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怔在原地,下意识望向躺在地上的楚霖:“霖儿,你,你父亲说的是真话吗?”
没有一个母亲乐意看到亲生孩儿反目,她眼底带着一点祈求,只盼望其中有什么误会。
原本还在痛叫的楚霖一听父亲的话,已经如遭雷劈愣在原地——他心里知道,哪怕皇帝不另外治他欺君和污蔑的大罪,楚国公之位也注定与他无缘了!
这种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去理会母亲。躺在地上两眼无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楚霁,楚霁!”
尾音蓦然拔高转为凄厉,不像是在念同胞兄弟的名字,反而像是刻骨的仇雠。
不必多说,一看楚霖的反应,国公夫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啊呀一声,摇摇晃晃踉跄一步,双手捂住脸哭出声:“霖儿,你怎会做出这样的事,你们是兄弟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孩子都是国公夫人生的,就算平日里楚霖在她面前的时候更多,略微偏些楚霖,但楚霁也不是她捡来的。一听长子居然起了心思诬陷次子,国公夫人真可谓肝肠寸断,既心疼楚霁遭了无妄之灾,又怨怪长子竟然对同胞弟弟下辣手。
楚国公也是满面悲哀之色,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丢下马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血人一般的大儿子,扯着国公夫人出了院门,低声道:“我准备上奏,废了霖儿的世子之位,改立霁儿,至于霖儿,就把他送到家庙里看管起来,好吃好喝地养着,也省得他再动什么心思。”
“啊!”国公夫人惊呼一声,下意识看了一眼院中的楚霖,面现痛色。
楚国公也不催促,静静等着国公夫人想通。
国公夫人毕竟不是蠢人,两个儿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当世子对她来说都一样,她主要舍不得儿子被送到家庙里,但转念一想,楚霁受了莫大的委屈,楚霖这个性子又太尖锐,磨一磨也是好事,挣扎半晌,点头道:“正该如此。”
楚国公夫妻俩下了决心,事办的十分迅速。第二日上朝时,楚国公递了奏折,自言长子腿部有疾,不适宜接任楚国公的爵位,请求废掉世子,改立嫡次子楚霁为世子。
这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点苦心,好歹用个腿疾的借口把儿子的名声保住,没叫楚霖的名声彻底坏了。
熙宁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快批复了同意,不多时,前任楚国公世子楚霖一辆马车拉去家庙修身养性,楚霁接替了世子之位。
林林总总的事相继送到晋阳的时候,景曦正在处理苍州的事,顺便教导蕙仙。
“苍州是安平侯府宁氏的祖籍之地,在此经营多年,积攒的产业众多,吴王娶妃宁氏,固然有心慕宁妃之情,但更多的是因为宁氏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
景曦喝了口茶,接着道:“眼下安平侯府接着给吴王当钱袋子的可能性不大了,但是吴王妃嫁过去那么多年,安平侯府已经给吴王带去了巨大的利益,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苍州——羊毛出在羊身上,你猜那些钱有没有不干净的地方?”
蕙仙想也不想:“肯定有啊!”
官场里两袖清风的人肯定不会一个没有,但过的清苦。攒下偌大家资的,肯定都有点见不得光的银钱来路——但是没人会说破,甚至于御座上的皇帝心里都清楚,揭破了也不会过分追究。
就连蕙仙自己家里的钱也未必很干净,她父亲唐巡检使每年迎来送往就要一笔极大的支出,单靠那点俸禄过活,全家老小都得一起去喝西北风。
这种现象肯定是不对的,但是朝中人人不干净,要是一个一个都查办,那天下马上就要大乱。
“对了!”景曦微笑道,“最好的法子,就是借此对安平侯府大做文章,连带着吴王也跑不了。”
景曦的手伸不到苍州,但她另有办法。
苍州是富庶大州,就像建州有刘楚卫三姓,苍州也有其他的世家大族。
世家表面上客客气气,但一个州的资源就那么多,能多吃一口,谁乐意少吃一口?
要是能把安平侯府弄倒,他们的产业其中一部分肯定要被当地世家装进口袋。
“这是驱虎吞狼之计啊!”蕙仙听了景曦的计划之后,曾经这样感叹。
“你觉得不妥?”景曦笑吟吟地望着她。
骨子里的谨慎让蕙仙迟疑了一下,但当看到景曦温和的目光时,她又有了勇气——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发现晋阳公主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主君:“怕只怕苍州世家不甘做公主手中的刀啊!”
景曦柔柔地笑了:“上一个不甘愿的,是建州刘氏。”
距晋阳公主出手不过数月,建州刘氏就从高不可攀的庞然大物变成了建州讳莫如深的话题。
蕙仙心中一定,知道景曦早有防备,笑盈盈俯下身行礼:“那就提前恭贺公主心想事成了!”
