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她好挽云髻,不以珠玑为饰,只斜插一只水头纯润的白玉长簪。
乌黑整齐的发配上白净莹透的簪,再加纤秀素手中一卷书,安静跽坐时,如画中走出来的淡泊仕女。
两厢对比的鲜明,让姜姮想到了一个词:兔死狐悲。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有时候想停下脚步,回头追寻一下曾经的自己,发现根本无从寻起。
像一首精心起头的赋,前半段极尽骈俪华美,中间被粗暴折断,潦草敷衍地续上,想把续写的彻底抹掉,恢复到它本该有的样子,完整、华丽、毫无瑕疵,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姜姮早就不做这种梦,也不再有执念了,可不知为何,见到了林芝芝,她心底的不甘又重新升腾起来。
她缄默,林芝芝愈加绝望,捧着帕子哭泣:“姮姮,你若实在觉得为难,我也不强求。那……你能不能答应我,把竹竹放在你身边养?”
竹竹是姜家长孙,也是姜墨辞唯一的儿子。
姜姮皱眉:“芝芝,我总觉得你不必如此。你与兄长是患难夫妻,你该了解他的秉性,难道在你心里,他是一个在乎门第家世到要抛妻弃子的人吗?”
林芝芝慌忙摇头,泪珠顺着腮颊甩开,她仓惶道:“我只怕有些事,可能到最后由不得他。”
姜姮见她欲言又止,顾虑重重,心中有个猜测:“玉徽又去找他了?”
林芝芝含泪不语,颓丧地低下头。
“今时不同往日,我拿什么跟人家争……”
她想起当年梁玉徽对姜墨辞初露出非分之想时,她那文官清流的父亲立即上门替她出头,姜王妃当众甩梁玉徽耳光。竟恍如隔世。
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如今的恓惶焦虑里,掺杂了一点点心虚,但这是不能对姜姮说的。
姜姮抬手抚额,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她忖度半晌,拿开手冲林芝芝道:“你先回去,此事交给我来处理,好好照顾孩子,不要胡思乱想。”
林芝芝得了一个承诺,不甘不愿地走了。
她一走,侍女就将早膳摆进来。
十分清淡的膳食,唯一的荤腥便是鸡丝粥,这是姜姮从前爱吃的,谁知今日她吃了一口,陡觉胃里泛酸,抚着胸口干呕了一通,十分嫌恶地把碗推开。
这一折腾,再没什么胃口,干脆让她们把杯盘碗碟都撤下去。
她疲惫地靠在卧榻上,让人去请梁玉徽。
她边吃桃脯边等,正打瞌睡,被一阵银铃般清脆的嗓音惊醒。
“我说,你倒睡得安稳,我快叫那帮人烦死了,天天让我相看他们家的姑娘,真是不知几斤几两,还有那个碧桃,隔三差五从吴江给我来信,非说要来陪我,那哪是想来陪我,分明是想陪我的兄长。”
姜姮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碧桃是许太夫人的侄女。
当初丧事办完过了头七,梁潇就把许家那一帮人赶回吴江了。这么多年,他们全指望许太夫人的接济过活,也是富贵无忧。
但许太夫人这么一死,梁潇自是不会管他们,放任其自生自灭,就算从前置下再大家业,而今也成了坐吃山空。
倒是可以继续指望玉徽,但玉徽也烦厌那群趴在母亲身上吸血的许家人,钱给的十分寡薄且不应时,与许太夫人还在世时相比,日子可谓一落千丈。
梁玉徽见姜姮呆呆愣愣半点不上心的样儿,心里替兄长难过,但也不好直接为他抱屈,只道:“我方才在别馆转了一圈,碰见兄长去芳锦殿看望姜国公,翁婿两还下棋来着,瞧上去挺投缘的。”
姜姮心里装着另外一桩事,状若无意地问:“哦?你去芳锦殿做什么?”
梁玉徽微愣,摇着玉硝骨折扇,扇面后露出一双笑意悠然的眼,道:“这话听上去像质问,让我猜一猜,是不是有人来找嫂嫂诉苦了?”
姜姮道:“你是县君,是摄政王的亲妹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再也比不上你了。你若是想出口气,那就出,我只当不知道,但我求你,不要去毁别人的家宅。”
梁玉徽含笑问:“你怎么就觉得我是在出气啊?我是真心喜欢墨辞哥哥的,我就想嫁他。”她托腮看向姜姮,“我觉得只要我提出来,兄长也会同意的。”
姜姮见她神采飞扬的俏模样,略微有些晃神,半天才道:“不会的,你兄长是最好面子的。”
“嫂嫂这话我却听不懂了,这与好不好面子有何关系?待恢复了姜国公的爵位,墨辞哥哥如愿从戎,你们姜家仍旧是大燕显赫的名流世家。我嫁进去,那不是亲上加亲,既有面子也有里子嘛。我在芳锦殿还听见墨辞哥哥与兄长商讨驻军布防的事,看上去极为投契,我觉得一切正好。”
驻军布防。
姜姮蓦得想起昨夜崔元熙对她说,他已经拿到了襄邑的驻军布防图,看上去胸有成竹,并且笃定她一定会帮他。
她的心里倏然有些不安。
虽然她很希望摆脱梁潇,但她对与崔元熙合作一事仍旧存疑。当年屠戮新政党的祸首除了王瑾,便是崔氏。即便崔元熙向她声称自己参与得不深,可他的话又怎么能信呢?
