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语摇摇头,像是不太明白。
裴谦见秦不语疑惑,心想也不是什么机密案子,反正到时候要张榜昭告的,便道:“此人做韩王手下兵卒时随同出去执行军令,一个队的人包括军官都死于路上的驿站,尸体都被烧了,他怕被治罪就装成乞丐流亡,我便是在挖他之前同队的乱军是怎么死的。”
“呸!”缓过一口气的仇老六大抬起头对着裴谦大喊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吃香喝辣,坐在高门大户里坐等着收钱,手上害死的人命莫非就比我少!”
仇老六显然已经是丧心病狂了,可就在他抬眼看向牢门外时,忽然看到了秦不语,整个人就是一呆。
裴谦习以为常了,虽然秦不语穿着夏洛荻的青布文士袍,但仍不掩国色,寻常男人都会看傻了去。
“看什么看,”他挡在仇老六面前阻断他的视线,“当年与你同行的乱军可是有二十几个,而你多年前输在赌场里的财物就有他们的。按律在战时除反抗杀人外,出于劫掠、欺凌等缘由杀人皆要按如今律法论罪,你若还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些人命便可能算在你头上,想好了,这可是腰斩。”
本朝刑罚中,最残酷的乃凌迟处死,其次便是十恶不赦之辈的腰斩,人砍成两半,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极尽痛苦才会死去。
但是仇老六还是不动,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死死地盯着秦不语。
裴谦正要教训他几句时,天牢那头传来乐朗疯疯癫癫的吼声。
“她说了我有天命在身的!我这样的人,本就是封侯拜相、掌一国朝纲的命!你们都要被我踩在脚下!”
不一会热,兰少卿跟在乐相身后走出来,裴谦等人恭候在侧,也不敢说话。
“先前也是这般问询,一问他便这般魔怔之状,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论断。”兰少卿叹着气,道,“说来也怪,上回太后那桩案子里,那女官郑嫒也是这般魔怔,时常说自己有什么凤命,必不会久居于人下。”
乐修篁倒是没有因为族人冒犯有所动气,捋了捋胡须,见秦不语又要掏药丸,抢先一步道:“巧合太多,事出必有妖孽。”
兰少卿和裴谦互看了一眼,面色俱都凝重起来:“乐相的意思是,这些口称天命加身的人,或许背后都有人布局?”
乐修篁对秦不语道:“不语,你可愿进宫一趟。将这些事报与她知晓?”
一听到能见夏洛荻,秦不语眼睛顿时亮了亮。
其实夏洛荻没翻车之前,她是有诰命在身的,翻车之后便自认取消了,也不晓得宫里还认不认。
“乐相!不可啊!”裴谦突然凄厉地大喝一声,“陛下连夏大人都饥不择食了,不语一弱女子,进宫岂不是羊入虎口!”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的色中饿鬼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搞自己心腹大臣,能是什么正经人。
秦不语不满地鼓了一下腮,乐相想了想,道:“老夫自同李太师说去,挑个陛下上朝的时间,借德妃的路子进宫,当是无虞。”
李家家风清正,交给素来稳重的德妃也算稳妥,裴侍郎再忧心忡忡也只得放下。
毕竟这两桩案子夏洛荻都经手过,将疑点报给她是最好的。
见秦不语也点头同意,此事便只能定下来。
待送走乐相和秦不语之后,裴谦和兰少卿各叹了一口气。
“接着审仇老六吧,仇老六,八年前那二十七个韩王兵卒是怎么死的,若为谋财,你可有同伙?”
“没有同伙,是一个人杀的……一个人。”
裴谦诧异地看向仇老六,只见他眼中比起对秦不语的惊艳,更像是恐惧,抖着嘴唇哆哆嗦嗦道:“是……没错的,是她。”
“你说什么?”
