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夜——明开夜合
时间:2021-12-05 10:03:11

  解文山看他,“你能跟她断绝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吗?”
  周濂月毫不犹豫,“不能。”
  解文山一脸的痛色,“她才二十七岁,往后就要背着这骂名跟你不清不楚下去?”
  周濂月看向解文山,“您该知道,人活一生,里子与面子不可能全占。当年您选择了面子,后悔过吗?”
  解文山愕然,继而神色迅速地灰败下去,“你知道……”
  “当然。我母亲是谁,您不也见我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周濂月声音平淡极了,“您当年想图一个名正言顺,结果什么也没图到。”
  周濂月顿了顿,看他一眼,“失败者的人生经验不值得听取。”
  解文山一时狼狈又仓皇,“……我哪有资格对你指手画脚,我只是心疼南笳,希望你至少考虑考虑她的前程。”
  周濂月淡淡地说:“她的前程也要由她自己选择。”
  “她真有选择的权利?那倘若是她主动提出终结这种不体面,你的回答是?”
  周濂月沉默。
  解文山苦笑,“你说人不能面子里子都占全,可你何尝不是既占了朱家的面子,又占了小笳的里子……你虽然长得像音华,可在固执这一块,却跟你父亲像了十成十。”
  周濂月一时蹙紧眉头。
  解文山叹声气,结束了这番毫无建树的对话,“罢了,谁能拯救谁的命运呢。”
  ——
  南笳住了五天院,出院去派出所做了个笔录,之后就在公寓里静养。
  周濂月从周浠那儿调遣了一个保姆过来,照顾南笳的三餐。
  李喆那事儿,警方还在继续侦查,进一步搜集证据,以便后续提请公诉。
  跟着周浠的司机、保镖,周濂月进行了一次大换血,对周浠出行的防护也较之于以往更严格。
  南笳又休养了二十来天,自感已经痊愈。
  这天下午,周浠过来公寓这边拜访她。
  周浠自带了茶点和餐具过来。
  松糕布丁、玛德莲和榴莲班戟摆放在精致的瓷盘里,描金的骨瓷茶杯盛装伯爵红茶,都散发一股叫人昏昏欲睡的甜香。
  南笳吃得很克制,她过一阵就要去拍严岷君的戏,那角色要求她尽可能的保持骨感。
  周浠却不然,拿着小叉子,小心翼翼、持续不断将一块又一块的糕点送入口中。
  南笳和她也算认识了不长不短的时间了,少见她这样对甜食流露出有点病态的嗜好。
  她打量周浠片刻,出声道:“浠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周浠顿了顿,很平静地说:“我跟苏星予分手了。”
  南笳微讶,“是不是他……”
  “不是。他是清白的,我哥恨不得将他祖上三代都扒得一清二楚了。”
  “那为什么……”
  周浠笑了声,低下头,放下叉子,“往后,但凡我出一点点事情,我哥就会风声鹤唳,而首当其冲的一定是苏星予。可这对他多不公平……他要一辈子被怀疑吗?”
  “既然已经查清楚,我想周总不至于继续……”
  周浠摇摇头,“不会的。你不了解,某种程度,我可能是我哥的心魔。”
  南笳沉默。没有问为什么。
  周浠像是笼子里的鸟。
  鸟都有可能透过玻璃窗看到一角的天空,而她什么也看不见。
  “笳笳,你知道我名下有多少的股份吗?划算成钱,兴许十辈子也花不完吧。可是又有什么用……”
  南笳不知道该说什么,这道题怎么想都是无解。
  周浠笑了一下,“……抱歉,有点太扫兴了。”
  “不。在我这儿你不必逞强的。”
  “可我也不能哭……”周浠指一指自己的义眼,“哭的话会难受……”
  南笳起身走到周浠跟前,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周浠将脸靠在她身上,深深地呼吸,“……宁愿没认识过苏星予。”
  哽咽了一下,她又说,“宁愿生下来就看不见。”
  南笳不作声,只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如果说,人生是如此痛苦的荆棘路,她会后悔出发吗?
