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抽动了一下,便完全僵住了。
满怀恶意、期待、眼角微微上翘,好像掌握了所有秘密一样高高在上的,与小时候把她摔下楼梯、把她扔进禁闭室的神情一模一样。
“你知道你曾经有个未婚夫。”
她抽出法杖,说话声就像毒蛇嘶嘶吐信:“但你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喜欢他……你早就忘了自己那刻骨铭心的初恋,对吧?”
“我啊,刚醒来时,可是听外面的仆人议论,你现在正公开追求某个男法师,迫切地想与对方建立稳定的感情联系……”
海伦娜的杖尖现出一团格外璀璨、灿烂、仿佛点着月亮与繁星的火焰——
“亲爱的女儿。全力爱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完全记起自己曾经对他人的刻骨铭心,感觉一定很棒吧?”
安娜贝尔瞳孔一缩。
“住——”
【与此同时,泽奥西斯医务室】
荆棘重重地抽开窗玻璃,发出刺耳的噪音。
沃尔夫.丹拿披着睡袍急匆匆赶来,就见自己的重症伤残病患正在翻窗户,活蹦乱跳,灵活熟练,屈膝半跪在高高的窗棂上。
他……他不由得咆哮:“你今年几岁了,幼儿园小屁孩这个点都不会在床上乱蹦了——洛.森.布.朗.宁,现在是凌晨两点!!”
丹拿校医最可恨、可憎、可恶的病人回过头来,绿眼睛烨烨生辉。
“我就是觉得刚刚那个被毁掉的时机太可惜啦。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
或许是终于消化了一些恶意,又或许是终于被人专心致志地哄了四句话。
洛森的表情比这些天待在医务室病床上时的表情鲜亮许多,哪怕是夜晚,也灿烂得像太阳似的。
他一手撑在窗框上,一手揪过外套,此时急忙侧过脸对校医说好话,笑嘻嘻的表情匆忙又跳脱。
不管身份是法师还是学徒,精灵还是森林——在长辈与朋友面前,永远像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不,不能说像,这混蛋,一直都是。
稳重与谨慎套在他身上,就跟枷锁似的。
凌晨两点整,为了找到喜欢的女孩说完那句求婚,就翻窗跳墙——和中学生有什么区别,啊?!
“我说你啊,大晚上用逃课的姿态跑去求婚也太不稳重了!只打算准备一个问题吗?人家女孩子才不会松口答应——”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去买巧克力!”
沃尔夫望着他匆匆的背影,气得咬牙切齿,但又忍不住地哼笑。
不听话的小崽子,回来有你苦头吃的。
四天,不,五天花椰菜好了。
【与此同时】
“你胆敢。”
安娜贝尔收回法杖,眼睛里闪动着被触犯的怒火,好一会儿,又重新平静下来。
海伦娜的法杖被高高击飞了,而从她杖尖诞生的那团白火,因为被打断施法,凝成了一颗乳白色的水晶球,在地上滚动了好一段距离。
海伦娜恍惚地握了握自己刚刚还捏着法杖的手。
“母亲。”
压下心里滔天的怒火、忿恨,与那么最后一点点、微不可闻的失望——
安娜贝尔冷声说:“我说过,我已经是斯威特法师了。你不会以为一个学徒的施法速度能够袭击我吧,海伦娜女士?”
海伦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神情似乎不可置信。
“可你……怎么……我……明明……”
安娜贝尔站起身,羽毛笔随着主人若隐若现的怒意滚落地板,踩在了尖锐的鞋跟下。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安娜贝尔已经很努力在克制自己了,但她的手指依旧微微颤动着,因为后怕,因为失望,因为海伦娜眼底纯粹的恶意——为什么、为什么、哪怕是最后的、一点点的爱意——
“我现在的爱人,我要经营的感情,我渴望得到的关系,你休想再插手,动一根手指头。那是属于我的东西……属于我的感情。这种时候、这种时候,你要给我所谓‘刻骨铭心的初恋’……”
安娜贝尔冷笑出声:“且不说你当年真的动手脚抹去了我对未婚夫的记忆——或感情——海伦娜.斯威特,你再也不能控制我。事实上,你让我感到恶心。为什么我会是你这种人的女儿?”