“大人!大人,她把尉官和那二十几个醉酒的人都杀了,这么美的女人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夜我打酒回来晚了,一进门满地都是尸体,我看到她把簪子用石头一点点砸进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里,浑身都是血……就是她,那个叛臣之女……”
裴谦手里的笔掉在桌上,滚了一圈,染污了案上的笔录。
——泰合十三年,韩王麾下一小队押送叛臣家眷回京,回京路上,驿站突然起火,现场只余二十七具焦尸。
……
这一日,德妃一早便梳妆打扮停当,把自闭多日的夏洛荻叫来了丹华宫,名义上是说青天堂到底清冷,不宜养胎,叫她来选新的宫址。
实际上,是应李太师的家信,说是秦夫人要进宫探望夏洛荻,请她安排一二。
李白霜从昨晚开始就开始敷脸、束腰、染指甲、试衣裙,饶是平日里见惯了德妃美貌的宫人们不免也眼睛一亮,一个个老怀大慰,以为娘娘终于从夏洛荻有孕在先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晓得打扮自己以讨圣心了。
于是夏洛荻登上丹华宫时,还没进门先就一股清新的牡丹花香扑面而来,紧接着便见德妃全副武装地坐在主位,鸾钗丹唇,如同一朵天上富贵花,好似明天要登基一般。
她滞了许久,按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娘娘可是要谋反”的话语,小心翼翼道:“娘娘今日当真光彩照人。”
德妃喝了口茶,微微上扬的嘴角昭示她还是很受用的,道:“今日是本宫祖父托请,这才为你牵线搭桥见一见家眷,下不为例。”
“奴等也觉得娘娘今日真如神仙妃子一般,今天合该请陛下来坐坐的,可惜陛下在上朝。”丹华宫的宫女刚欢喜地说了一句,就被德妃横了一眼。
宫女顿时闭嘴,她想起了老嬷嬷们的教诲:
男人们见了美女才不会分个高低上下,只要可以,他们全都要。
此时,有个宫女低着头进来通报:“娘娘,秦氏已到。”
德妃微微坐直,道:“请进来。”
夏洛荻探头望向殿外,只见雕花石道尽头,秦不语被人领着,由远至近缓缓而来。
待踏入殿中时,她先是一眼看向夏洛荻,眼中显而易见地露出欣喜之色,继而向德妃行礼。
她打扮得实在是很朴素,不施粉黛,轻简的一袭杏色罗烟裙,梅花样式的银钗压在乌黑的发上,眼眸如同被江南的烟雨洗过一般。
最关键的,是叫人一望她,哪怕是做她门前一方踏脚石,只要能见到她,便觉得万物宁静,世间皆好。
“……”
德妃,连同她身边严阵以待的大小宫女们一时陷入了茫然。
倒不是觉得自己输了,仅仅是觉得秦不语一来,什么争奇斗艳的筹谋都是笑话。
“娘娘。”夏洛荻见德妃久久不语,解释道,“拙荆口舌有恙,不能言语,还请娘娘见谅。”
德妃回神,道:“啊……喔。无妨,你、你们去偏厅聊吧。”
“多谢娘娘。”
夏洛荻这便告退,挽着秦不语来到花厅。
“不语,在老师府中可还好?”
秦不语点点头,随即指了指她,捧了一下自己的脸,示意她最近是不是长胖了。
“主要是给气饱了些。”夏洛荻拨开额前一根摇摇欲坠的头发,道,“老师既然托李太师让你进宫,必有要事找我,可有书信?”
秦不语拿出一封书信,夏洛荻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桩案子。
其一,乃之前的白玉狼毫笔案中的乐朗,口称其有天命加身,命中注定他要当得高位,是以才如此张扬;
其二,便是先皇后案中的郑嫒,同样是自称有凤命,伪造皇后身份,骗得先皇后宫女构陷太后。
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很信命,且手段激进冒险,不顾后果。
“从上次那桩案子结束后,我便一直在想,倘若这两人没有被抓出来内情的话,那这两桩案子——便可以先后把太后、丞相给拉下马。”
夏洛荻托着腮,拿来了两个茶杯。
“两桩案子看似几乎毫无关系,但都有明确的目的,一个对标太后,一个对标丞相,都是在针对皇族和朝堂进行布局。”
“往大了说,就是在分门别类地挖大魏的老树桩。”
秦不语脸上露出担忧,打手势问道是否有邪门歪道作祟。
“邪道这个东西,信不信要分人,郑嫒、乐朗这两个人,可能还包括之前的齐王妃,恐怕都是特地甄选过的,晓得他们有某方面的执念,这才针对下手。”
秦不语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不太信吗?”夏洛荻笑了笑,“就比方你和我,有人告诉你我,只要跟他走就能抓到仇人的线索,并且揭晓当年的真相,你去不去?”
“……”秦不语一阵哑然。
“对症下药这种手段,是很可怕,也很有用的。盯住一个不得志又自视甚高的人,缺钱便给钱,缺权就给权,然后再告诉你眼前的困难就是命数的龙门,只要奋力一跳跃过去前面就是坦途,是你难道你就不信命?”
秦不语握住了夏洛荻的手,轻轻地“啊”了一声,像是在哀求什么。
“没关系的,告诉老师,再容我一段时间就好。至于后宫这里……”
夏洛荻说到这儿,忽地一皱眉,又拿了个茶杯摆在桌上。
三个茶杯,呈三足鼎立之势。
“太后、丞相都可以布局,没道理皇帝身边就空着。一定有个很信命的人,在皇帝身边……而且这个人已经到了皇帝身边了。”
第69章 被子
……会是什么人到皇帝身边了?