她不愿意信他,又不愿意放弃这个脱身的大好时机,等到回了金陵,只怕要继续在王府里坐牢,梁潇只会看她看得更严。
忧思过后,姜姮立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谁帮崔元熙拿到的驻军布防图?
她委实想不通,与梁玉徽继续斗嘴也显得乏力,梁玉徽觉得没意思,起身要告辞,眼珠转了转,想到什么,道:“嫂嫂,别馆里的桃花开了,你陪我去看看吧,花开有时,再不看只怕要谢了。”
姜姮身上懒,十分不情愿动,被梁玉徽强硬拉扯了出去。
路经台榭水阁,泓桥游廊,有落英缤纷,逐水漂流。
姜姮叫风一扑,觉得心里的闷气消散不少,可又觉得花香冲鼻,闻多了隐隐有些恶心头晕,脚步放慢,抵着额头倾倾欲倒。
梁玉徽不耐烦等她,自己拎着裙摆小跑着去折花枝,却不防在那里见到几个人影,身形一震,忙转头跑回来。
她慌里慌张拉扯着姜姮要走,身后飘来慢悠悠的声调:“玉徽,你又干什么亏心事了,跑什么?”
这声音自是熟悉的,姜姮也恨不得拉着玉徽跑,可一言一语间,那人已经拂柳走来。
梁潇正从芳锦殿出来,本想去前院,在石桥上偶然一瞥,见这里灿烂如锦织在亭水楼阁间,便不自觉走到了这里。
正巧曹昀有急务向他禀告,被姬无剑引着来见他。
梁潇和曹昀一前一后走近,曹昀总是忍不住想多看玉徽几眼,又唯恐被人发现,往往轻点她几下就要心虚似的把目光移开,做得十分拙劣。
姜姮还是头一回细细打量曹昀这位前妹婿。
他身形瘦削,比梁潇矮一点,端正的长相,褚色衣袍平整垂曳,半点褶皱都没有,纱帽也戴得端正,步态沉稳,瞧上去是个一丝不苟严肃刚直的人。
姜姮实在想象不出,当年梁潇为什么会觉得他和梁玉徽般配,并且使足手段撮合二人。
但是很显然,梁玉徽就是见着了他,才掉头就跑的。
姜姮不无怅惘地想,若她和梁潇也能如梁玉徽和曹昀这般该有多好,过不下去就和离,一别两宽,谁也别逼谁。
出神发愣的功夫,身侧传来梁玉徽压低的声音:“哥哥,你们大男人看什么桃花,该忙什么忙去吧,把这里让给我和嫂嫂。”
梁潇一直盯着姜姮,哪怕姜姮垂眸看地,未给他半分颜色。
他刻意一夜未归,以为她会派人来寻他,哪怕是做做样子,他也就顺台阶下了,谁知她倒真能沉住气。听侍女回禀,她昨夜睡得挺好,今早还赖床了。
梁潇气堵,倏然伸手扼住姜姮的手腕,拉着她往桃林深处去。
梁玉徽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跟着去,谁知没走几步,就听梁潇怒喝:“谁都不准跟着!”
她心里有些怵她这位兄长,讪讪止步,倒退了回来。
刚站定没多久,她见曹昀猛地朝她伸出手,吓得她连忙后退,哆嗦道:“你别学我兄长啊我告诉你,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咱们可已经和离了。”
曹昀的手停在半空,罕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落寞,道:“你头发上有落花,你自己拿掉吧。”
梁玉徽抬手在发髻间摸索,果然摸出一朵碎花。
她对着曹昀发愣,不无担心地看向桃林。
梁潇拉着姜姮跑,直到眼前无路,只有一片假山石才停下。
他甩开姜姮的手,背对她,冷声道:“你认错,向我道歉,我就原谅你。”
姜姮靠在桃花树上,忍下那股强烈的晕眩,脸色愈加苍白。
第42章 . (1更) 姮姮,你有身孕了……
梁潇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 定定看她,问:“你怎么了?”
姜姮嘴唇干裂,看他的样子都是模糊的, 她没说,抬起手挡住自树叶间隙流血泻下的刺目阳光。
阳光落到她的脸上,将白皙面庞照得近乎透明。
梁潇看得不安,但又舍不下脸,现在原地冷颜看她,硬邦邦道:“你若是不想跟我说话就直说,犯不上装出这么一副样子。”
姜姮冽然一笑,身体轻轻摇晃,纤弱欲倾。
她勾唇反问:“你让我认错, 我错在哪里?我哪句话说得不对?”
