怕来不及,便去取了一床小褥,拆开了线头,将里头的棉絮倒了出来。
平儿看见了,又惊又笑:“姑娘,这是拆东墙补西墙啊,这褥子好不容易跟那件夹袄一块儿做的,袄子送了人,褥子又拆了,这幸而小道长是叫你做件薄袄子,倘若要盖道观,你还不把这房子的砖拆了给他呢。”
星河啐了口:“少浑说了,你没听外公说他今儿情形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穿的太少、害了病的缘故……”
平儿也道:“他既然不舒服,还能来给咱们老太太针灸,倒是极有心了。对了姑娘,怎么还给了姑娘那些书呢?”
那天晚上小道士来的事儿,星河瞒的密不透风,当下含糊其辞:“你都说了他有心,自然会想到咱们想不到的。再说,我看看书岂不好?”
平儿笑道:“好好好,那当然好,至少不能辜负了小道长这片心呢。”
渐渐黄昏,星河始终伏身缝纳,未免有些头晕,捏针的手都发颤了,便停了下来。
她又去翻看李绝给的书,先看了会儿《千字文》,拿起来的时候,发现书脊上沾着点灰,忙吹了去,又用手擦了擦,却不像是寻常灰尘,倒像是香灰。
星河没在意,磕磕绊绊,倒也认得一小半的字。
又举着那块砚台,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凑到鼻子边上闻了闻,一股淡墨的香气,她心里大悦,忙叫平儿取水研磨,郑重其事地下地洗了手,准备练字。
星河就如同是才开蒙的小学生,求知若渴,乐此不疲,晚上饭都没吃,平儿催着,只喝了一碗米汤。
小道士给的字帖,她也描了有三四张,却也像模像样的。
平儿见她疯魔似的,起初不敢打扰,只等老太太两个睡下了,平儿才悄悄地问星河:“姑娘别只管记着写字儿,今儿那位二爷,是怎么回事?”
星河满心都缠在读书练字上,几乎把庾约给忘了。
给平儿一提,手下抖了抖,便写坏了一个字。
她很是惋惜,又有点懊恼,回头瞪了平儿一眼:“你不会等我写完了再问?”
平儿笑道:“姑娘这样子,倒有点像是要去考状元了。”却又道:“说真的呢,那位二爷给的礼物,你不看看是什么?”
星河提着笔,转头看了一眼炕头柜子上那放着的檀木匣子。
人皆有好奇之心,星河当然也想知道这匣子里是什么,但下意识地,她竟有些不敢打开看。
因为就算不看也能猜到此物贵重,她怕看了之后超乎自己的预计,那将怎么处置?
当下只是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平儿醒了几次,都见灯火还亮着。
油灯的幽微光线中,见星河一会儿练字,一会儿看书,倒果然是个要去考状元的样子。
平儿怔怔地看了会儿,本想叫她睡,可又到底没有出声打扰。
次日,星河打定主意哪儿也不去,专等李绝。
昨晚上她练了很久,字迹总算是端正好看些了,至少不像是才提笔时候的生涩跟歪歪斜斜,她心里得意,想着若是小道士来看,应该不至于如何嘲笑。
不料从早到中午,竟不见有人来。
星河想到昨儿老爷子的话,心神不宁,恰老爷子从外回来,竟说道:“奇怪,今日韦家的法事,小道长竟不见人。也没来这里么?”
星河一惊:“他不在韦家?”
冯老爷子疑惑道:“是啊,那些道士还有抱怨的,说什么……小道长这两天不跟他们睡,饭也不一块吃之类的。对了,也有说他从前儿就有些病恹恹的。”
平儿跟杨老太太在旁听的清楚,平儿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小道长又会去哪儿?”
杨老太太也着急:“这冰天雪地的,不在韦家又在哪儿睡呢?饭可也怎么吃啊?都怪我老糊涂了,昨儿就看着他有些不对劲儿,就该把他留下在家里的!”
星河的心一紧一揪的,又听了两人的话,更觉不安。
默然无声回到屋里,只听外头老太太跟老爷子埋怨:“昨儿你怎么也不拦着?”
老爷子道:“我只当他还有事,怎么敢拦?”
老太太道:“那这会儿人不见了,你……你还不去找找?”
冯老爷子跺跺脚,转身出了门。
老爷子在城内转悠了一个时辰,也打听了不少相识,仍是毫无踪迹。
按理说小道士那个样貌,那个打扮,如果出现在城内,是很容易找的,如今事情果然蹊跷。
老爷子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杨老太太心焦:“要不然……咱们去报官吧?”
“报什么官,小道长是吕祖殿的人,人家没报官,咱们去报像什么话?”
“那、吕祖殿的道长们没去找?”
冯老爷子叹气:“他们说了,小道长经常的来去无踪,他们都习惯了。”
平儿却不服气,插嘴道:“我看他们就是懒的管,明知道小道士害了病,怎么说习惯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晕倒在雪地里……那可是人命大事。这眼见又天黑了……”
天果然更暗了下来。
星河在里间,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凉。
望着桌边那些整齐的书本,以及自己的练习册子,也许是一种说不清的直觉,她知道小道士一定出事了。
拿起最上头的那本《千字文》,却见书页上还沾着一点灰,星河举手慢慢扫了去。
突然她怔住,低头看向手指上的那一点灰渍,星河眼神变了变,蓦地起身:“平儿!”
驿马县城很小,城内没有别的庙宇。
只有一座简陋的关帝庙。
距离冯家只有两条街,星河同冯老爷子、平儿一起到了的时候,关帝庙里已经上了灯。
那幽淡的灯火在寒夜的风中瑟瑟发抖,照出关帝老爷正气端肃的样貌。
庙里只有一个负责打扫上香的老庙祝,乡里乡亲的,自然也跟老爷子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