海伦娜猛地抬起头来。
“你胆敢这么质问我?”
“我胆敢这么质问你。”
“……你不知道,哈,你完全不知道,那可是你切切实实的记忆,包含了你对自己初恋的……我可真是记忆犹新啊,那个自命不凡的小女孩,哭着喊着跪下来求我去救自己喜欢的……如果让你现在追求的对象知道,那可真是……”
安娜贝尔伸手,猛地揪住她睡裙上的系带,勒紧她的脖子,把这个弱小、恶毒的女人揪在自己掌心。
她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完全被点燃了。
【你就这么厌恶、仇恨着与你血脉相连的我吗?】
【你就这样抵触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吗?】
【你非要——到最后才——】
但到底,上面的话,安娜贝尔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无需问出口。
她早就明白了答案,也早已停止了自己漫长可笑的自欺欺人。
“别.碰.我.的.爱.人。”
斯威特法师暴怒道:“我.不.在.乎——什么初恋、什么未婚夫——”
不要,不要,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能再有更多辛苦的波折了。
拒绝,仇恨,分手,分离。
她不能再带给他痛苦。
……已经够多了!够多了!她杀死过他一次——那伤害还不够吗?!
海伦娜还想再说什么,但勒紧了她脖子的斯威特法师直接拖着她走了好几步,扬起高跟鞋,当着她的面,重重踢向了那颗乳白色的水晶球。
“嘭!!”
——承载着某段爱恋、某个人的记忆,骤然破碎,变成细小如灰尘的晶片。
灿烂的白色亮了亮,但终究,还是灭了下去。
海伦娜不由得睁大了眼。
突如其来的,不由自主的,她想起,多年前,马车上,那个红发的小女孩揪着自己的裙角,微微红了脸,对她说……
【母亲,我有点喜欢他。】
“嘭!”
“嘭!”
“咔——咔咔!”
安娜贝尔近乎是发泄怒气地踩踏着剩余的晶片,直到肉眼都无法见到残留的渣滓。
“就这样吧——你所谓的筹码,你知道的秘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对我——我不再在乎——”
安娜贝尔松开手,让仿佛失了魂的海伦娜倒回床上。
她深呼吸数次。
转过身。
“……立刻安排马车,夫人的身体情况一稳定,就把她送进洛伦茨平原那边的宅邸……看好了,别再回来。”
“是,小姐。”
一句话,都不想再和这个女人多聊。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安娜贝尔合上这间卧室厚重的门,一并合上了过去关于这女人所有的……
幻想。
她穿过走廊,穿过墙壁上悬挂的油画,刚才高速施展反咒、打断魔法的那只手手背隐隐作痛——那是之前几天打吊针的手。
走着,走着,听见靴子在大理石面上的踢踏声,安娜贝尔逐渐冷静下来。
她快步越过亮着灯的办公室,微微停顿了一会儿。
助理在她的书桌上趴着睡着了,估计是准备等待她结束这边的事撤离……手上还捏着羽毛笔。
安娜贝尔用眼神示意仆人保持安静,走过去把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然后施了一个自动消除睡姿负面影响的安眠魔法。
她出来后,守在门口的仆人忍不住说:“小姐……”
“别吵醒她。计划变更,今晚我在老宅过夜。我的卧室还保留着吧?”
“……当然,您请这边走。”
总之,目前这个心理状态,也不适合去见布朗尼。
还是收拾收拾睡一觉,囫囵调整一下状态……
【你当年,刻骨铭心的一段初恋,那么那么喜欢的未婚夫。】
——话虽如此,当安娜贝尔换上留在老宅的睡袍,倒进自己在老宅的卧床之中时,仍未能调整好起伏不定的心态。
记忆的空白,的确,她一直有所察觉。
那个未婚夫形象的莫名模糊,突如其来的高烧,幼时童年的经历……她也早就怀疑,是不是海伦娜做过了手脚。
之前,只不过是不理会,不想管。
过去的事又与现在的安娜贝尔有什么关系呢?