夏洛荻说了段秦不语听不懂的话之后, 便将第三杯茶扣在桌上,面色一缓,道:
“你难得来一趟, 我却尽说些公事。睚眦最近可有闯祸?”
秦不语轻轻摇头,比手势表示有乐相在, 便是睚眦这叛逆小子, 也多少听进去一些, 至少像个正经的武将一样开始正常上值了。
出于某种老父亲的心态, 夏洛荻有生之年总算听见睚眦总算有些进步, 道:“好,能晓得上进就好,眼下我也管不到他头上, 还是要劳烦你多上上心。”
此时, 外面一阵喧闹声传进来, 紧接着就是德妃的怒声。
“拖出去, 打!”
“冤枉!娘娘明鉴,这当真不是我们做的呀!”
宫人痛呼的声音传入偏厅,夏洛荻刚起身, 就见丹华宫一个宫女匆忙进来。
“外面发生了何事?”
宫女惶惶不安道:“回昭嫔娘娘的话,皇后娘娘的寿辰快到了, 我们娘娘差人准备礼物, 其中有一套百花锦被, 刚才查捡时,宫人发现被子里缝制的香丸有一股麝香味,娘娘大怒, 正在罚那些内监宫女们。”
皇后现下的龙胎足有六个月大了, 胎像稳固, 却也是到了最后几个月最凶险的时候,这个关口在送过去的礼物里检查出麝香,难怪德妃会大怒。
“我们出去看看。”
夏洛荻带着秦不语从偏厅出来,正看见正殿中,德妃黑着脸,正在责打宫人的板子。
“今年接连出事,想来是你们觉得本宫待你们宽和了,这等小事也不上心着做!好在没送出这宫门,倘若到了中宫,以皇后的医术,隔三丈远都能闻出来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尔等要找死,莫带着阖宫上下陪葬!非逼本宫杖毙几个才算好?”
丹华宫上下全部讷讷不敢言,看了这种场合,也只有夏洛荻敢开口劝道:“娘娘息怒,大魏高门女子几乎人人可制香,更莫提皇后娘娘医术通神,麝香这种东西是断不会瞒过人眼的。可否让我查验一二,没准是误会呢?”
听了夏洛荻的话,德妃转念一想,也有几分道理,这么容易被发现,岂不是害人不成反倒害了自己。
德妃点了点头,刚想答应,突然想起来夏洛荻如今也有了身孕。
“慢!你身子重,岂能接触这等物事,还不快拿远些!”
宫人立时反应过来,立马把夏洛荻往后拖。
“娘娘您是千金贵重的身子,腹中龙胎为上,此等危险之物断不能让您接触,快走吧!”
秦不语:“……”
她入宫以来还没人跟她说过夏洛荻有孕的事,目光幽然地抓住夏洛荻的手,只是捏了一阵她的腕脉,又面露疑惑。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得到这样的回复后,秦不语这才松开她,只是目光多有复杂。
夏洛荻有苦说不出,又把封琰在心里骂了一遍,抱着柱子不退,道:“娘娘!任何毒物抛开斤两说话都是耍流氓,您也会调香,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不走便在远处看着可好?”
德妃想了想,这事不查个明白始终叫人不安,便叫人把证物带远些,道:“你就在那边坐着,我叫人拿个避瘴屏风,万不可靠近。”
夏洛荻瞬间被隔离在外,只能扒着屏风去看那证物。
地上摊着一床多子多福绣样的金丝锦被,被面的丝绸已经被剪开,露出里面的精梳棉胆,这棉胆被分为格子装,每格里面都均匀地缝了一个装满了干花和各色香料的小香包在里面。
“昭嫔娘娘,这便是拆出来的麝香砂。”
已经有宫女拆了一个香包拿出来,将香料分门别类地分好,并用小镊子镊出一粒粒的黑色麝香盛在白瓷盘里。
“不语,你去看看。”夏洛荻道,“大概有多少?”
秦不语走过去,拿过白瓷盘捏了捏,只觉有些粘手,对着那百花被招气入鼻。片刻后,数了数那百花被里的格子数,心算了一阵,向夏洛荻比了个“二”的手势。
德妃诧异地看了秦不语一眼,她也能闻出来麝香,但这般随便闻一闻就晓得几斤几两的却是断断做不到。
单这一手,就晓得这秦夫人恐怕不是什么空有其表的人物,至少嗅觉惊人,不下于皇后。
“麝香此物,有催生下胎之效,少则不起作用,多则味冲刺鼻。这一床被子用了二两麝香,想来是打定主意要害人,可用了这么多,就是寻常人也能闻出有少许怪味,想来犯人是没想着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