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
夏洛荻没有二话,见了人来,便跟着他们离开。
到了外面的走道时,环境逐渐明亮了一些,紧接着夏洛荻便看到了一处空荡荡的大厅,令人惊奇的是,大厅的正上方,有一块块田子形的厚玻璃窗。
这些玻璃半通透,品质不太好,但胜在块大平整,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她们在下面竟然隐约能看得到上面有人影走动。
“唔!”后面有秀女认出这就是沉鱼池,激动地出声,却被黑衣人们一把封住了眼睛和嘴巴。
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其实沉鱼池下面已经有人看到了她,故意在这下面用磁石引神鱼下沉。
上面的人见到神鱼下沉之后,自然而然要低头看一看,这一看,就不免被下面的人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面容……
夏洛荻眼底的神色沉了下来,紧接着就一道被黑衣人们蒙住了眼睛和嘴巴,并和其他秀女一样被系成一排,领去了别的地方。
一片低低的啜泣声里,夏洛荻缓缓走动着,感受着脚下的地势走向。
她们并没有上行,而是一路向下,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后,脚下的触感也由石砖变成了卵石,又逐渐变成了泥土。
呼入鼻中的湿气也越来越重,像是来到了户外。
“快!快装车带走!有官兵朝这边来了!”忽然有人大声道。
四周所有的秀女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再之后她们就被分别推上了马车,一路疾驰向山下而去。
夏洛荻和尹芯也在同一辆车上,能感觉到她浑身僵硬,在旁边抽着鼻子,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夏洛荻默不作声,不一会儿,马车好似转到了山脚,忽然一阵马儿的嘶鸣声传来,像是林子里遇上了埋伏,有人大喝道。
“贼人!还不放下秀女!”
马车里的秀女激动地颤抖起来,旁边的尹芯似乎挣脱了封口的布条:“官兵!是官兵来救我们了!”
紧接着马车外喊杀声、利器入肉声混作一团,很快,血腥味从车外面传来,声音渐渐淡了下去。
“我们在这里!”尹芯听见外面的兵戈声平息,大声道,“我是青州节度使尹峻之女,外面是哪位将军,还请相救!”
不一会儿,马车被打开,火把的光照入,有人给她们松了绑,又摘下了她们眼睛上的黑布。
重获光明之后,夏洛荻眯着眼看向车外——领头的是穿着青州营的军服,看衣架应是个校尉,正对她们抱拳下拜。
“末将孙仇救护来迟,还请各位小姐恕罪!”
夏洛荻听裴谦说过,这人就是负责护送秀女的那孙校尉,而他身边的这些,应该就是青州营的将士。
他虽救到了人,但秀女中有出身高门的,几时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又哭又骂:
“你还知道来救我们!你知道我们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小姐恕罪。”那孙校尉抬起头,露出一张满面髭须的风霜面容,“还有小股歹人逃脱,眼下尚且不知对方还有多少人马,此地不宜久留,还请秀女们随我等前往安全之地。”
那秀女面露惊恐:“这赤狐山就是个大贼窟,哪里还有安全之地!”
“有。”孙校尉道,“据末将所知,陛下正好在赤狐山以北的清江围场行猎,皇家守卫在侧,必定周全,不如就前往那处。”
“啊这……”
秀女们是被吓住了,但同时也想起来自己是被人拐去了几天几夜,名声是没了,如此觐见圣上,岂不是殿前失仪,败坏了家族名声。
外邦进贡的秀女不太通汉话,但大多领会到这是要带她们去见皇帝,一个个喜上眉梢,都愿意去,只有少部分大姓秀女脸色苍白。
“孙、孙校尉……我等被掳去这些许日子,名声尽毁,只怕去了也是污了家族名声,能否、能否让我们找个尼姑庵……”
那些个死板的大族,像这种情形,回家也嫁不了人,有的可能还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到自缢,对比而言,出家是唯一的活路。
尹芯出声道:“各位姐姐,我们今番既是同甘共苦过的,称一声姐妹也无妨。能保得性命乃是得天之幸,不如我们彼此隐瞒,只说是遇上山崩,困在某处庙中小住耽搁了几日,又听闻陛下御驾行猎,主动觐见路上偶遇劫匪,被孙校尉击退。如是将此事瞒下来,既保了名誉,又为孙校尉解脱了死罪,两厢得益,岂不周全?”
