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眼里噙着泪,说:“我们一个同事跳楼了。”姑娘好像被吓坏了,并不觉得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边。
“活的好好的,怎么跳楼了呢?”
尚之桃和孙雨向人群里挤,孙雨一直在打孙远翥电话,都没有人接听。她们挤到人群最内侧,被警戒线拦住。她们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一条白单子罩在他身上。
孙雨手中的电话还没有放下,她看到一个人举着电话到警察身边,警察拿过电话接起:“喂。”
孙雨听不清警察说的什么,无数声音在她耳中炸开,炸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炸的她耳骨崩裂。她看着尚之桃,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她死死捏着尚之桃的手,孙雨看到尚之桃的目光黯淡下去,终于变成了疑惑。
她挂断电话,手抖的不成样子,牙齿也敲在一起,颤抖着声音恳请尚之桃:“桃桃,你能帮我看看是他吗?能吗?”
“什么?谁?”
“那个人,能去帮我看看吗?”
尚之桃眼睛闭了闭,过了很久才睁开,她说:“好。”
五十米的路,像走了一辈子,尚之桃踉跄过一次,被保安扶住,他说:“也没准儿不是。”
尚之桃被人带到那具尸体前,白布揭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尚之桃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孙远翥那句:“真想跳进云海里。”
真想跳进云海里。
那天的晚霞特别美,特别特别美。孙远翥死于红霞满天的黄昏,带着他一身温柔。他连死,都带着诗意。
人们都在议论:“大好青年,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
“是无人驾驶部门的青年科学家,国家栋梁,真的太可惜了。”
“也不知道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
所有人,所有人都以平常的姿态去议论这个死去的人,所有人都把这生死当成人间寻常事,他们不知道,离开的这个人,是别人渴求一生的爱人,是别人最好的朋友,是世间不寻常。
尚之桃终于失声痛哭。
她问孙雨:“你要在看一眼吗?要跟他告别吗?”
孙雨摇摇头:“我不要,我要永远记得他干净的脸。”她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
尚之桃想不起那天后来发生的事了,不记得她在众人面前怎么哭泣,不记得孙雨怎么拉着她离开,不记得她们怎么回到家里。
一切都是空洞的。
这个温暖的家里还有孙远翥亲自打的书架,为卢克做的围栏,亲自粉刷的墙壁,亲手种的花。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失去过最好的朋友,我有。尚之桃想,那种感觉真的太不真实了。她和孙雨坐在客厅里,屋里都黑透了,月光也如水。两个人都盯着那扇门,总觉得再过一会儿孙远翥就会开了门走进来,他那么瘦削,也那么温柔,对她们笑笑说:“我回来了。”
她突然想不起孙远翥的样子来,只有一张虚无的脸,上面架了一副眼镜。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她含着泪问孙雨。
孙雨没有讲话,起身走到厨房煮面。她太饿了,胃里特别特别空,急需用食物填满。
她吃了三碗面,吃的胃里堵的满满的,尚之桃抢她的筷子,哭着求她:“你别这样,孙雨。”孙雨端起碗喝汤,胃开始绞痛,她好像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孙远翥不喜欢吃东西了。放下碗走进卧室,关上门。
尚之桃坐在房间里整夜无法合眼,天亮了,她突然想起孙远翥的模样,是在下过雨的清晨,跟她一起走到公交站。对她说:“我叫孙远翥。”
她说:“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远翥吗?”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最后一句是“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这本来应该是很好的一天,却成了她们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
第二天傍晚,孙远翥的爸爸和妹妹来收拾他的遗物。他的妹妹长的可真好看,神情像极了他。屋子里明明有四个人,却没有人讲话。尚之桃和孙雨站在门口看着孙远翥的亲人们为他整理遗物,掀开他的床,下面也堆满了书,还有一个小盒子。老人打开,看到小盒子里装的七七八八的东西,盒子上贴着标签:赠与雨桃。
她们接过这个盒子,孙雨看到她在过去这么多年中送给孙远翥的那些小物件:一把梳子,一块儿玉,一支钢笔,一封信。孙雨把她成年后所有的温柔都藏在了这些礼物里,打开那封信,看到孙远翥在信后加了一行字:
我将于人世外看你恋爱、结婚、生子,一生喜乐,永不受苦。
还有一个核雕的小人儿,是尚之桃绑在枝桠上的那一个。
人世间风尘仆仆,是旅人也是归人。
这些礼物,统统是孙远翥在漫长岁月中的温柔相赠,从此她们只能回报以风。
是在一个夜里,尚之桃连续失眠的第七个夜晚,孙雨一直睡了吃吃了睡的第七天,她躺在床上,听到客厅里有声音。循声而去,看到孙雨站在客厅里哭,她回头看着尚之桃,泪雨滂沱:“第七天了,他不会回来了。”
尚之桃抱住孙雨,紧紧揽住她最后一丝魂魄。
“我不会恋爱结婚生子的,我那样做了,他就不会看着我了。”
“我希望来世我在十七岁就遇到他,我要把我一生的爱都给他,从少年到暮年。”
“我希望我对他说过的那些我爱你都变成他离去路上的灯,照亮他脚下的路。”
“我希望他再也不会痛苦。”
人生至暗,我想为我的爱人点燃一盏长明灯,一路送你到路的尽头,送你到你想去的云里。自此我在尘世,你在云里,也在我心里。
愿你长命百岁。
第107章 心淡
是tracy给栾念看的视频。
hr圈子里盛传的员工不负重压跳楼视频,视频的最后一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哭。
栾念看到痛哭的尚之桃,也跟着没由来难过起来。他将手机还给tracy,低下头问她:“死者的名字?”
