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凝视着他,眼梢压出凌厉的形状:“什么时候动的堤,怎么动的,没人发现吗?稍后你带我去看看。”
“好!”陈胜咬牙道,“他们在堤上制造出了很多裂纹,又用黄泥,砂石涂抹遮挡,不是没有人看见裂纹,可是没人往河堤有问题的方向猜想。”
“为什么。”景曦问。
陈胜惨笑道:“因为,过年的时候,刚刚有人以县衙修缮加固河堤的名义来对河堤动工,哪个能想到往年没有问题的河堤,修缮之后反而出了问题!”
景曦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神情,猝然变色:“该死!”
谢云殊只略一想,就明白了景曦压不住怒气的原因——周主簿早就提过,过年时宝河动工一事是由县衙报上去,在州衙记档过的——也就是说,此事不止与刘氏有关,凤鸣县衙也牵涉其中!
陈胜吓了一跳,惶惶不安地看向景曦。
“你去带路。”景曦勉强缓和下语气,“带我去河堤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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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怎么敢?”景曦轻声道。
她广袖一拂,将一套青瓷茶具全部拂落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碎了满地瓷片。
连最得景曦偏爱的云霞都退至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没人敢在晋阳公主暴怒的时候冲上去。
景曦咬字很轻,神情淡淡,全然不似动怒模样。然而只有她亲近的人才知道,这正是她怒极了的表现。
泥水未干,满目疮痍。
在看到河堤的瞬间,景曦暴怒之余,心底里更多的是庆幸——河堤上的缺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今年降雨再多些,恐怕刘氏也无法独善其身。
刘氏自诩聪明,却不知若是他们运气差点,连田庄的地也要被一起淹没,颗粒无收。
不止如此,如果降雨再多出一倍,就连离河不远的几个里都可能被洪水吞没。
到那时,将会酿成难以想象的大祸。
景曦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内心的愠怒,命谢云殊磨好墨,先写了一封信,命护卫飞马赶回晋阳,凭此信命林知州立刻调派人手赶赴凤鸣县修补河堤,并持晋阳公主令牌,将凤鸣县知县就地革职。
“公主。”谢云殊提醒她,“革职凤鸣知县难免会引来朝中瞩目,届时必然有人上奏弹劾。”
皇室公主没有资格插手朝政,晋阳公主景曦却可以。熙宁帝曾经默许她插手六部事务,直到现在,景曦在朝中的势力仍然不可小觑。
但她如果强行将凤鸣知县革职,奏折递进京中,立刻就会引来弹劾。
景曦道:“本宫知道,但本宫很快就要动身回晋阳,知州无权革职知县,假如本宫离开凤鸣县,知县却未曾被革职,你说这些乡民会不会被报复?”
她轻叹一口气:“本宫真想直接将刘氏的人处置了,但毁坏河堤是大罪,必须上报皇上,由他亲自处置,本宫才能将刘氏打压下去,不给他们脱身的机会。”
景曦沉默片刻,忽然自嘲地一笑:“这是本宫的封地,受灾的是本宫的子民,本宫却连为他们做主都要再三斟酌利弊,真是无能!”
谢云殊有一瞬的恍惚。
他从来没见过晋阳公主如此低落的模样。
晋阳公主不该低落的。谢云殊想。她就应该是最夺目、最明艳的鸽血红,骄傲美丽能令三春失色。
他安慰道:“公主是龙子凤孙,身份贵重,哪里有用白玉去碰石头的道理呢?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公主小心行事,正是谨慎缜密的做法!”
景曦不置可否地一笑。
她看向谢云殊,神情微微柔和了些,道:“云殊,本宫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谢云殊道:“请公主吩咐。”
景曦抬手,指向远处毫无声息的乡里:“本宫要你做本宫的眼睛和耳朵,去亲眼看看宝河沿岸受灾田地的情况,去倾听乡民的冤情和哭声!”
晋阳公主深谙语言的艺术。她明明是想让谢云殊亲眼去看受灾的情况,到时候上奏折和谢云殊联合署名,既可以让谢家为她分担一部分攻击,又能让谢云殊和谢丛真更加疏远。
但被她巧妙地一说,就像是她对谢云殊无比信任,委以重任一般。
“好!”谢云殊果然天真地跳进了晋阳公主为他设的圈套,“那公主呢?”
景曦没有答话,前方的护卫却调转马头,回来禀报。
“公主,刘氏田庄上有一队人马过来了!”