待蕙仙退出去,景曦拆信细看,不由得心中后怕,若非楚霁应变迅速,恐怕要吃大亏。
横竖李夫人的骨灰已经悄悄下葬,事情办的隐秘,龙骧卫想找李夫人也找不着了,真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真正让她沉吟的,是幕后之人这一手玩得极其高妙:要想诬陷楚霁丧期狎妓,无凭无据是不行的。但御史参奏不需要证据,可风闻奏事,楚霁反而要倒过来自证清白,一旦他空口无凭找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清白,必然会在皇帝心里留下疑影。
这就够了,哪怕皇帝不治他的罪,一旦失了圣心,后果也是臣下难以消受的。
就像太子死后,吴王因为在东宫和部分臣子府中埋眼线一事引得熙宁帝忌惮,如今的处境看似风光,实际上处处受制,此时再有安平侯府火上浇油,吴王的境况只会更难支撑。
不出手则以,一出手阴狠毒辣,即使事不成也能轻松抽身而去,不沾染半点麻烦。
这种作风非常熟悉,景曦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当朝丞相,谢丛真。
谢丛真不能留。景曦暗暗下定了决心。
她抬首唤道:“云霞,去请驸马来!”
谢云殊来的很快。
因为匆匆被景曦传召而来,长发微有些散乱,他在景曦的示意下落座,开口问:“公主有什么要事吩咐?”
景曦凝望着谢云殊冰雪一般的面容,带着些怜惜的意味,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指了指桌上的一叠信笺,示意谢云殊自己看。
看到那一叠信笺的时候,谢云殊心中就生出不祥的预感来。晋阳公主一向不和他提外面的事,只要求他打理好府内即可,主动给他看信,多半是又有麻烦。
果不其然,即使远在京城,祖父仍然孜孜不倦地和晋阳公主对着干。
谢云殊已经不会生气心寒了,他只觉得深深的疲惫。
景曦一直留意着谢云殊每一个细小的神情,见他起身请罪,温声道:“与你何干,不必多心。”
她是真的很怜惜谢云殊,这样一个柔和、美丽、风神秀澈的少年名士,硬生生被祖父拖累了,甚至连他的生死处境都不顾及,这能找谁说理去?
谢云殊苦笑:“尽管如此,臣又怎能心安理得撇清关系?还请公主责罚。”
景曦怀孕已久,再过一两月就到了临盆之时,行动并不方便。她示意谢云殊过来坐下,温声道:“本宫若是不信任你,就不会让你看这些消息了,云殊,你不必多心,但有一句话本宫需得问你。”
她的眼睛是杏眼,美丽明亮,当看向谢云殊时,又有一种难言的威势在其中。
“云殊。”景曦问,“倘若有一日本宫走到了和谢丛真兵戎相见的地步,你会如何做?”
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第二个答案,谢云殊知道。
咽喉没来由地有些干涩,谢云殊垂了垂长睫,再抬眼时,神情已经非常真挚从容:“臣尊奉皇上旨意入公主府,公主为君,臣为臣子,君主有命,臣不敢违。”
景曦凝视着他,慢慢笑了起来:“好,云殊能有此心,本宫必不辜负。”
谢云殊睫羽一颤,露出个柔和的笑意来。
——他还能怎么说呢?谢云殊近乎自嘲的想。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祖父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生死,而他本身已经和晋阳公主牢牢绑定,根本无法脱身离开——即使有机会脱身,他也未必舍得下晋阳公主和即将出生的孩子。
“臣的母亲性情淡然,不理俗务。”谢云殊道,“所以如果当真有那一天……”
景曦打断了他的话,真诚的像一个感情骗子:“你放心,你我至亲夫妻,你的母亲,也是本宫的长辈,本宫绝不会薄待于她!”
长辈这话,听听就算了,谢丛真也是谢云殊的长辈,景曦照样不会手软。谢云殊听的是最后一句,有了这句话,至少可以保护裴夫人。
他暗中松了口气,神情温和而顺服。
敲打谢云殊之后,景曦连午饭都没吃,马不停蹄地又召来纯钧:“之前留在府里那个钉子呢?”
熙宁帝疼爱景曦的表面功夫做全了,私底下照样往景曦这里安插人手。上上下下筛出来两个,一个还在公主府,另一个随着楚霁去了京城。
景曦只做不知,将那人留在府中,一如往常。
纯钧道:“回公主,这几日府中护卫轮番操练,或许是他身手不行,摔得有点多,现在还躺在床上休养。”
景曦朝纯钧投去狐疑的目光:“你就是想折腾人吧!”
