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狱卒担心姚征兰是怀疑他们苛刻囚犯,抢着道:“刚给她送过午饭了,两个窝窝一碟子青菜。”
姚征兰不理他,只对明慧道:“吃饱了吗?若是没饱,我这里还带有饭菜,要不要再吃点?”
明/慧道:“多谢大人,我已经饱了。”
“那好,抬上来吧。”姚征兰侧过身道。
差役们将那半扇猪抬过来,往地上一放。
“解开她的手铐和脚镣。”姚征兰对狱卒道。
狱卒不敢违逆,忙上去解了明/慧的手铐脚镣。
“把斧子给她。”
一名差役走过去,将从县衙柴房借来的斧子塞到明/慧手中。
姚征兰看着明/慧道:“看到这猪身上我画的线条了么?现在就请你按着我画线的位置,从头至尾将这半扇猪给我剁开。”
明/慧拎着斧子看着地上的半扇猪不动,面色比方才更为苍白。
“怎么?对人都下得了手,不会对猪就下不了手了吧?”姚征兰道。
明/慧闻言,咬了咬后槽牙,提着斧子走上前去,照着猪前腿上那道墨痕狠狠地砍下去,并没有砍中墨痕,斧子也仅仅没进去一个刃。
明/慧拔出斧子继续砍,最终砍了四下,才把猪前腿给砍下来。
“好了,可以了,把猪和斧子拿走,人押回牢房。”姚征兰道。
明/慧惴惴不安地看了眼姚征兰,结果发现对方也正看着她,忙将头一低,主动伸出手来让狱卒给她把手铐戴上。
她回到牢房不久,发现姚征兰也跟了进来,这让她更为紧张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墙边。
姚征兰挥退狱卒和差役,与她四目相对,良久,道:“说罢,谁帮你分的尸?”
明/慧咬唇。
“在我面前砍过猪之后,你该不会还想着骗我说是你自己分的尸吧?你若不老实交代,我只得将望月庵众尼抓回来一一拷问了。”姚征兰一副冷酷模样。
“大人!”明/慧忽然走到她面前跪下,哀求道:“大人,我已经承认人是我杀的了,谁帮我分的尸重要吗?您就把罪过全都算在我头上,不要去追究旁人好不好?”
“谁帮你分的尸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最后一个加入望月庵的,在你杀了不苦师太之后,谁会为了帮助你抛尸去将不苦师太大卸八块?我好奇的是这个。”姚征兰道。
明/慧的脸不可抑制地变得苍白,跪在地上不说话。
姚征兰在她面前徘徊两步,道:“我今日去了趟望月山,从抛尸的湖边走到分尸的地方,就一趟,走了三刻钟,累得我气喘吁吁。而后我去了望月庵,发现农具和斧子都放在柴房。我就在想,为什么你一定要把不苦师太用斧子分尸而不是拿把铲子挖个坑把她埋掉?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抛到山下的湖里去?就算是你恨她入骨,那么当你分完尸,抱着尸块下山扔掉,再上山,也足够你累得走不动道儿了。余下的尸块,按常理来说,你也应该选择埋掉,而不是累死累活地继续上山下山七趟,这到底是为什么?”
怕自己的表情泄露太多不该有的情绪,明/慧深深地低下头去。
“而且今天我去庵中,发现庵中又有山泉流下来了,联想到前几天突然断流致使你不得不主动去投案,真是好不凑巧。难不成,是不苦师太的冤魂在作祟么?”
明/慧不说话。
“望月庵是不苦师太所建,据庵中老尼说,庵中众尼都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托庇于望月庵。那作为庵主的不苦师太,应该是她们的恩人。恩人失踪三天,居然没有人来官府报案?恩人被害尸骨未寒,今日我去庵中,没有一个人有哭过或者悲戚的模样。难不成不苦师太这些年收留的,都是铁石心肠之辈?”
明/慧的双手紧紧揪住了衣裳的下摆。
“然后我又回到了我最初产生的那个疑问上。为什么你不把尸体埋起来,而要冒着被官府察觉破绽的风险,将尸体剁开再扔到山下的河里?”
“大人,是我杀了不苦师太,真的是我杀了她,求求你不要再查了!”明/慧猛然仰头,流着泪朝姚征兰哭喊道。
姚征兰看着她,无动于衷,“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你只是将尸体埋起来,怎么解释头颅和右手的失踪呢?唯有将她抛进河里,才能为头颅和右手的失踪找到合理的解释——官府没能打捞上来。那为什么一定要让尸体的头颅和右手失踪呢?因为这两个部位都能证明一件事——死者不是不苦师太。
“为什么将尸体抛入水中三天后你才投案呢?因为三天后尸体的皮肤已经被水泡得变形,除了能分辨性别之外,连多大年纪都看不出来。死者的年龄应该与不苦师太相差很多。为什么三天之后你一定要投案呢?因为你,或者说你们,一定要让某些人知道,不苦师太已经死了。对不对?”