“正好。”景曦唇边浮起一个冷冽的笑意来,“本宫倒要看看,他们所为何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孟子尽心》
第50章 煽动 ·
路的尽头烟尘高高卷起, 刘氏田庄的人马渐次逼近。
云霞有些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饱含紧张向外看去,手在袖中掐紧了掌心。
景曦似乎察觉了她的紧张, 回手安抚地拍了拍云霞,温声道:“不必紧张。”
云霞偷眼看去, 公主和驸马的神情都异常从容, 她心下不解, 旋即想起带来的那三十护卫,顿时又小小松了口气。
——公主府的精兵强将,岂是区区田庄能相较的?
道路尽头, 烟尘渐渐消散,伴着沉重的脚步声,被云霞严阵以待的田庄一行人马出现在了她眼前。
云霞睁大眼,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一辆牛车前呼后拥地走在最前面,车的四周和后面被几十个趾高气扬、膀大腰圆的家丁簇拥着,正朝这边浩浩荡荡行来。
那些家丁看似膀大腰圆,但一看他们行走的步态就知道,完全没有练过身手,这一群捆到一起, 都未必能招架住一个公主府的护卫。
云霞目瞪口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一队人马’?他们连匹马都没有!
景曦和谢云殊倒是毫无异色。
谢云殊走的地方够多, 早就知道民间大多使用牛车或是驴子来代步。景曦则是深知齐朝马贵,压根不认为一个偏僻小县的田庄上有什么精兵好马——除非他们密谋造反,囤积战马。
他们走得既不算快,动静还颇为不小。一路走一路卷起烟尘, 单看阵势,还以为一队大军浩浩荡荡开了过来。
在看到停在路旁的两辆马车时, 对方的步伐总算放慢了些——他们未必看得出这两辆看似朴素的马车暗含哪些玄机,但拉车的高头大马气势不凡,他们还是能看出来的。
乡间小路狭窄,如果马车不让位,牛车很难平稳地驶过。
景曦平静地端坐车中,不言不语。
公主不发话,护卫和车夫自然也不会动。于是在两队人马即将交错时,牛车先停了下来。
牛车车帘一掀,一个年轻人伸出头来,大声道:“把路让开,做什么挡在路中间!”
哪怕在京中,就连太子都没敢如此对景曦呼来喝去。她还没开口,车外的护卫先冷脸横眉,将腰间佩刀刷一声半抽出鞘。
主辱臣死,护卫们对景曦的忠心程度超乎外人想象。
半截雪亮的刀身映着明晃晃的日光,寒意森森。
那年轻人是刘氏田庄管事的独生子,在这里耀武扬威惯了。正欲发怒,看见那干脆利落的抽刀动作,也不由得微生怯意。他张了张嘴,突然背上一紧,被拽回了车里。
他父亲刘管事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心想幸好没让这小兔崽子自己来,这兔崽子别的不会,就会得罪人!
刘管事只一看对方的高头大马,就知道对方不是能轻易招惹的。他亲自掀帘下车,笑道:“尊驾可否行个方便,让个路?”
景曦温温和和地道:“不行。”
刘管事:“多谢……嗯?!”
“你先去吧。”景曦转头对谢云殊道,“本宫给你十五人随行护卫,注意安全,别让本宫失望。”
谢云殊有点不放心地看了景曦一眼:“十五人太多了些,公主多留些护卫吧!”
景曦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居然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美人儿,现在你看上去比本宫好欺负!”
谢云殊:“……公主!”
景曦见好就收:“去吧去吧,本宫身边还有其他人在呢。”
谢云殊一怔,随即他突然意识到,公主身边的承影又不见了。
晋阳公主身边能有一个神出鬼没的承影,就能有更多暗中护卫的力量。
“好。”谢云殊不再推拒,“必定不负公主信任!”
马车里安静了片刻,刘管事好不容易从那句温温和和的‘不行’中回过神来,就见马车车帘一掀,一个头戴幂篱,身形颀长的女子从车上下来,径直朝着后面那辆马车走去。
“姑娘!”刘管事下意识唤了一声。
那‘女子’转过身来,隔着白纱看了他一眼,毫不理会,转身就走。
刘管事在刘氏本家算不得什么上台面的人,在田庄上却仗着刘家的威势作威作福已久,哪里能受得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漠视。何况儿子和下人都跟在身后,对方不给面子的做派,也实在让他难堪。
于是他原本带笑的神态也不见了:“不知尊驾从哪里来,多少给建州刘氏一点面子,行个方便让让路吧!”