有胆小的秀女道:“这……可这是欺君之罪……”
“这是陛下默许的,名誉之事诸位无需介意。”
所有人纷纷看向马车,只见一个身段修长、貌若姑射的女子随意地将长发打散了重束,挽好之后,将身上收着的一枚令牌远远抛向孙校尉。
孙校尉一把接住,看了一眼,诧异道:“这是……隼符?”
在大魏,虎符、豹符、狼符调度诸州大军,而鹰符、隼符、雁符则可以直领京畿各卫所。
“你是,你……”待夏洛荻的面容被火把照亮时,孙校尉一时失语。
“忘了说,我乃宫中的夏贵人,受陛下之命调查赤狐山秀女失踪案,或者诸位更熟悉我另一个身份……”
夏洛荻微微颔首,道:
“前大理寺卿,夏洛荻。”
第33章 ?卷旗
清江围场。
封瑕批完一本旱涝折子, 问旁边的高太监道:“几更了?”
“回陛下,二更了。”高太监回了一声,又望了望帐外, 小心翼翼地问道, “太后和几位娘娘到赤狐山至今还没有回来, 是不是再派人去催一催?”
“不必,朕记得白水寺曾做过母后的行宫, 就让她们歇在那儿吧……”封瑕捏着毛笔, 蘸了蘸手边的朱砂, 道, “不出所料, 赤狐山今晚应该比这里安妥些, 女人家,还是少见些血光场面为好。”
血光场面……
高太监不敢再问。
封瑕似乎并无困意,一言不发地继续批奏折。
烛火“噼啪”一声,蜡液落在地上。
高太监过去看蜡烛要烧尽了, 正叫了一个小内监去换,忽然外面有个将领求见。
“启奏陛下, 飞鸽传书来报青州道方向发现有人马夜行的痕迹。”
“哦?”封瑕瞥了一眼他, 随意道, “青州道距此不远,带你的两千羽林卫去,匪首恐怕身份不简单,务必活捉。”
将领犹豫了一下,道:“可如此一来, 陛下在这清江猎场岂不守卫薄弱?”
封瑕却笑了:“不将水搅浑, 岂能钓得到大鱼?”
“那……末将得令。”
高太监看着那将领离去, 凑到皇帝边上讨巧道:“老奴看不明白,陛下这是又瞄上哪条鱼了?”
“是阿琰陪着夏卿发现的,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倦于内政,勤于外争。”封瑕也不言明,道,“若真是那条大鱼,待事罢,就让闻人清钟过江去谈,大约能换回来两座城池吧。”
有言道,太荒分南北,一江隔魏燕。
过江,便是指出使北燕。
高太监识相地缄口不言,待伺候到了三更,忽然有内监进来。
“夏贵人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些秀女。”
“到底是夏卿,够快的。”封瑕终于撂了手上的奏本,“宣。”
高太监一听夏洛荻平安回来了,心想终于不用面对封琰那张棺材脸,忙不迭地请示了皇帝,一路小跑着出去迎接。
不一会儿,杂沓的脚步声靠近王帐。
“陛下,秀女们带来了。”
秀女们一个个像是被雨水淋湿的小猫一样,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从赤狐山绕到清江围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安,毕竟她们也没见过皇帝,只听家中长辈说,虽善听纳谏,却也好生杀予夺,是个喜怒无常之人。
没有一个女孩敢抬头,最多看着站在最前面的夏洛荻的背影。
“夏卿受累了。”封瑕习惯性地说出这句,又觉得现下身份古怪,笑道,“既是办案,又无外人,便还是以君臣相称吧,夏卿也能自在些。”
“谢圣上。”夏洛荻面圣时从不废话,也丝毫看不出来刚从贼窟里脱身,直接开始概述案情。
“关于赤狐山秀女失踪案乃是因……”
后面的秀女们低着头,听夏洛荻不卑不亢地将她们被绑之事一一道出,不管说的是什么,心一下子定了许多。
原来皇帝是知道她们被歹徒绑架,为了维护她们的名誉,才派这夏洛荻暗中调查。
都是十来岁的少女,听得出皇帝为她们的考虑,还有夏洛荻为追查她们的行踪而身陷险境的种种,一时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感动。
“夏卿且慢。”封瑕温和悦耳的声音传来,“高昇,围场夜寒,让人准备准备,待会儿带她们去灵妃那儿换身衣服。”
不少年纪小的秀女诧异地抬头,偷偷瞧了两眼,只见高居坐上的并非是长辈们口中阴晴不定的,反倒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一时间便俏红了脸。
但随即又失落了起来。
好不容易见着圣上是这样一个翩翩君子,可她们却没有资格再入宫选秀了。
正失落间,就听夏洛荻忽然开口:
“陛下打算如何安置这些秀女?”
