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就是原来的行军战略——以迎接先帝为名, 奇袭燕国沿江大营, 再占据桐州, 即刻开战。
战术上反倒不需要什么计谋,正式开战那就是两国家底的较量, 人多打人少, 指挥不出错, 足以。
于是到了丑时, 魏国随战船而来的五万大军悉数抵达桐州城。
丑时半,桐州城里在家宅中夜不能寐的百姓们听见了密集的大军脚步声,偷偷打开门窗,在通明的灯火里,他们看到了魏国真正的龙纛王旗。
昔日统治这片疆土的魏国皇帝,真的御驾亲征了!
魏国大军进城之后,将领们迅速查验城中防务,一见那低矮的城墙,便一个个皱起了眉头,回到皇帝的御辇前回话。
“陛下,这桐州城的城墙薄如脆纸,我知晓军进驻之后,虽以防万一修筑了羊马墙,但到底不是正经的大城,此地绝非守势,依末将见不如主动出击,沿燕国朔北道北上去取瑜洲。”
许久,御辇中人咳了两声,道:“就地驻守,通令桐州城,大魏边域自今日起,不退桐州以南。”
比起城中弥漫起的硝烟味,城中的百姓们更是恐慌,他们被北燕统治了十几年,脚下赖以生存的土地一朝被占据,一朝又被还回去,不安的情绪在城里蔓延。
“爹,魏人会怎么对我们?”有不少孩子是这些年间才出生的,一出生便自以为是燕人,“若他们要找咱们家算账,我就跟那些魏国狗拼了。”
曾作为大魏子民的父亲叹了口气,听着外面的响动,不多时,脚下的大地传来了细微的震动。
不一会儿,一驾快马慌张地踩过桐州城的街道,一路奔走,一路疾声高呼——
“报!鞑子转向燧州!”
“报!燕军几十万向桐州城杀来!”
开战了。
听到那街上的传令之后,所有桐州城里的百姓们心脏都停了一瞬。
父母辈们脸上出现了恐慌,家里的少年倒是亢奋非常。
“爹!听到了吗,燕国没有放弃咱们,几十万大军呐,等他们杀来,我就出去,宰几个魏国狗的头去邀功,没准也能混个将军当当!”
少年说完,正要去柴堆里拿斧头,被父亲揪住后领,“啪”一声打在脸上。
“糊涂!”老父眼睛通红,“你爷爷祖籍洛郡,都是魏国人,一脉的根,关你什么事!”
少年捂着脸不服:“那又怎么样,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魏国过去没那个本事守自己的地,现在就有了?爹你也听到离开,几十万燕军围过来,那魏军只怕听见就要游回去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老父亲叹了口气,竟无言以对。
他们已然被魏国放弃一次了,朱明所立的燕国,治下苛捐杂税颇多,但三个孩子里好歹能活下一个。
这么多年过得苦,但苦也苦习惯了。
至于魏国,总听过往的商人说如今是如何今非昔比,但耳闻不如眼见,他们也都是在魏国那昏君的手底下过了苦日子的,没见过自然不敢信。
“你不准出去,等魏军退了,就……”
老父亲话音未落,家门外的大街上有军士敲锣钹经过,每走一段,便高声道——
“大魏皇帝陛下有令:告桐州父老,魏国即日起不退桐州以南,我军所驻之地,不舍百姓一人!”
……
“冲!今晚就屠了燧州,燕主说了,今夜燧州的钱财和女人随便我们抢回草原,左右明天天一亮这地方就会变成一片火海,按汉人们的说法,也算是积德了!”
鞑子特有的矮脚厚毛的“乌伸马”踢着一路霜雪奔向遂州城,每个骑兵俱是斗志昂扬。
燧州地势高,不比桐州就在沿江附近,大魏不可能支援过来,而且在燕军主力的包围下,今晚的燧州必定是一座孤城,大有可能开城便会献降。
待整个燧州的城池在幽微的月光下出现,鞑靼人们停下马头,让一个骑兵去叩关,让他告知守城者桐州已被燕军十几万大军围死,开城不杀。
杀还是要杀的,骗开城门而已,他们不讲那些礼义之道。
良久,骑兵回报说护城河的桥已经放下,遂州城的城守像是要开。
鞑靼的首领们看到厚重的城门开了一条缝,兴奋之余又有些疑惑。
“那燕主不会是骗我们的吧?这都是他自己的子民。”
“谁知道呢,汉人们自己咬起来,比旱灾时的豺狗都凶,何况阿赤台在时,这魏人的软脚病他是亲眼见过的。”
“他要是还活着,没准也能捞个魏国的城池享享福,可现在都归我们了。”
鞑子们舔着牙齿,鞭子已然拿想手上,看到遂州城的三扇城门缓缓打开之后,高声吹了声马哨——
“杀进城去!男人和小孩砍头,女人抢走!天亮前烧光这座城!”