“为了尊重死者,并没透露他的名字。据说姓孙。”
栾念抬头看着tracy,又看向尚之桃空着的工位。
“josh给假了。”tracy对栾念说:“这种特殊情况,我们不好强行让员工上班的。毕竟她崩溃了。”
“好。”
栾念一直播打尚之桃电话,却无人接听。起身出了门。他去过尚之桃的家,一个温馨的小家。手在门铃上按了十几分钟,才听到有脚步声缓缓而来。门开了,他看到一个了无生气的孙雨。
“有事吗?”孙雨问他。
“尚之桃呢?”栾念问她。孙雨侧过身体让他进去,自己则回到卧室。栾念的心抽痛了一下。他走到门口,推开门,看到靠在床上看书的尚之桃。
她抬起头看他,目光遥远,像在看一个不太熟的人。栾念坐在她床边,过了很久,手去寻她的,手心贴在她手背上,对她说:“节哀。”
尚之桃抽回手,并没有讲话。栾念就这么陪她呆着,她屋里没有开窗,还拉着窗帘,令人觉得窒息。她好像有那么两天没有睡觉了,眼底有淡淡一层黑眼圈。也没有洗澡,房间里甚至有发霉的味道。
“要出去走走吗?”栾念问她。
“有没有觉得开心?”尚之桃突然这样问他。
“什么?”
“你最讨厌的孙远翥死了,你有没有觉得有那么一点开心?”尚之桃将书放下,看着栾念:“被你数次污蔑的孙远翥死了,你开心吗?”
“不对,你应该不会开心。因为他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私自利。”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他问她。
“你不是吗?”尚之桃反问他。她并不十分在乎答案,只是她心里堵的跟什么一样,迫切想发泄。她觉得栾念是最合适的发泄对象了,无论你说什么他最多只会生气,大不了骂一句傻逼,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像他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真的太幸福了,因为不在乎,所以他自己从来不会受苦,他只会让别人吃苦。
很意外的,栾念这次没有生气。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透过窗打在尚之桃脸上,她的眼察觉到刺痛,转过头去。
“拉上。”她对栾念说。
栾念像是没听到,转身出门去卫生间找毛巾。她们的卫生间墙上钉着一个毛巾架,三条干净的毛巾挂在上面,距离适中。木架上用彩色水笔写着名字,栾念拿起“桃桃”下面的那条,打开水龙头洗了拧干,又走回卧室。
尚之桃的书放在她手边,她正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栾念走到她面前,手刚伸上去就被她打开:“你走开!你别碰我!”