“安置?夏卿放心,朕带灵妃等人来,便是为了主持选秀,此番风波本非她们所愿,一切如旧便是,选上便选上了,落选便赐金荣归……”
“咳咳!咳咳!”高太监忽然一阵猛咳。
封瑕后知后觉地住了嘴。
夏洛荻以前没少因为后宫扩招的事激情骂圣,当着百官的面落皇帝的脸。
虽然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纳妃的是他,挨夏洛荻骂的都是封琰。
但是封瑕转念一想,完了,现在没有封琰挡刀,夏洛荻要骂对人了。
气氛正诡谲时,夏洛荻开口了。
“原来陛下早已有了想法。”
出乎意料地,夏洛荻没有骂人。
“却也妥当,只是她们在家中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此番受惊过甚,不知还愿不愿意留在炀陵。”
“是极、是极。”封瑕见风使舵,对着下面的秀女们温声道,“汝等千里上京,遭此不测,乃是朝廷失察所致,若不愿留在京中,不必勉强。”
秀女们面面相觑,还是有不少人想回家,但此时,其中有个少女抬起头,泪眼朦胧道:
“民女青州节度使尹峻之女尹氏,今番受陛下所救,感激涕零,便是为奴为婢,也愿长留宫中!”
她这话一出,其他同样中原门庭出身的秀女都傻了。
这样的场合,敢公然对皇帝说这种话,简直是出格。
而且如此一来,皇帝即便是没相中她,面子上也不好拒绝她。
封瑕也不在意,道:“也好,高昇,待明日灵妃回来,让她主持吧……夏卿看如何?”
夏洛荻盯着尹芯看了一会儿,道:“这是陛下家事,不必过问臣。”
呼……
封瑕松了口气,想想他弟那时候挨的是什么骂——什么王室好细腰,民间多饿死、什么收那么多后宫也没见弄个一儿半女出来你搁那收集古董呐、还有什么干活你不行选秀第一名……
惨,阿琰,惨。
封瑕没敢继续再聊这种话题,转而道:“夏卿刚才说到,护卫队一直在赤狐山找寻秀女,刚好碰到歹人想要将秀女偷运出去?”
夏洛荻语调波澜不惊道:“然也,若非孙校尉带人来得及时,恐怕歹人早已得手。”
封琰道:“那可知歹人是何方来历?”
夏洛荻道:“夜黑风高,一时无法判断,只带回几具刺客的新鲜尸体,正在外面搜身校验。”
她话音未落,忽然外面有将士来报。
“启禀陛下,青州营校尉孙仇称从歹人身上取得卷轴一件,请求陛下过目一阅。”
“也算是有功,宣进来吧。”
夏洛荻的目光在皇帝那儿转了转,却也没说些什么,背着手让到一侧。
不一会儿,外面解剑的声响传入,那一脸髭须的青州营校尉孙仇低着头走入王帐,纳头便拜,随后呈上一卷厚厚的卷轴,及一块银色的牌子。
“罪臣失职,未能斩除贼人首恶,只斩敌三十余,缴获此二物,银牌不知是何物,至于卷轴,恐怕是贼人名册。”
封瑕未动,眼神示意了一下,夏洛荻拿过银牌,翻看了一二,道:“陛下,此物乃旧物,背面是一片祥云,正面是虎纹,有‘啸云’二字。”
“啸云?”封瑕看起来颇为惊讶,起身一步步靠近,“将卷轴打开。”
孙校尉应了一声,将卷轴一点点打开,打开至最后一点时,外面忽来一阵吵闹。
“何事喧哗?”
就在封瑕抬头询问的一瞬间,那孙校尉突然抖开卷轴,图穷匕见,从卷轴里抽出一把软刀,对着封瑕的喉咙要害就刺了过去。
“陛下小心……啊!”
离他最近的地方,跪着的秀女里,尹芯第一个发现,连忙扑过去抓住孙校尉的甲胄,却被孙校尉转头狠狠一踢,直中她心窝。
尹芯中了这一脚,整个人像是断线的风筝似的被踹了出去,把旁边正要叫人护驾的高太监绊倒了。
“护驾!护驾!”
被人这么一耽搁,孙校尉已失先机,但他未放弃,转头就对着皇帝再次行刺过去,大喝道——
“封氏小儿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