纯钧正直道:“哪有,分明是例行的训练。”
景曦幽幽道:“他还有用,你注意着点,别让他发现我们早就盯着他了。”
“绝不会!”纯钧信心满满,“属下不曾告知第三个人,只派了两个人留意他,绝不可能走露消息。”
“不会就好。”景曦叮嘱道,“马上要用到他了,你可千万别把人折腾坏了,本宫还指着他往京城传信呢!”
纯钧道:“属下省得,他如无意外,每五日往外传一次消息,臣度着他传信的时间下的手,断不会误事。”
说罢,她示意纯钧附耳过来,低声叮嘱了几句。
次日夜里,纯钧和承影肩并肩躲在院墙不远处的假山后,待一队队巡逻的护卫走过,前方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疑似腿脚不便的黑影,自以为隐蔽地东张西望一番,一个箭步越墙而过,可惜因为腿脚不便,像只笨拙的熊,丝毫不显矫健。
承影面色复杂:“你下手挺狠啊!”
纯钧摆手:“这也是为了他好啊!身为暗探,总要经受一些打磨,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我听不懂。”文盲承影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骄傲打断了纯钧,“说人话!”
纯钧道:“他又不是来这里当皇太后的,没打死他不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字数估算没错的话,明天小郡主就出生啦!
第82章 死生 ·
近来吴王的日子不大好过。
安平侯当朝控告吴王逼杀正妃, 闹得满朝风雨,熙宁帝派了大理寺彻查。先请太医检视了吴王妃脉案,又细问府中医官及婢女, 确定了吴王妃或许是刻意延误了医治,才耽误了病情。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 吴王妃到底是自己不想治, 还是吴王想要更换正妃, 所以刻意要活生生拖死王妃。
吴王妃只求速死,是因为她自知身体已经垮了,既不能操持府中家务、迎来送往结交女眷;又不能延绵子嗣, 尽快为吴王生一个嫡子。在她心里,自己病恹恹地活着,反而是拖累了吴王,因此送走了女儿,她就开始糟践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折损了寿数。
但大理寺查办案件的官员很难设身处地代入吴王妃的角度去看问题,绝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这是吴王为了再娶而逼死了正妻。为了查清楚,大理寺的人甚至命远在苍州的老安平侯将吴王妃让女儿带走的那个贴身婢女柳绿送回京城,交给大理寺审讯。
吴王对此坚决表示反对——他不能不反对, 一旦柳绿被带走,大郡主立刻就会意识到母亲出了事。而大郡主的身体薄脆的像是一盏美人灯, 悲伤之下,病情进一步加重,这就与吴王妃提议将她送走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大郡主的身体确实重要,但在安平侯府看来, 外甥女总是不如嫡亲妹妹的性命重要的。再者,他们也不信任吴王, 认为这是吴王的缓兵之计,反正都和吴王撕破了脸,更无所顾忌,于是安平侯和吴王再次爆发了一场冲突。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大理寺派人去苍州当地审讯柳绿,尽可能在私下里速战速决,不让大郡主察觉异样。
案子尚未查明,宫里林昭仪更不敢再提给吴王续弦一事了——外边传的满城风雨,都说吴王杀妻就是为了续娶王妃,这种关口再去相看,不是给吴王找麻烦吗?何况吴王身上杀妻的污水还没洗净,哪个又敢将家中千娇百宠的女儿嫁到吴王府里?
大理寺的属官千里迢迢跑到苍州,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审讯了柳绿。
据柳绿交代,吴王妃生前偶尔有厌弃自身之语,态度消极悲观,但该吃的药、该遵的医嘱,还是毫无懈怠地照做了。后来她奉命随大郡主往苍州来,其后发生了什么她就不清楚了。
——这样一说,吴王的嫌疑似乎更大了!
尽管如此,但吴王是皇帝亲子,超品亲王,没有直接证据,就是嫌疑再大也不能定罪。前来的大理寺属官商讨一番,准备回京之后如实禀报,交由正卿做主。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动身回京,就亲眼目睹了一场令人心惊的变乱。
七月十三亥时,苍州府城驿馆中,寺丞一行人还未休息,正坐在一起研讨案卷。
忽的,正在说话的寺丞住了口,惊疑不定地微一蹙眉:“慢,这是什么响动?”
下首的主簿、录事等俱是一怔,侧耳听去,果然风中隐隐传来响动,细听之下,竟然像是几十匹马同时急奔时的马蹄之声。
大齐马贵,寻常富户出门甚至连乘马车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以牛车代步,哪怕是世家大族,也不能私自养马,违者立斩。能一下拿出几十匹马纵马,整个苍州怕是只有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