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向后仰身,以极自然地语气问姬无剑和虞清:“你们呢?你们有什么打算?”
虞清年轻热血,抢在姬无剑前头答:“我从十岁就跟着公子,我就是公子的影子,公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公子要去死我陪公子死, 到了阴曹地府,咱们并肩作战,也能比别的人……别的鬼活得威风。”
梁潇被他逗笑,笑得胸膛打颤。
待他笑够了,才看向姬无剑。
姬无剑倒是没像虞清似的表忠心,只是看了看他们两个, 道:“天黑了, 也该饿了,我去给你们煮碗面吃吧。”
想到姬无剑煮的面, 虞清禁不住咽了下口水, 梁潇被他感染, 也跟着咽了下口水。
姬无剑笑起来:“我这就去。”
从前梁潇还在王府做公子的时候,若深夜读书归来,肚子饿了是指使不动厨房的,便只能姬无剑给他煮面吃。
虽然只是一碗面, 却煮得极为考究。
热油滚锅,撒一把小葱花,炒出香味后放水,待热水略沸便放面,再舀一勺陈醋,卧两个鸡蛋,将要出锅时再烫一把青菜。
姬无剑沉稳老练,火候时间都把握地刚刚好,一碗小小的面,煮得飘香千里,不光馋得虞清要来蹭,连姜姮都时常会被馋过来。
王府中规矩森严,郎君姑娘住处隔着的那道门晚上是要上锁的,姜姮胆子大,闻着香味就翻墙进来,非要梁潇从他碗里给她匀出小半碗。
那时虞清愣头青似的只知道吃,在一旁看着公子和姜姑娘打闹,丝毫没觉出来姜姑娘是在缠公子……
想起这些往事,虞清心底不禁唏嘘,涩涩的,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正巧姬无剑端着面过来了,才将凝滞的氛围稍稍打破。
他的手艺一如既往得好,梁潇和虞清头对头吃得津津有味,不到一炷香面碗便见了底,两人额头上冒出细碎的汗珠,心里身上皆暖。
吃饱喝足,梁潇将碗推开,几分认真地看向虞清,道:“说真的,我有件事需要你为我做。”
语气温和,带着点商量的意味。
虞清忙把嘴擦干净,挺直脊背郑重地应下,道:“公子你说。”
“我有妻有女,实在放心不下她们,虽说已经派了妥帖可靠的人去照顾,可我心里还是有什么东西悬着放不下。”
“虞清,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虞清安静听完,堂堂七尺男儿却红了眼眶,语带哽咽:“公子是想赶我走吗?”
梁潇无奈笑了笑:“这怎么叫赶你走呢?我是想把妻女托付给你啊,如果不是信得过的交情,怎可能放心?”
虞清想拒绝,可他看见姬无剑在朝他眨眼。
他憋屈地闷头沉默良久,心想那好歹也是公子的女人和血脉,照顾就照顾吧,总要看着女人不改嫁,女儿不改姓。
他正这样想,谁知梁潇又道:“托你照顾归照顾,可若是姮姮遇上了好人想改嫁,你不许拦着。且她改了嫁之后你还得继续照顾,万一那男人欺负她,你知道该怎么做。”
虞清霎时一股气堵噎在胸膛,憋屈得险些背过气去。
他想争辩,姬无剑再度朝他眨眼。
只得讷讷应下,不甚情愿地离开。
梁潇瞧着他这股别扭劲,生怕自己吃亏,不禁笑了,双眸里似融进皎皎月光,柔润得将要化作清泉,他身心轻快地偏头问姬无剑:“姮姮这会儿早就出城了吧?”