明/慧震惊地跌坐在地上,一脸呆滞地看着姚征兰,甚至都忘了继续哭。
“看来我猜对了。”姚征兰道。
“不,不是的。”明/慧回过神来,连连摇头,“死的就是不苦师太,是我杀了她,真的,是我杀了不苦师太。”
“你不说没关系,我明白你的坚持。不苦师太毕竟救了你,你为了她连命都可以豁出去,又怎会改口出卖她?但别人就未必。我已知望月庵藏着一个男人,按道理来说,一个尼姑庵是不会收留男子的,除非有什么不得不收留的理由,譬如说,他年幼的女儿也在庵中。待我将那个帮你分尸和抛尸的男人抓回来,用他的女儿相要挟,想必他会说真话。”姚征兰说罢,就在明/慧痛苦挣扎的目光中出了牢房。
回到驿站之后,姚征兰坐在自己房里的窗前,看着远处默默地叹了口气。她有预感这桩杀人案并没有那么简单,而真相,也许真的是不揭露更好。可是……她代兄为官,作为大理评事,又怎能明知案情有蹊跷却徇私装作视而不见呢?
虽然心中明白这个道理,可总还是难免有些郁闷难受。
若是顾大人在这里就好了,虽然他说的笑话总是不好笑,但每当她心里烦忧,和他说说话总能好很多。
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姚征兰惊了一跳,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四处找事做。
明明告诫过自己要与他保持距离,千万不能对他有非分之想的,怎么一日不见,竟还开始想他了?
过了半个时辰,她正看卷宗看得昏昏欲睡,萧旷来报,说是那个男人抓到了。
第95章 ·
姚征兰在驿站后院一角见到了那名男子, 长得五大三粗,脸庞黝黑,看上去老实又木讷。
差役说这男子名叫石头, 是个聋哑人, 不会说话,也不识字。
“那望月庵就没派个能跟他交流的人一起过来?”姚征兰问。
“望月庵的尼姑说, 她们平日里也不跟他交流, 他就看得懂砍柴和吃饭这两个手势。”差役一边说一边比划给姚征兰看。
姚征兰笑了笑,道:“行吧,找个地方先把他关起来, 别叫他跑了。”
都城,李逾骑着马停在道路中间发呆。
身后三槐等了好一会儿, 见他一动不动, 而来往路人都看着他俩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忍不住唤他:“郡王,郡王!”
李逾回过神来, 转过脸看他。
“郡王想去哪儿?”三槐问道。
李逾迷茫:“去哪儿?我还能去哪儿?”
三槐:“申时过半了,郡王午饭都没吃,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李逾无可无不可地拽着缰绳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调转马头,又向城门方向飞奔而去。
“诶?郡王,待会儿都要关城门了, 您这是去哪儿啊?”三槐一头追一头喊道。
入夜, 姚征兰洗漱完毕, 正坐在灯下梳理案情,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萧旷等人, 头也不抬道:“进来。”
门开后,她抬眼一瞧,却是李逾风尘仆仆地站在她面前。连着从清河县到都城跑了个来回,在马上颠了四五个时辰,他连发髻都松了,几缕碎发毫无形象地垂在额侧。
“郡王,你怎么……又回来了?”姚征兰有些错愕地站起身来。
下午她把话跟他说得那么重,当时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本以为,他不会再来找她了。没想到竟然这会儿又来了。
“我觉得不公平。”李逾走到她面前,隔着张桌子看着她道,“从小到大,没人告诉我说话做事要顾及旁人的感受,也没人告诉我去青楼喝个酒就会被心上人抛弃。我只是无知,又不是明知故犯,你凭什么因为这些就不要我?”
姚征兰:“……”
“既然今天你把话跟我说清楚了,我知道了这样不对,这样你不喜欢,那我改还不成吗?书上都说,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我愿意改,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姚征兰伸手扶额。
“你不要逃避,我也不会给你机会逃避。”李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随身携带的一枚粉红色孔雀开屏图案的玛瑙玉佩塞进她手中,道:“此物名叫乖乖令,今日我在此承诺,从今往后,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何事,只要你拿出乖乖令,我就都听你的。比如说,昨日争执时,你看我生气了,就可以拿出此物,跟我说‘不许发脾气,好好说话’,我就好好说话。”
姚征兰被迫握着那枚玉佩,犹如握着一只烫手山芋,皱眉道:“郡王,你这又是何苦?”
