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有事情要做嘛!”宋简说着,将怀中抱着的衣服亮了出来,“你看!我给你和桑哥做了一件衣服!”
“啊。”见到那两件布料柔软干净的崭新衣物,安义顿时呆住了,桑高也愣了一愣。
宋简又道:“不过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所以之前都没有好好量过你们的尺码……但是你们现在应该长得很快,所以我就往大里做了。可能会有点不合身,但是这样就可以多穿好几年了!”
“不,不介意!不介意!”安义喜出望外,小心翼翼的接过宋简递来的新衣服,摩挲着布料,爱不释手的摸了又摸,“哇……这个布料好漂亮,摸起来好舒服……桑高!你也来试试!”
等桑高也走过来,甚至显得十分郑重的双手接过新衣服后,安义又想起了什么,担忧的望向了宋简:“阿简,你是不是制衣局的宫女?你才刚入宫,怎么会有这么多布料?你可千万别一次偷偷留太多啊,这样很容易被发现的!要是做的太明显被抓住的话,你会被罚的。”
就像御膳房的小太监小宫女们每日能分得不少剩下的菜肴糕点一样,制衣局自然也有制衣局的福利——宫中贵人们制作的衣物,总会余下不少边角料,不少宫女会偷偷留下,然后做些小物件卖到宫外去。由于这些衣物布料常常十分贵重,又是来自宫内,很受欢迎,一般都能卖出高价,因而制衣局的宫女太监们,算是额外收入最多的一个部门,颇为富有。
可偷藏边角料再加工,与直接偷用布匹,可不是一回事。
安义很担心宋简年纪太小,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宋简连忙让他们安心道:“我知道,我知道,没事的!”
但安义还是有些担忧:“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的,这是,这是我伺候的贵人赏给我的,不是我偷偷留下来的。”
“这样啊。”一听说来历清白,安义这才松了口气,“原来阿简你是贵人身边伺候的贴身宫女?是哪位贵人呀?”
宋简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是贴身宫女,只好状似羞涩的笑了笑,既不反驳,也不承认,更没有回答。
“真好,”察觉到了她不想说,安义也没有深究,他露出了羡慕的神色道:“阿简读过书,会识字,又在贵人身边伺候,今后一定能成为女官的!”
见他露出了向往的神色,想到他一个今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不可能一直不识字,宋简便考虑了一会儿道:“要不,以后,我没事的时候,就来教你认字好不好?”
安义震惊道:“真的!?你真的愿意教我认字吗?”
“要是桑哥愿意的话,桑哥也可以一起呀。”
一直没说话的桑高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看向了宋简,“……我们没有可以念书的钱。”
宋简连连挥手道:“我不要钱,我要钱干嘛呀。”
桑高却又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呀……”见他似乎固执的想要交换什么,宋简有些小心道:“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很正常的吗?”
听见这话,桑高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起他娘曾经说过,无事献殷勤者,非奸即盗。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他们好。
可是,他不愿说出来伤害眼前的女孩。
他迄今为止经历过的事情告诉他,母亲说的很多话,许多时候都是对的,比如说,他们冬天的棉衣,去年配额不足,有好些小太监没能熬过去,冻的病死了。这时,就有制衣局的宫女主动找到他,给他送了棉衣。
但那并不是毫无代价的。
那宫女鼓足勇气,看着他道:“我想要你。”
他对这种话并不陌生,可是却不明白入了宫,净了身,还能怎么做那种事情?用手?用口?用道具?