姬无剑略微犹豫,点头应是。
梁潇轻呼了口气,面带微笑,望向虚空,不再言语。
姬无剑陪他待了一会儿,倏尔道:“公子,姜姑娘从小就喜欢你。”
梁潇几乎都快要睡着,闻言睁开眼抬头看他,他脸上挂着慈和温煦的笑,融融瞧着他,道:“她从小就喜欢你,不喜欢别人,她心软性子又倔,没那么容易变的。若是到了战场上,您有办法逃出一条命,就去追她吧。追一年不行追十年,追十年不行就追二十年,早晚就追上了。”
梁潇怔怔望着他许久,蓦地摇头:“她不喜欢。”
姬无剑嘴唇翕动,想要张口告诉他,终究还是忍住。
**
不出半个月,高从善便率军兵临城下。
双方递交了战书,将战场定在小别山。
那地方地势险峻,两侧峭壁陡立,难守难攻,一旦开战,若以落石击之,便是死伤无数。
顾时安在燕禧殿里的舆图上讲解给崔太后听:“一旦开战,高处必然是兵家必争之地,臣会带人紧随摄政王的精锐之后,待两方交战疲惫之际,再出手抢占高峰,到时以落石击之,那些人怕是都逃不出去。”
崔太后这些年也看过几本兵法,知道顾时安说得都是上策,没有异议。她随意找了个理由把崔元熙支走,独留下顾时安,对他交代了一件事。
“大局定下之后,找个顺手的时机,把崔元熙解决了。”
顾时安虽然早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但听这话,还是蓦地打了个冷颤,迟迟未言语。
崔太后瞧他像是被吓傻了,温和地一笑:“你不了解这个人,是只纯种的毒蛇,若放他活下来,只怕将来要把獠牙对准我们,终究遗祸无穷,还是除了吧。”
顾时安点了点头。
两人说完这话,崔元熙就回来了。
他如今在燕禧殿的活动越发无顾忌,像是要提前庆祝胜利,手里拿着甜白釉酒盅,晃悠悠地进来。
崔太后不满地扫了他一眼,道:“这还没开战呢,梁潇和高从善都还好好地活着呢,你倒先懈怠起来。”
崔元熙打了个哈欠:“阿姐,你也太小心了,咱们又不往前凑,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们一方胜了掌握住局面,那咱们就继续积蓄力量以图再战呗。”
崔太后暗地里“呸”了一声,心道若是叫梁潇赢了,他准会察觉到他们的小动作,回过头来把他们都撕了。
但她懒得跟崔元熙废话,再度看向被顾时安标注得密密麻麻的舆图。
崔元熙满不在乎地坐在她身侧,道:“阿姐,别看了,除非梁潇不与高从善对战,转过身来打我们,否则此役我们必胜。”
此话一落,崔太后抚弄舆图的手骤僵。
顾时安霎得冷汗直冒,只觉后背森凉凉的,沁出一层薄凉的汗,黏住了贴身的衣衫。
他心中担忧,却不敢露出分毫,甚至不敢在崔太后面前驳斥崔元熙。
崔太后沉默良久,忽的道:“他会这样吗?”
顾时安装作不屑:“简直荒谬,摄政王是疯了不成?”
崔太后呢喃:“可他自小就让人很难捉摸,明明把日子都过成那样了,心中还存着一点可笑的良善。良善……到如今了,性命攸关,不至于吧。”
她说这话,却是让顾时安和崔元熙都听不懂了。
崔元熙道:“阿姐,都到如今了你还念叨什么?开弓哪有回头箭?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难道还要瞻前顾后白白错过吗?”
崔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迷离散尽,又恢复了精明而冷冽的模样,道:“你说得对,不能错过,也没有回头路,就按原先商量得办。”
末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时安一眼,顾时安冲她轻颔首。
**
腊月初八,天凉,大雪。
黄历上说今日宜出门,宜成姻缘,可单单没说是否宜开战。
梁潇一生打过无数场仗,每一场之前他都担心自己不能活着回去见姮姮,要找卜师落一卦问问吉凶。
可唯独这一场,他没有让人占卜,麾下将领只当他十拿九稳,各个意气风发地跟着他出征,已开始在心底盘算着梁潇废帝登基后他们该向他讨要什么官职。
起码要裂土封侯,捞个异姓王来当当。
小别山近在眼前,终于有将军注意到不对劲,问梁潇:“怎得不见虞清大将军?”
梁潇在外征战数年,没有哪一场仗是虞清不跟在身边的。
梁潇随意指了指小别山上,道:“瞧见了么?此处地势艰险,那是最好的设伏点,本王已命虞清提前埋伏在那里,一旦开战,紧急策应,管保让那高老贼有来无回。”
将军听他安排如此妥当,不禁笑道:“殿下果真用兵如神。”
这世上没有人能战胜梁潇,除非他自己想败。将军想起那夜拿钱走人的同袍,在心底暗暗惋惜,怎得就走了,留下来打完这场仗,怎么着也是个开国功臣。
行军离小别山不足一里,忽有探子来报,说大军后面跟着数量不明的军队,不知意欲为何。
梁潇唇角轻微勾了一下,抬鞭命三军暂停脚步。
众人有些慌神,若当真后面跟着尾巴,还是数量不明的,前面又有高从善大军虎视眈眈,一旦开战,岂不是腹背受敌。
他们都是常年鏖战疆场的,知道这是兵家大忌。
梁潇道:“本王派左右先锋迎战高从善,皆地势之利先堵住他,腾出手来把后边的尾巴解决了,免去后患,再专心对付高从善。”
有将军觉得不妥:“高从善来势汹汹,岂是单单左右先锋能挡住的?”