李逾道:“你别忙着拒绝,至少试试效果再说。”
姚征兰看看手里的玉佩,试探道:“郡王马上离开。”
李逾:“……”
“我补充一点,所有让我离开你的命令,都自动失效。”他忍着气道。
姚征兰将玉佩放到桌上,表示自己不要。
李逾悠悠道:“你爱要不要,反正你不要我也不会走,你自己看着办。”
姚征兰看看他的无赖样儿,犹豫了一下,又拿起了那枚玉佩。
都城,城北。
顾璟坐在马上,看着眼前这座名叫“明秀居”的私园的门脸。
从外观上看,这座私园朴实无华,青砖砌就的门脸,檐下挂着两盏小小的红灯笼,照亮门前一小片地方。看上去与别的私园没什么不同。
霍廷玉的父亲霍兴志也被发现死在了家里,陛下责令大理寺查明霍兴志父子与舒尚书之死的真相,顾璟认为这三桩命案可以并案侦查。从以往与对方的交锋情况来看,不论是霍府还是舒府,人证物证是别想找到的,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
无处着手之下,他想起了上次差役对姚征兰禀报霍廷玉动向时的一段说辞——霍廷玉从家里出来,直接来了这个明秀居,出了明秀居之后直接转入一间有后门的博古斋逃跑了。
仔细想想,若是霍廷玉从家里到明秀居的途中发现被人尾随,想要逃跑,他为什么不在明秀居逃跑?这么大的私园,难道能没有后门?他没从明秀居逃跑,而是出了明秀居之后在街上的博古斋逃跑,从家里到明秀居这么长的路程都没发现被人跟踪,从明秀居到街上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现被人跟踪了?
与这种可能相比,顾璟更倾向于相信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霍廷玉从家里到明秀居,这一路上确实没有察觉被人跟踪。可是到了明秀居之后,明秀居的人发现了跟着他过来且埋伏在外等他的差役,提醒了他。为了不让明秀居进入官府的视线,他没有选择直接从明秀居消失,而是出了明秀居,到了街市上再伺机逃跑。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是一个人从街上消失,中途也没回过家,而萧旷在追捕他时,却发现他还有同伴。
那些同伴应当就是明秀居派出去的,眼看跑不掉了,为了大局,留下了官府的目标人物霍廷玉。后来看姚征兰找到了能证明霍廷玉杀人的刀鞘,抢夺刀鞘不成,这才杀霍廷玉灭口。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番推论都是可以成立的,这也是顾璟今日下值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从马上下来,示意随行的江云前去敲门。
一名容貌清秀的仆从打开半扇门,看了眼门外的顾璟和江云,问:“二位要进园?可有牌子?”
“好没眼色的小厮,敢问梁国公世子要牌子?可知人家肯来,已使我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院蓬荜生辉了?”小厮话音刚落,便又传来一位女子娇脆柔媚的声音。紧接着小院院门大开,一位身段婀娜容貌倾城的妙龄女子手持团扇出现在红灯笼下。
她落落大方眼含秋波地看了顾璟一眼,团扇掩面笑了笑,让开一边,伸手道:“顾公子,里面请。”
顾璟颔首,将马匹交给江云,踏上台阶进了小院。
小院大门重新阖上,妙龄女子疾步走到顾璟前面,一边给他引路一边道:“顾公子,奴家名唤月蔷,明秀居的规矩呢,就是新客来了之后,谁第一个接到客人就由谁负责招待客人。当然公子若是觉着月蔷招待不周,也可以换掉月蔷,更可以要求增加伺候公子的人数,只要有银子,在这里一切都好说。”
“换人就不必了,你跟我说说,你们这园中,都有什么好玩的?”这园中花木葱茏,走在其中可以听见周围传来的丝竹声笑语声,透过花叶缝隙也能看到周围的房间里都亮着灯,但就是不见全貌。
“原来顾公子是来玩的。”月蔷娇笑两声,道:“园中好玩的可太多了,就看顾公子喜欢玩什么了。人?兽?虫子?物件?只要公子提出来,奴家定然满足公子所求。”
“霍公子来此处喜欢玩些什么?”顾璟忽然问道。
“霍公子?哪个霍公子?”月蔷停下来,团扇半遮脸,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看着顾璟。
“霍廷玉,霍公子。”顾璟看着她道。
月蔷道:“哎呀,奴家虽然孤陋寡闻,也知道霍廷玉公子死了,而他的案子归顾公子您负责。顾公子,您若是为了查案才来到敝园,那可真是来错地方了。敝园规矩,不可与客人谈论公事及与之相关。所以呀,如果您将霍公子的案子破了,奴家可以与您谈论霍公子,可案子没破,奴家不可以与您谈及有关霍公子的任何事情。其他人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