他们如潮水般冲上护城桥,第一个先锋的马蹄刚踏上护城桥的木板,城头上“嗖”地飞下来一支箭矢,正中其眉心,他的狰狞笑容还僵在脸上,人便一头栽倒进了护城河里。
“弓箭手!”
刚才还漆黑一片的遂州城城头忽然火把齐亮,一排排弓箭手林立而起,眨眼间箭雨泼天而落,鞑靼的先锋们当头淋了个痛快惨嚎不断地往后退去。
“砲车!把砲车推上来!”
这一战是攻城战,为以防万一,朱明事先拨给了鞑靼人们攻城器械,只是他们耐不住,以为能吓得燧州城开门,没想到当头吃了个亏。
然而砲车笨重,还未推到射程内,燧州城三道城门里便密密麻麻地涌出无数全副武装的重甲之士。
全副的重甲、铁靴,每个人配长刀、短刀、甚至还有弩。
本来惊怒交加的鞑靼人放眼一看,那齐整的甲士,一看其装备心都凉了一半。
且不论重甲克骑兵,要知道只有燕主的亲军才有这样的装备,其他的号称十几万二十几万的大军,大多数还只是布甲,根本养不起这样的精锐。
“燧州城小,他们不会超过三万,去燕主那请援!”
鞑靼人刚才那一波死伤惨重,凭血性也不可能就这样退出战场,硬着头皮打算再赌一波。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漆黑的重甲无一人发出战吼,冷酷地往前压进、再压进,当头的大锤手、次一排的枪兵、再次一排的陌刀手,最后由短兵甲士收割,一步一血,如同料理待宰的牲畜一样,冷酷地收割着。
月色惊恐地藏入云层中,燧州城下只听到刀剑斩骨入肉的声音。
寅时一刻,月亮重新出来,燧州城门里,一头玄驹披着夜色缓步踏出了城门。
封琰的眼睛里映出雪地上四处流淌的鲜血,开口道:“死伤?”
“死伤一十三,斩敌八千。”
“记下来。鞑子残军撤退,朱明必有支援,继续备战。”
“是,可……若来的是啸云军呢?”
啸云军,燕国当前除朱明的亲军外唯一精锐,他们装备或许不及如今的魏军精良,但全数是老兵,军纪严明,上阵时阵势变幻自如,极其难缠。
封琰道:“等的就是他们。”
到了天蒙蒙亮时,西北风的平原上传来了整齐的行军声。在这整齐的步伐里,一个太监的声音尤为刺耳。
“陛下有旨,燧州城的伏兵必是为支援桐州而来,啸云军需将那股无名魏军堵死在燧州,否则尔等皆提头来见!”
啸云军如今的五个将领脸色难看,有人气不过,道:“上个月军中闹时疫,公公若早些批下良药,我等手下的将士又何必带病上阵,这可是数九寒冬!”
“还敢顶嘴!莫以为公西宰如今是个废人了,尔等就能怠慢军令,还是说,你们堂堂世代军户,到头来还不如三江会那一帮水匪?”
“你说什么!”啸云军有将领已然勒马按刀,“你敢侮辱公西将军!”
那太监出身的监军先是害怕了一下,见有人拦住他,复又大起胆子来:“本监军说的不是事实?尔等除了当年投燕,这些年来可有建寸功?陛下早就对尔等不耐烦了,这个当口若再不用,就是废军一支,本监军可是为你们好。”
啸云军诸将领咬了咬牙,想到这些年有不少将士在燕国内定居成家,一时间又都忍了下来。
很快,啸云军便看到了燧州城。
城墙下有一人单骑而立,不一会儿,城墙上有人高声喝问:“可有啸云军炀陵旧部的将军,上前说话。”
燕国这边,没遇到预想中的埋伏,一时有些困惑。
商议了片刻,得出结论——
“……阵前说话,怕是要降吧。”
于是他们这边也派出了一个将领上前去,待到了近前,见到那城墙下的高大人影之后,不免一惊。
“你……您是?”
“我记得你是秦公帐下的裘校尉。” 封琰淡然道,“别来无恙?”