梁潇迎着朝阳看向前路,目中有残忍冷光沉下,道:“只要挡半个时辰,足够本王解决本王后边的尾巴,那左右先锋一万人,多给他们家里些抚恤就是。”
周围将领瞬间明白了梁潇的意思,这是要那一万血肉之躯做人墙,为他们争取半个时辰。
战场上的事,本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且生死攸关之际,不舍得别人死,就是自己死。
众人皆无异议,于是梁潇命三军调转方向,朝后攻去。
整军若山峦倾塌急速攻来的时候,崔元熙正大咧咧坐在战车里,做着他来日封侯拜相的美梦。
对方行军之快,甚至探子还没有来报,已见远处黑压压的军队蹿涌而来,若天边彤云密布,沉甸甸压下。
崔元熙猛地自战车中坐起身,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慌张地命左右迎敌,惊骇又不甘地冲身侧的顾时安道:“梁潇这是疯了吗?他突然率大军倒过头来打我,不是把后方薄弱之处留给了高从善,高从善辖十万精锐,他不怕被一口吞了吗?”
顾时安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凉悠悠道:“也许,他真的不怕呢?”
这话落地,甚至崔元熙还来不及觉出怪异,兵阵便被急速行来的军队冲散。
这是一场惨烈至极的仗,本来梁潇打崔元熙绰绰有余,不必将仗打得如此艰难,可他今日好似不在状态,屡屡发出错误的指令,以己薄弱之处迎击对方的强硬兵阵,虽然对方损兵折将,但梁潇这一方亦是损失惨重,最后几乎是损敌一千,折己八百,取下崔元熙的人头后,极为狼狈地被迫退回小别山。
刚到小别山,以为可以喘口气,可立即有巨石雨点般密集落下,只听一片凄惨厉叫,瞬间死伤无数。
将士们抬头,见那本该由虞清占领的山峰之巅上,全是高从善的军队,对方穿赤甲戴红翎盔,犹如燎原的火焰,红彤彤燃烧在山头。
他们想去寻梁潇,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可乱军之中已经再寻不见他,只能在一片尸海中苟延残喘,艰难求生。
梁潇站在山边,看着眼前犹如阿鼻地狱的战场,面上毫无波澜。
那象征主帅的高翎盔已被他摘下扔到了脚边,他身上套着铠甲,铠甲里穿着姜姮给他做的缎衣。
姬无剑说得没错,她就是心软,终究还是给他做了。
坎坷半生,辛苦半生,最后一场繁忙一场空,若能穿着姜姮给他做的衣裳去死,倒也死得其所。
梁潇感觉有碎石擦着他的头顶坠下,有血顺着额头滴落,竟感觉不出疼,只觉得神思恍惚,如梦如幻。
他想起了吴江,想起了阿娘和阿姐,想起贫困时亲人相依为命的日子。
再然后是他少年时在靖穆王府里的日子。
真是奇怪,再回想时竟不再觉得委屈了,仿佛所有关于艰辛挣扎的晦暗记忆皆消失了,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明媚娇艳的小女孩,她像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身后,甜甜地叫着他“辰景哥哥”。
她那般美丽,是上天赠予他悲惨人生的一道光。
不,不悲惨了。
在最后的最后,记忆中只剩亲人和睦,夫妻恩爱,两小无猜,两情相悦。
多么圆满。
他再也没有恨了。
他感觉到倒下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人推了一把,有重物砸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极重极重,大地都在跟着震颤。
他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
“不会是死了吧?”
“胡说!好人才不长命,祸害都是留千年的。”
“那他怎么不睁眼啊?怎么办啊?”
一阵长长的沉默,紧跟着一阵叹息。
“把他送给姮姮吧,我答应她了,不管是死是活,总要给个交代的。”
梁潇想提起劲问问这个人他答应姮姮什么了,还有姮姮不是出城了吗?可他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顷刻间便陷入了黑压压的沉眠中。
他觉得自己睡了好久,梦中辰光流转,尽是他和姜姮在章台行宫的日子,明明那么短暂,却能被无限拉长。
岁月静好,闺暖如春,身侧萦绕着香气,是姮姮亲手调制出来的香,那么温醇绵柔,像是美人的手一直探进他的心里。
他翻了个身,依稀听见水流的声音,还有人在打他的脸,一下一下,啪啪清脆,甚是欺负人。
他气急了,憋着股劲猛地从梦魇中挣脱,缓慢无力地睁开了眼。
周围场景由模糊渐变得清晰。
他一眼便认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吴江临水,风月之地常有画舫飘过,梁潇幼时经常提着个篮子去画舫上卖糖瓜子,熟悉的场景想忘都忘不了。
认出来自己在船上后,他又发现了打他脸的人。
晏晏穿着一套合身的红袄红裤,盘腿坐在他身边,小手大张,很是不见外地拍打他的脸,见他醒了,煞是心虚地把双手缩到身后,瞧着他嘻嘻笑了。
笑出一对浅凹的梨涡,水眸明亮,清澈纯真地瞧着他,像瞧一个玩了许久的玩具。
梁潇的思绪略有些迟滞,亦或是不敢信这样的美梦,挣扎着想从横榻上爬起来,可身上剧痛无比,一点劲都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