梁潇怒极反笑:“哪句话不对?在你的心里,我竟是这样的吗?”他步步靠近姜姮,锦靴踩在落枝碎花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昨夜一夜未眠,脑中反复回想宴席上姜姮质问他的话,如魔音嗜咒, 风刀雨剑, 不断割剐着他的心。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可以轻飘飘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在她的心里, 他已然是她的仇人了么?
梁潇霍然伸手, 拢住姜姮的腰,摁压下她所有的反抗与不情愿,凑至她耳畔道:“姮姮,你不能这样, 这太伤人了。”
姜姮只觉那股晕眩更重,沉沉袭来,几乎快要抵不住朝前往梁潇的怀里倒去。
梁潇未曾察觉,犹怅惘情深地蹭着她的耳廓:“我知道我从前做得不对,可我已经在尽力弥补了,你感觉不出来吗?我在用尽全力地爱你,我……”他略微茫然:“我还是做得不好吗?哪里不好,你说出来。”
姜姮无言,唯剩深深的疲累。
梁潇兀自嗟叹:“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因为从小就没有人爱过我,姮姮,你会爱人吗?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姜姮将他推开,尽量憋气不去嗅他身上的醇郁檀香,将头撇开,轻轻一笑:“很好,你不会爱人,现在我也不会了,我们都不会了,那不正好省事吗?”
蹉跎至此情此状,姜姮只觉得讽刺。
彼此相爱时,总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哽在喉舍难以说出口。不爱了,反倒可以轻易而举说出这个字。
梁潇拧眉,握住她的手,想再靠近她,却见她在自己面前倾然倒下,唇色青紫,脸上一点血气都没有。
他脑中一嗡,忙抱起她快步奔出桃林。
梁玉徽还守在桃林外,见这情状,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去问:“兄长,你干什么了?你把姮姮怎么了?”
梁潇脸色极难看,瞥了她一眼,径直吩咐姬无剑:“去请医官,要快,直接把人带去寝阁。”
说完,他也不跟梁玉徽啰嗦,直接抱着姜姮回寝阁。
黛色罗帐翩然垂落,自帐下伸出一只纤细素手,医官小心翼翼地诊脉。
梁潇在榻前来回踱步,不时停下看一看帐中的姜姮,她躺在榻上沉沉入睡,锦被上露出一截细颈,白皙消瘦,有伶仃脆弱之感。
他的心砰砰跳着,不安愈深。
医官战战兢兢诊了一炷香,终于释开眉头,起身朝梁潇揖礼,笑道:“殿下,是喜脉,摄政王妃有孕了。”
梁潇懵了一瞬,呆愣愣看他,半天没回过神。
医官恐他没有听清,再度躬身,拔高声调道:“殿下,王妃已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还是梁玉徽率先反应过来,忙拂帐出来,轻扯梁潇的衣袖,娟秀眉宇间尽是笑意:“兄长,你听见了吗?嫂嫂有孕了。”
姜姮便是在这一句话中迷糊醒来。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亦或是在梦中,乏力地撑身坐起来,目中犹有濛濛水光,不可置信地隔帐看出去,声音沙哑:“玉徽,你刚才说什么?”
医官下去开单子煎药,梁玉徽干脆让侍女把罗帐束起,欢天喜地地坐到榻上,握住她的手,喜道:“姮姮,你有孩子了,你要做母亲。”
姜姮如遭重锤,身体止不住的哆嗦,神情呆滞地呢喃:“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应时喝药了啊……”
梁玉徽终于察觉出异样,呆呆地看姜姮:“姮姮,你不开心吗?”
她欲要再问,梁潇已经走至身侧,抬手轻抚上她的肩,缓声道:“玉徽,你先回去吧。”
他从震惊喜悦中走出,意识到眼前还有一道关隘要闯。
玉徽和侍女悉数退下,偌大的寝阁中只剩他们两人。
姜姮坐在榻上,抬眸看向梁潇,目光冷如冰。
他在她的注视里弯身坐在榻边,伸手抚摸她尚平坦的腹部,声音温柔似水:“姮姮,这是我们的孩子,融合了我们的骨血,正在你腹中一点点长大,你要做母亲了。”
姜姮脑中绷然裂响,宛如弦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终于也断了,她恨得咬牙:“为什么?”
梁潇动作轻柔,语调缓慢:“我说了,避子汤性凉,会伤身,所以,从很早以前,我就把它换成坐胎药了。”
姜姮打落他的手,浑身止不住的发颤,几近崩溃地嘶吼:“你混蛋!”
她挣扎着要起身,被梁潇避开腰腹摁住肩膀,轻抵在榻上,罕见地有耐心,温声细语:“姮姮,不要闹了,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此生都要被绑在一起。”
姜姮挣脱不开,额间冒出涔涔冷汗珠,唇瓣哆嗦着问:“多大了?”
“一个半月,医官说胎像不是很稳当,需得好好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