栾念一言不发,将她按倒在床上,不顾她激烈挣扎,把毛巾盖在她脸上,擦拭的动作却很轻。她脸上还有隔夜泪痕,栾念的心又疼了疼。
尚之桃的眼睛腾的热了,她咬紧牙关,将眼泪憋了回去,头偏过去不看栾念。她不想见他,尤其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她只希望他快点离开,让她安安静静看会儿书。
栾念从来不会如她愿。
他拎了把椅子放到她床边,坐了下去,拿出手机来玩,不看尚之桃。
他们都不讲话,空气很安静。
尚之桃又坐起来,拿起书看。她看这本书,连书页都不敢折,轻轻的翻。孙远翥那满屋子的书被留给了她。
尚之桃想,我得买一间大一点的房子,这样我才能有一面书墙,才能放下这么多的书。
他们两个就这么对坐到傍晚,栾念一句话都没有讲。天再黑一点,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发现她们家里没有什么存粮。就拿着尚之桃的钥匙出了门,他开车回家,取了桂花、糖浆和牛奶,又去市场买了菜。
再回到尚之桃家,打开门,屋里漆黑一片。栾念给尚之桃做了她最喜欢的桂花牛奶,端到她面前:“喝。”
“我不想喝,我也不想吃。我不饿。”尚之桃转过脸去。
栾念将被子放在她床头柜上,转身走出去。
厨房里乒乒乓乓响,桂花的淡淡香气入了她的鼻,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
外面是烧热的油锅炒菜的声音,米饭的香甜也飘了进来,尚之桃闻着那香气,突然觉得有一点困,靠在床头睡了那么一会儿。
等她睁眼的时候栾念已经走了,桌上摆着饭菜,孙雨坐在桌边,正低头吃饭。
尚之桃也坐过去,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
栾念接连来了六天,但他从来不讲话。尚之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他明明什么都不关心。是在孙雨终于痛哭后的那个晚上,两个人好像觉得重新活了起来。
下一天,她们正常梳洗上班,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尚之桃到了公司,同事们投以同情而异样的眼光,lumi走在她身边,突然骂了一句:“看他妈什么看!”
尚之桃拉住她的手,不许她骂人。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剩下的那几个朋友,她希望她们永远都不要烦恼,也不要生气。
尚之桃陪lumi去买咖啡,看到栾念站在柜台前,就等在门外没有进去。栾念回头看到lumi,突然没由来问了她一句:“睡到will了?”
“哈?”lumi有些震惊,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
“好,我知道你睡到了。好不容易睡到的,要好好利用。”栾念拿着咖啡走了。
他经过的时候,尚之桃转过身去并没跟他打招呼,她不知道这样的疼痛什么时候会过去,有时她刻意忽略那突如其来的难过情绪,做一个看起来很开心的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非常想念她的朋友,非常非常想念。
她周末还是会去栾念家里,只是他们不再做爱了。尚之桃对做爱失去了兴趣,她只是喜欢跟卢克呆在一起。在栾念家里,她也不会跟栾念讲什么话,顶多就是那几句请你帮我拿一下……谢谢……
她曾经对栾念的那些很热烈的情绪慢慢消失了,她甚至能察觉到那情绪消失的过程。这跟孙远翥的离世没有关系,是在他飞去西北找她,他们吵了一架那天真正开始的。
她想把卢克接走,可现在孙雨十分害怕声音,卢克如果突然大叫,会吓到她。她对卢克说:“你在这里再待一些日子好不好?等孙雨姐姐好点了,我就接你走。”
她经过漫长的准备,终于迎来了述职。
述职的那天,已经是初冬的一天。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衣裙,还化了妆。那天下午风很大,坐在会议室里能听到外面树枝的响动。尚之桃的对面坐着七位评审,真奇怪,今年的评审阵容太过强大。
tracy对她微笑:“flora,开始吧。”
尚之桃讲了她过去的六年,一个一个关卡的解决方案,一个一个项目沉淀出来的经验,最终讲到那个影响力巨大的项目。这个陈述过程甚至有一些感人,tracy在她陈述结束后突然说:“我还记得跟flora第一次通话时你讲了什么。”
“我也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样子。六年过去了,时间真的太快了。我想在其他评审提问前先代表公司感谢六年来你的辛苦付出,谢谢flora。”tracy起身拥抱她。
栾念想起他第一次见尚之桃的样子,并不是在alex办公室里,而是那天早上,他推开咖啡店的后门走出来,余光看到大堂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姑娘,坐姿端正笔直,都2010年了,还有人这样坐着,无比谦卑。
6年过去了,尚之桃身上的谦卑并未随能力的增长而褪去,那谦卑是一直都在的。她总有无穷无尽的求知欲,经常在各种会议上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可以向任何人请教和学习,甚至并不羞于向实习生提问。这太难得了。
时光改变人,也雕塑人,却没法改变尚之桃的内核。她多么坚韧。
will问了尚之桃在市场部工作的项目,他非常感兴趣。尚之桃工作扎实,也思考严谨,更难得的是,她也敢于设想和打破常规,甚至针对目前的预算工作给出了建议。
在这期间,栾念并没有提问。在所有问题结束后他才说:“如果重新给你一个机会,你还会选择去西北吗?”
“会。不为选择后悔。”尚之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