不过,桑高当时只是很平静道:“我要两件。”
靠着那两件棉衣,他和安义度过了好几年的冬天,那个宫女常常送来各种衣服,御膳房的人都打趣说,不愧是桑高啊,一下子就找到对食了,还是制衣局的宫女,以后有福了。
这就算是对食了吗?听起来似乎关乎情感,桑高却觉得,他和他母亲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同,旁人看起来很是亲密,实质上却只是一场交易。
那个宫女与他来往了一年左右,然后从某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不好奇,也没有去打听消息。他的母亲在青楼那么多年,来来往往的客人那么多,做生意的只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哪有时间和精力去牵挂其中一个?唯一一次栽了跟头,就是在他父亲身上。
他是一场交易失败的产物,自那以后,他娘就觉得,栽过一次跟头,也就够了。
所以此刻,桑高捧着宋简送来的新衣服,只觉得这种不能钱货两讫的事情,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很不舒服。
除了这张脸、这副身体,他什么也没有,然而他抬眼看了看面前最多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又觉得这可能是她现在最不需要的东西。
要么,等她长大一点。
桑高心想。
他算了算之前那个宫女,送了差不多十件大大小小的衣物,他便与她“对食”了一年,等到阿简长大,他便将这几年得来的好处一起计算起来,看看需要付出多少。
确定自己只是先赊了账,以后会还,桑高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一旁的安义则在宋简的催促下,试起了新衣服。
小男孩原本不大愿意,因为他刚出了些汗,身上的衣服也好几天没洗了,安义不想把新衣服弄脏,他想仔仔细细的洗个澡,把浑身上下搓得干干净净的,再去把新衣服轻轻柔柔的披在身上,可宋简想要他先试试大小,免得到时候穿不了。
少年拗不过她,只能顺从了她的意思。
宋简又道:“桑哥也去试试呀!要是不合身,我还能再做。”
桑高便也进屋换衣服去了。
过了半晌,两个人一起出来,虽然衣服都大了些许,可都能穿上,宋简围着他们仔细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还可以诶。有没有哪里穿着不舒服啊?手臂伸展的开吗?腋下有没有紧?”
安义抢着道:“没有没有,好得很!”
桑高道:“可以穿上好些年了。”
宋简这才松了口气,莞尔一笑:“太好了!我好久没有做过衣服了,很担心剪裁哪里不对。”
她又道,“下次我把《三字经》抄两本过来,然后教你们学习。《三字经》很简单的,把字认全的话……不,认全一半,我觉得应该也够用啦!”
安义眼睛发光道:“认全的话,我就能去内书堂了吗?”
桑高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这是你该努力的事情,阿简怎么能跟你保证?”
“啊,对哦。”安义捂着脑袋蒙了一会儿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阿简肯定的话,我就会觉得特别有信心!”
见他都这么说了,宋简顿时笑道:“可以的!阿义肯定可以的。以后呀,阿义说不定还能成为大太监呢!”
安义好奇道:“多大的大太监?”
“嗯——差不多最大的那种!司礼监秉笔太监!”
“真的吗?”安义略微兴奋的涨红了脸,“我要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我和桑高两个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冬天有炭可以烧,想烧多暖就烧多暖,热的出汗!夏天也不用在外面跑来跑去,要在房间里堆满冰块,冻得发抖!”
听他说的如此极端,宋简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觉得有些心酸:“苟富贵,勿相忘。”
“咦,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成真了,阿义你别忘了我呀。”
“绝对不会!等以后有钱了,我就用金子造一间屋子,让阿简住在里面,像是贵人一样,再也不用伺候别人,都是别人来伺候你!”
他们两个聊得热热闹闹,一旁的桑高听着,忽然道:“要么……我去武备库吧。”
宋简疑惑道:“武备库?”
“和内书房习文相对,武备库是内侍们习武的地方。”桑高轻声道:“据说以前有位陛下,信不过外头的大臣,所以训练太监和宫女组成了随行军,贴身保护自己。内书房只要十二岁左右的孩子,武备库只要十六岁以下,就可以参加。”
“可是,那地方还在吗?”安义瞪大了眼睛问道:“宫里都听说不到什么消息,会不会已经被废除了?”
桑高道:“没有陛下正式下达废除的谕旨,就没有被废除,最多只能算是闲置了。可是,那儿肯定还有许多会武功的人,我即便不能成为武备太监,去学学武,也算有一技之长傍身,不然的话,阿简以后会成为女官,你又要去内书房,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做个烧火太监。”
第一百八十七章 手无寸铁
一文一武这样的规划, 是最理想化的未来,但现实却远没有那么容易和美好。
如今是丞相掌权,武备太监既然是天子亲军, 宋江城自然不可能重启让女帝手里多出一支部队。而女帝若是一直都是傀儡,武备库恐怕毫无前途。
宋简恰好知道,自己的路线可不是权谋逆袭线。她担心桑高会不知道这一点, 到时候考虑不足,在武备库虚掷青春,浪费时间和精力,于是连忙提醒道:“不过,如今宫里都听丞相的, 内书房倒还好, 毕竟他总不能让前朝臣子插手, 也需要识文断字的内侍帮忙管理, 所以还有上升通道。但武备太监……武备太监若要受到重用, 怕是很难。丞相不需要武备太监的保护,又不可能让幼帝掌握亲军,就算桑哥你真的去了武备库习了武, 恐怕也没有太多上升途径。甚至也许还不如留在御膳房里,当个烧火的小太监更安全更舒服呀。”
闻言, 安义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武备库这么没有前途吗?那桑高, 要不就算了?”