  好像,不会。
  还是想看一看,看一看能不能看见北极星。
  ——
  周濂月到家的时候,厨房里正传来笑声。
  他换了拖鞋走过去一瞧,南笳、周浠和甄姐三人正坐在厨房的岛台那儿包饺子。
  甄姐擀面团,南笳和周浠包。
  南笳动作稍快,每次包完一个,就往周浠手里递一张饺子皮,再舀一勺馅料放进去,周浠对折捏出花边,摩挲着放到手边的大瓷盘中。
  她们浴在浅黄的灯光里,有说有笑。
  周濂月晃了一下神。
  片刻,转身进了衣帽间。
  周濂月换了身衣服,走进厨房。
  周浠已听见脚步声,笑说:“哥你回来了。”
  周濂月走过去,拍了拍她肩膀,往南笳身边凑拢一步,伸手撑着岛台的边沿,往南笳手边的盘子里看了一眼。
  他轻笑一声,发表评价:“你怎么还没周浠包得好看。”
  “……反正又不是给你吃的。”
  “那给谁吃?”
  周浠在一旁笑,周濂月伸手轻推了她脑袋一下。
  饺子包完,南笳和周浠洗了手,回到客厅里。
  甄姐又炒了几个菜,晚饭开席。
  南笳夹了几个周浠自己包的饺子到她碗里,“尝尝你自己的劳动成果。”
  转头一看,周濂月正在夹她包的丑饺子。
  她盯着周濂月,周濂月也抬眼看她,“怎么?不给我吃?”
  周浠在一旁小声地:“……你们够啦。”
  吃完饭,周浠又坐了一个多小时便准备回家,周濂月下楼将她送到了车上才折返。
  南笳先洗了澡,拿了本书坐到客厅去看。
  周濂月洗完澡出来,往客厅里瞥一眼,她穿着那条白色棉质的睡裙,赤脚踩在地毯上,懒散地撑着沙发扶手。
  那单脚白鹭鸶一样的落地灯洒下月光一样淡白的光,她整个人也静谧如某种悄然生长的植物。
  南笳听见周濂月走过来了,但没抬头。
  他在身旁坐了下来,伸出手臂,南笳顿了一下,摊在扶手上书被他拿了过去。他阖上书页,置于一旁,紧跟着伸手,轻轻扳过她的肩膀。
  南笳呼吸微微地滞了一下,心脏也收紧。
  在他落下的淡灰色的阴影里,触到他温热的唇,口腔里还有薄荷的气息。
  和温柔的吻相对的,是血脉里横冲直撞的渴望。
  周濂月打算退开,南笳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微喘着气,轻声说:“应该可以了……你轻一点。”
  周濂月看着她,目光幽深。
  南笳顿了一下,伸手,去摘他的眼镜。
  他手指动了一下,却没阻止她。
  她摘了下来,放到茶几上,细长的手指揪住他的衣领,凑近了,却不再主动。
  这样近的距离看一个人,甚至可以清楚看见淡褐色的虹膜的纹路。
  周濂月压抑着呼吸,极沉极缓。
  胸腔里,心脏却在澎湃地鼓动,像在一个空旷的山谷里不断回荡。
  他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几分凶狠地吻下去。
  ——
  周濂月将南笳抱去浴室做清洗,而后回到卧室躺下。
  北城进入秋季,天气已开始转凉。
  南笳裹着被子,枕在周濂月的手臂上。
  周濂月靠坐在床头,点了一支烟,被南笳枕着的那条手臂,小臂屈起来,轻抚她长而柔顺的头发。
  周濂月沉声问:“想没想过以后的事?”
  “没……只想多演几部片子,早点红。”
  “红了以后?”
  南笳脑中空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周濂月低头,看见她散乱的头发,露在被子外面的光洁的肩膀,低声说:“我这人很自私。”
  南笳茫然,“什么?”