与其被不知如何的过去所拖累,不如更努力地把握住现在。
但她没想到、没想到……
【初恋】。
安娜贝尔抬起布满针孔的手背,遮住了双眼。
【蠢宝宝,你怎么烧菜就放这么一小颗青菜,真是……】
【哈,这种累赘的礼仪,究竟为什么你们家族要……】
【新娘修行?那种东西你能不能用用你的蠢脑子,把它撇到一边——】
既然,她的【初恋】等于【家族安排的未婚夫】。
……那就,不可能是布朗宁。
那个嫌弃她的修行嫌弃得无以复加的布朗宁。
她知道,那时候,他甚至是有些嫉妒她学会的所谓为未婚夫准备的“拿手菜”的,否则评价也不会那么辛辣、不留情面。
那是他不喜欢的口味,不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种种。
而她,竟然……
【初恋】。
开什么玩笑。
“我才不会……”
绝对不要,喜欢上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哪怕是童年。哪怕是曾经。
安娜贝尔张了张唇,又用力咬紧。
为什么总要这样?
为什么感觉自己总没法像他那样呢?
他一直都在前面等她。不管是告白,还是交往。
太阳般的存在,太阳般的爱意。
她第一次能够拥有这么干净温暖的东西……她不能容忍他们之间有任何第三者……她不能容忍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讨厌的斯威特、讨厌的未婚夫——
想要全心全意地期待、渴望、喜欢唯一的宿敌。
只有那样,才值得站在他身边啊。
不想要污点。
不想要曾经。
不想要家族……
【你这个冷心冷肺的怪——】
不想,成为海伦娜.斯威特,那个华美恶心的可怜虫。
她不要……
【初恋】。
不!不!我的初恋就是洛森.布朗宁,我喜欢他是从入学的第一天开始,我绝对、绝对没有过移情别恋——我不要回忆,不要过去,不要曾经——该死的什么初恋——给我碎掉、碎掉、碎掉——我不要——
“嗨。蜜糖宝宝?”
安娜贝尔错愕地抬起手背。
她卧室的窗户,和过去的多个夜晚一样,被叩响、敲击、撑开——
然后,是神采飞扬的,翻窗户爬进她卧室的绿眼睛窃贼。
洛森喘了口气。
从泽奥西斯的医务室,一路跑去了这个时间点唯一开着的便利店,又爬上了斯威特老宅划给嫡系继承人的塔楼……就算是活蹦乱跳的布朗宁,也稍稍有点吃不消。
“你们家的防护魔法变简单了。”
话虽如此,他依旧笑嘻嘻地对她炫耀:“竟然连基本的魔法攻击都没有——我几下就潜进来啦,蠢宝宝。”
安娜贝尔从床上坐起,死死盯着他看。
“你不是在养病吗,重度伤残干嘛突然跑来,知不知道——”
“呃,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就是之前想问的……原本被打断了,我就想算了,但还是不甘心放过今晚的时机……我的意思是,过了今晚,咳,也许我就没有勇气……”
洛森越走越近,膝盖本准备弯在她床下的地板了。
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眼眶的红肿。
“……蠢宝宝,你怎么了?”
蠢宝宝吸了吸鼻子。
我不会喜欢上除了洛森.布朗宁以外的任何人。
这一刻,她无比确定。
所以,讨厌的,讨厌的……海伦娜……怀揣着恶意对她施展的……
一定是,非常恶劣的谎言。
“布朗尼。”
安娜贝尔开口才听到自己浓重的哭腔:“我好讨厌我的母亲啊。”
“我也讨厌我的父亲。”
“我讨厌他们。”
“既然一开始就不爱我……为什么要让我诞生?我只是个传承家族权力的工具……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