“不妨事。”桑高却不假思索道:“一直在御膳房砍柴烧火也没有什么前途,武备库就算再没有上升途径, 多个一技之长也是好的。更何况是习武,以后既能防身,又可以护人。”
见他自己看得很开,完全是冲着技多不压身去的, 没有太多的功利心,宋简也就不劝了。“那我先回去啦,我得抄录两本《三字经》,大概要过几日才能再来了。”
安义顿时反应了过来道:“啊,那你多带些糕点回去!上次厨房做了卤牛肉,我也分到了一点点,阿简你也带回去吃吧!”
他说着,就转头跑进了屋里,很快又出来,一边把东西往宋简手里塞,一边跟着她出了门,看样子巴不得直接把她送回宫里去。宋简一面推辞不过他的热情,一边哭笑不得的将用油纸包裹好的桂花糕放进了衣襟里——这样藏起来也方便携带——只是放进去后,她抽手而出的时候,却把之前放在里头的蓝色荷包给带了出来。
她正要蹲下去捡,安义已经比她动作更快的帮她捡了起来。但站直之后他摩挲了一下指尖的布料,忽然便愣住了,“哇,这个荷包的料子……摸起来好舒服啊。”
小小的少年新奇的瞪大了眼睛,又递给了桑高,“桑高,你摸摸看!是不是!又滑,又柔,又凉,又软……”
桑高看了一眼,然后又摸了摸,轻声道:“是丝绸吧。”
安义深吸了口气,惊叹道:“这,这就是丝绸吗?”
这时,宋简才对丝绸的珍贵程度有了一个直观的认知——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丝绸很珍贵,但从没想过像安义和桑高这样的底层小人物,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丝绸,或者摸过丝绸。
毕竟,丝绸有一个别称,叫做软黄金。而一个古代社会的普通平民,一辈子可能也只跟铜钱打打交道。
安义看着那泛着水色光芒的蓝色丝绸荷包,不自觉的便露出了渴望的眼神。宋简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是……贵人的东西,虽然贵人给了我,我却不好再给别人。不然的话,我一定送给你,阿义。”
其实宋简也能拿到其他的丝绸,只是安义目前身份低微,身上被人发现多出了来历不明的贵重物品,反而不好。
好在安义也没有强求,只是歆羡的将那荷包递了过去,看着宋简道:“阿简伺候的贵人,一定是个好人……”
但见他的指尖下意识的还在念念不舍的摩挲着荷包,宋简哭笑不得道:“那,那阿义你先拿着?你送我到红枫树那,再给我好啦。”
红枫树是宫内一个十字路口处栽种的地标性植物,那里是宋简回去要走的必经之路。安义也不是舍不得那个丝绸荷包,只是单纯的对丝绸的手感有些爱不释手,因此当然喜出望外的点头答应。“好!”
他又转头拉上了桑高道:“桑高,你也一起去吧!我们一起摸摸丝绸吧!这可是丝绸啊!一辈子可能就只能摸这一次了!”
宋简玩笑道:“不会的,你以后可是要当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呀!到了那个时候,想要有多少丝绸就有多少丝绸啦!”
“唔,话是这么说……”虽说梦想定的很远大,但脚踏实地的说,安义其实并不觉得自己以后能这么有出息,他心里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可能拥有丝绸的衣服。
他们三人便一起朝着红枫树的方向走去,那蓝色的荷包一直被安义捧在手心里仔细观赏,啧啧称奇,时不时他还会递给桑高,让他摸一摸。
但这一次,他们靠近红枫树的时候,却发现向来没多少人在的十字路口站着三四个人,太监打扮,衣着却松松垮垮,气质轻浮油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怎么的,宋简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她立即道:“我们换条路走吧。”
但她刚拽住安义说出这话,那三四个人便已经瞧见了他们,然后迅速围了过来。
为首的那人眼神落在了安义捏在手中的蓝色荷包上,眼睛顿时一亮:“是这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