话说的不阴不阳,搬了建州刘氏的面子出来,已经是隐含威胁之意。
“区区一个田庄的管事,就敢在外打着建州刘氏的旗号耀武扬威。”景曦淡淡道,“建州刘氏,好大的威风!”
她漠然道:“不知尔等所为何来,要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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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家中的小院挤满了人。
狭窄的正房中,玉面朱唇的少年公子高居座上,身后侍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婢女,座下两侧分立着两排褐衣护卫,气势雄武腰佩刀鞘。
这副姿态落在乡里农人眼中,活脱脱就是戏文里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模样。
再加上周主簿数年前随州衙中吏员下来清查田亩,不少人对他仍有几分印象。周主簿挺身站在最前面,信誓旦旦保证这是州衙里的大人物。
云霞跑出去偷听了两分钟,回来在景曦耳边低声告状:“公主,他暗示乡民,说你是林知州的儿子!”
景曦差点被呛住。
她看了一眼生气的云霞,笑道:“好了好了,本宫年纪摆在这里,说是高官,别人也不会信啊!”
倒不如默认了知州大人独子的身份,反而更容易取得信任。
景曦背着手从高座上走下来,慢吞吞走到正讲的口干舌燥的周主簿背后:“大家放心,本宫……本公子是奉知州大人之命前来视察民生的,如有不公,都可以说出来,本公子会上报知州大人,必然替你们做主!”
陈胜也附和道:“少爷已经将刘家那一窝黑心贼绑了,乡亲们不要担心!”
此言一出,就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浇了一盆水,原本半信半疑的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
“没错!”景曦扬声道,“今日刘氏庄子里的管事带人往这里来,正好被本公子撞见,已经将他们全部拿下,大家别怕,如果刘氏想要报复,自有我一力承担!”
此言一出,守在两侧小屋门口的护卫立刻伸手,将紧紧关闭的两扇门打开,只见鸡笼一般狭小的杂物房里,整整齐齐撂着二十多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
“是他们!”
不知是谁先脱口喊出了第一声。
紧接着,更多声音此起彼伏响了起来:“走狗!”
“没有他们我爹怎么会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半生的积攒啊!都被你们毁了!”
原本安静的、犹疑的乡民突然沸腾起来,朝着小屋涌去,还有人就地捡了块石头砸过去。
护卫们连忙阻挡住群情激奋的人群。
景曦也吓了一跳,她只想让乡民们把刘氏毁堤意图夺田的情况如实说出来,然后按手印画押,方便她上奏折。可没想真让群情激奋的群众活生生撕了刘氏管事。
——她觉得暴怒的众人真能活撕了刘氏管事泄愤!
景曦对刘氏的人没有什么怜惜之意,也能理解乡民的愤怒。但这个管事很可能就是毁堤的策划者,决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大家冷静!!!”周主簿喊得嗓子都哑了。
“要治他的罪必须拿出证据来。”景曦扬声道,“毁坏河堤,淹没良田,害无辜民众惨死,是毫无转圜的死罪!但若是证据不能使人信服,建州刘氏必然会设法保住他!”
她的语声中隐含煽动之意:“没有人想让他侥幸逃脱罪罚,但若是他今日死在这里,动手的人会被判死罪,这个罪大恶极的人反而成了受害者,你们的田地仍然可能被夺走,甚至要赔偿他的儿子银两!”
众人大哗。
刘管事身后,他那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儿子已经吓得呜呜直哭,涕泪滂沱。
“现在,大家把建州刘氏毁坏河堤、强占民田之事一一说来,我会为你们讨还公道!”
景曦手腕一翻,一面乌木令牌出现在她手中。令牌镶了银边,上面端端正正刻着“建州知州”四个楷字。
——这就是景曦临行前特意派人从林知州那里要来的知州令。
她示意云霞捧着令牌,到人群面前依次展示,还不忘又强调了一句:“最要紧的是毁坏河堤,一定说清楚!”
朝中百官最不少见贪污腐败、强占民田之类的罪名,这样的罪名就算定死,也未必能真能损伤多少。然而毁坏河堤的罪名,一旦沾上洗不清,就算没有百分之百的铁证,也要狠狠脱一层皮。
——既然敢犯下这样愚蠢而大胆的罪过,就别怪自己死的冤枉!
景曦甚至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预备一封奏折递到熙宁帝案头呈报此事,请他严惩。
——然而就连景曦也没有想到,她递上去的那封奏折,会成为吴王和太子相斗的一步重要棋子,最终在熙宁二十一年剩下的三个月里,在朝堂上掀起一场令人震悚的巨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