那裘将军身经百战,一时间也不敢相信魏国的皇帝竟然亲自来了,既警惕又困惑。
“魏主不是在桐州御驾亲征?大燕的探子应该亲眼确认过,这才敢给我主发信围了桐州。”
封琰接着道:“因为我知晓朱明不放心啸云军,断不会让你们打头阵,故而来燧州等你们。”
裘将军不禁吞了一口口水,道:“陛下不必挑拨,我军如今已归燕,不可能背主。”
“我来燧州,非为让尔等降,乃为与尔等正面一战。”在那裘将军诧异的目光下,封琰淡然道,“我所携两万亲军,皆为百战精锐,当年为尔等截击未能建不世之功,今日前来雪耻。将军若不降,沙场恩怨沙场了结,请赐一战。”
裘将军呆了一阵,道:“既为战,陛下何不设伏?”
封琰道:“我听闻燧州城曾为啸云军驻地,尔等将士中有不少人家小在城内。”
裘将军心里一沉,其实他们啸云军早就担心这个,但朱明和他们保证,只杀城中魏军不动百姓,只要百姓们安心在家,战火就烧不到他们家眷那里去。
但又听说朱明和鞑子们私底下有不为人所知的交易,也不知怎么和那在这里有家眷的两千多将士交代。
“确有其事,但只有二百户罢了,陛下莫非以为这样便能威胁我们?”裘将军故意将数量说少了,唯恐战前封琰拿那些家小祭旗。
可封琰没有,他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正:
“我手下的将士,他们的家小在大魏风雨无忧,没道理你们的将士就要挂着为难而上战场。”
裘将军瞪大了眼睛,他喉咙里一阵发酸,道:“您的意思是……”
“让他们把家小接走,我们再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封琰的口吻很平淡,调转马头背过身去时,又道,“还有……对不住,当年封氏没能护住秦公,也没能留住你们。”
第124章 乱战
“这是两国交战, 只要我们接家眷时趁机杀入城中——”
“你们赢不了。”
“魏主好自信,你背后可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大魏,你就不怕输?”
“我不会输,而且这一战, 我要北燕亡国。”
裘将军见过太多战场上的画面了, 他见过万人围剿一座数人坚守的孤城,也见过几千人追杀几万人的溃军。
都说兵家胜败无定, 但他们这些老兵都知道只有一种人常胜不败。
就有那种没有想过输的人。
一旦开战, 便没有败战这么一说, 倾举国之力碾压、消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打不赢,就打到赢为止。
沙场一照眼,视死忽如归……脚下这燕国的官场里磋磨了多年,他早已忘记啸云军当年也是这般的威名。
裘将军浑浑噩噩地回到啸云军阵中, 他的生死兄弟们围上来问询, 听到魏主就在前面的燧州城时, 一个个诧异不已。
“燧州城小, 至多两万魏军,他怎么敢……不对!”
“你们还记得当年这魏主渡江奇袭朔京, 半寸之差,显点杀了陛下的时候吗?那时候他也只带了两万人!”
所有人脊背发凉。
魏主敢在燧州这小城里现身, 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他这七年间从未忘记过当年只差一寸的胜败, 还是当年的两万人, 他要用这两万人和他们见分晓。
“尔等还在等什么?!”后面的监军太监一听燧州城里兵力不多, 一时间大大地松了口气, “我军五倍之于那魏军, 尔等冲过去就算填也把燧州城填平了, 还在磨蹭什么?”
“公公。”啸云军的将领们艰涩道,“燧州城是我啸云军三年前的驻地,有我啸云军将士的家眷,足有近万人。眼下……眼下那魏主……魏军大将称,可以先接走我们麾下军士的家眷,再堂堂正正开战。”
那监军太监脸色倏变,站在马车上道:“哈?你们在说什么鬼话!你们这些贼配军,胆敢贻误军务不成?”
“可开战之前,陛下也未告诉我们战事要在燧州打!”
监军太监急道:“废话!要是提前告诉你们转移家眷,魏国皇帝哪敢过来——”
他急赤白脸地说出这句话之后,忽觉失言,但打住话头时已晚了。
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将军们一个个挺直了脊背,尤其是那裘将军,一把将那监军太监从马车上扯下来,抓着他的头发厉声喝问:
“说清楚!是不是朱明要拿我们将士的家眷为诱饵引魏军过江!还放了鞑子过来,你们要屠城是吗?!”
监军太监终于恐慌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的事!陛下向来视啸云军为左右手,怎会轻易割舍……陛下发话了,只要这一仗杀得了那魏主,往后有的是魏国的妇孺供你们挑……”
“畜生!”裘将军大怒,一脚将那监军踹在地上,拔出刀来,“人生在世,连妻儿都护不得,算什么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