  周濂月没再作声。
  或许这就是周家的基因,偏执狂妄的劣根性,他管不了那么多,她的未来抑或名声。
  只要能把她留在身边。
 
 
第34章 (夜空中最亮的星)
  十月中旬,南笳进组。
  出发前一晚,周濂月将她折腾到半夜才许她去睡觉。
  因为严岷君严令禁止任何人去探班,尤其两位主演的亲属朋友,主演必须一直保持在戏中的情绪。
  周濂月多少听过这位女导演的脾气,知道她有过在片场和制片人吵架,最后依然逼得制片人妥协的壮举。
  为了不使南笳为难,他也就不去破这个例了。
  片子叫《苦芦苇》,拍摄地在导演严岷君的家乡,一个中部的十八线小城市。
  虽然片子只有十来分钟,严岷君仍然要求他们至少留出一个月的档期。
  和南笳共演的是影帝级的人物瞿子墨,他拿奖的那部电影就是严岷君导的,一个在国内院线未能上映的情色故事,在国外一路拿奖拿到手软。是以这短片虽然零片酬,瞿子墨依然主动请缨。
  南笳看过那部片子,严岷君镜头里的情欲戏既美又肃杀,看完之后整个人从头冷到脚。
  瞿子墨在电影里演一个同性恋诗人,性格癫狂,极具毁灭性。
  瞿子墨本人性格却是开朗又谦逊,南笳见他的第一面是去严岷君的房间里开会。
  他正跟大家讲他接到了诈骗电话,反倒几句话把骗子忽悠得差点给他打钱的故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南笳进门后瞿子墨主动给她让位子并自我介绍,一点没有一线影星的架子。
  后来瞿子墨得知南笳跟他一样都是北城电影学院毕业的,就不让南笳叫他“瞿老师”,非要开玩笑地让她叫他师哥。
  电影没有立即开拍,南笳他们到的头两天,严岷君带着他们在城里四处转了转,尤其是河边的那一大片芦苇地。
  河对岸就是工厂,规整的灰色厂房,直指天幕的巨大烟囱,喷出灰白雾气,森然、冷峻。
  严岷君说,她小姨当年就是在这儿投河自尽的,孩子刚满周岁,产后抑郁症像个黑洞吞噬了她。她死之后,家里人反而指责她,孩子还这么小就丢手不管了,太没责任心。
  是的,《苦芦苇》这个故事,其灵感就从严岷君小姨的这一段经历里诞生:
  一个被家庭和婚姻磋磨得比一粒灰尘还要黯淡的女人,有一天发现楼下搬来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从外地来做调查采访的记者,英俊、沉默却有潜藏的满腔热情。女人总在将孩子送去幼儿园之后,与男人偷情。
  男人调查结束,准备离开,女人半夜去敲男人的门,男人吓得差点报警,称两人从来不认识。
  原来,一切都是已有精神分裂征兆的女人幻想出来的一场春梦。
  男人走的那天,女人也走进了那片芦苇地。
  拍摄的地方是剧组工作人员找人租的民居,楼间距极密集的老楼房,打开窗就能看见对面楼里有个男人在打女人。
  锈蚀的防盗网,垢腻的灶台,层层堆叠的塑料置物架,阳台头顶散发着霉味的内衣裤、散乱一地的儿童玩具与图画书……
  女主角就被困在这些里面,日复一日。
  这样的生活离南笳很遥远,她家庭虽然算不得富裕,但从小吃穿不愁。
  因此,她迟迟没找到状态。
  严岷君展露了她“暴君”的那一面,在片场严厉批评南笳演的就像是纡尊降贵的大小姐来偶尔体验体验凡间生活的变形计。
  南笳主动叫停了拍摄。接下来一周多的时间,她就呆在那房子里,不要任何人陪同,也不与任何人交流。
  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做饭、洗衣服、拖地、买菜……听着电视里的连续剧,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些枯燥。
  到后来,她感觉到自己人格和精神力的一部分被彻底摧毁了。
  严岷君来看她,看到她毫无生气的眼神,这才重新开机。
  进入角色之后,拍摄也没有变得容易太多。
  严岷君会不断不断地要求南笳重来、再重来,即便那一条已经足够得好,她仍然觉得不够。
  她要看到演员和角色面对外界压力,无力抗争,陷入一种相同的缄默的绝望,却无人拯救的境地。
  南笳感觉每一天自己都在死去。
  而比死更难受的是她并没有死,第二天,她依然要面对镜头,面对那些无期徒刑一样的“再来一遍”。
  也因此,当拍摄到她和瞿子墨的对手戏时,她展现出一种几乎出于本能的癫狂,每一场床戏,都极其酣畅淋漓。
  投河的戏是最后一天拍的。
  彼时已是十一月中旬,整日阴霾的天气冷极了。
  女人穿着自己幻想中与男人偷情的红色连衣裙,走入芦苇地,对面依然是那些无休止喷吐出烟雾的巨大烟囱。
  随着拍摄推进,严岷君喊重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这一条,摄影手持摄像机跟在南笳身后,穿过芦苇地,趟入河中,严岷君全程没有打断。
  最后,当南笳穿红裙的身影,在灰白一色的河流中,只剩下一个点,严岷君终于喊卡。
  南笳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向河流更深处涉去。
  小覃意识到了,急忙喊:“笳姐!严导喊卡了!”
  南笳依然没听见。
  几个工作人员赶紧纷纷下了水,趟过去一把将人拽了回来。
  河水冷得刺骨,南笳被工作人员扛上保姆车的时候嘴都冻乌了。
  有人提过来接电的小型暖风机,小覃将暖风机拿进车里,催促南笳赶紧脱掉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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