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真对。
曹大夫绝不会给他开这种药。
比起这处伤口,他更在意的是这场战局的胜败。
虽然人们常说北疆安危全系于他一身,甚至还有人劝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让他最好像以前那些统帅一样运筹帷幄,而不是冲锋陷阵,一马当先。但风煊从来都觉得,一人之福祸伤痛和千万人的福祉比起来,微不足道。
这些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她居然知道。
风煊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一向觉得她是一只柔弱小兔子,要他捧着护着,送她去一个安稳的所在。他甚至想,便是他想用这种药,也一定会瞒着她,因为她肯定会和曹大夫一样拒绝照办,说不定还会哭得稀里哗啦。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在她身上他好像总是很容易看走眼。
“用你这个。”他道。
这是谢陟厘意料中的结果。
风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被百姓奉为守护神、便当真像神一样要求自己去守护百姓的人,他不在乎自己的伤自己的痛,他只要打败北狄。
“只有三天。”新药换上去之前,谢陟厘严肃道,“三天之后,我不会再为您配这种药,而且还会把军中所有的浮炉石和夺金草都烧了。”
风煊瞧着她,忽然低下头,轻笑了一声。
谢陟厘自感被蔑视了,强调道:“我说的是认真的!”
“你舍不得的。”风煊道,“北疆的药材不多,价钱可不便宜,真烧了,你赔不起。”
谢陟厘:“……”
好恨,穷人的伤口如此容易就被戳中了。
“放心吧。”风煊道,“三天时间,足够了。”
*
北狄人擅于突袭而不擅于久攻,他们的粮草补给远没有大央充足,保存与运送方法也远远落后于大央,一向习惯以战养战,占领一处便取下一处的补给,并没有随军携带大量粮草的习惯。
昨日风煊身中流矢,古纳原以为这是天神给赐给北狄的良机,可没想到这一日沙场相见,风煊手中那杆枪依然威势惊人。
古纳手里的大刀与风煊的枪撞在一起,刀口上传来的压力与昨日不相上下,一样沉得要死,并且还把古纳的刀磕出了一道豁口。
古纳大吼一声:“风煊,你昨日明明受伤了!”
风煊冷冷道:“你的祭司没告诉你吗?我有天神护体,区区一点皮肉外伤,何足道哉?”
北狄人对天神极为虔诚,但也仅限于百姓,像古纳这种连祭司请神时用什么药草都知道的人当然明白所谓天神护体是怎么回事,可以想见当真只是浅浅擦伤,否则风煊绝无可能还保有如此战力。
但周围的北狄兵士却不由有了几分恐惧。在风煊之前,他们在青黄不接之时来北疆烧杀抢掠,那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北疆的都护还会照他们的要求把东西送到城下,以求他们不要攻城。
可风煊来了之后,这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整整三年他们没有踏进过云川城一步,今年的严冬又将是一个极其难熬的冬天。
不能从北疆人这里抽到油水,草原上又将有几个小部族会被大部族中分食干净。
第二日的深夜,风煊在谢陟厘的针灸下入睡不久,严锋和路山成便双双闯入了帐篷:“主子,北狄人在拔营——”
两人的声音同时卡住,他们瞧见了坐在床头的谢陟厘。
谢陟厘身上裹着一床被子,那是命她披上的,风煊已经睡着了,她便裹着它,歪在床头打瞌睡。
她这两日深夜来,天明去,悄抹抹地倒是没有惊动什么人,被惊动的人因战事吃紧,也无暇传播此种消息,严锋和路山成对此一无所知,此时瞪着她,神情在“捉奸在床”和“完蛋我看见了什么”之间摇摆。
谢陟厘知道这两人脑子里肯定有了一些不甚宜人的画面,但正事要紧,轮不着她来解释这些有的没的,当下便拔了银针,唤醒风煊。
严锋和路山成这才回过神,禀明详情之后,严锋道:“主子给我一万人马,我这就追出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放他们回去。他们冬天的日子不好过,这趟回去必有一场内乱,让他们好好乱上一乱,我们便有可趁之机。”
夜里敷的是曹大夫开出来的药,风煊一醒来便感觉到伤口的剧痛,比前两天又加重了许多,才说得几句,便得停下来微微喘口气。
路山成和严锋都有点失望:“那便不追了?”
“追,但不要真追,只要后面撵着他们跑,不可挨太近,北狄人的马后箭有多厉害,你们也清楚。”风煊道,“你们两人各带五千人马,从左右两翼追击,天黑他们辨不清人数,你们只造声势,不必真打,天亮之前必须回来。”
痛打落水狗是两人的最爱,两人兴高采烈接令离去。
风煊额角已经疼出了一圈细汗,正要让谢陟厘再给他扎几针,谢陟厘却紧紧地盯着他,问道:“北狄人走了是么?”
风煊点点头。
“不会再回来了是么?”
“趁夜拔营,显然是不想再恋战,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来了。”
“好,好。”谢陟厘得了这一句,把身上裹着的被子一甩,扑上来便解风煊的衣带。
风煊:“!!!!”
她的身体在被子里捂得暖暖的,风煊熟悉的芬芳气息扑面而来。
尤其她的发丝蓬乱,在扑过来之际扫过他的脖颈,喉结首当其冲,一时间的酥麻难以言喻,像被带着电光鞭子抽了一记,喉结滚了好几滚,呼吸立即急促起来。
这两日夜夜同一张床榻,虽然谢陟厘从来都恪守规矩只敢靠着打瞌睡,对于风煊来说却已经与同床共枕无异——她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此时不知是这两夜某一方面太过压抑,还是伤口的剧痛让大脑有几分恍惚,她这么一扑过来,风煊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开始晕荡起来。
谢陟厘动作极快,手法利落,三下两下便剥开了风煊的衣裳,宛如剥下新笋的笋衣。
风煊温热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她离得太近,呼吸已经喷在了上头。
“阿厘……”
低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来。
此时此刻,风煊眼前怀里只有一个谢陟厘,灯下她的肌肤如玉,发松如云,伏身的姿势让腰塌下去一截,细细软软,两手就能圈住。
他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想去搂住她的腰身。
战争与北狄,报恩与医伤……全都飞到了脑后。
他的脑子里已经容不下旁的念头,只想知道她的腰到底有多细,又有多软。
“您忍一忍。”谢陟厘听他这一声低得像是申吟,抬起头飞快道,“我马上就把这药换掉——”
然后才看见风煊的脸上透着异样的潮红,眸子黑得惊人。
隔得如此之近,谢陟厘感觉到他的呼吸不单急促,呼出来的气息还异样灼热。
谢陟厘一惊,上一回他因外伤引发高热的可怕的记忆还在脑海,此时只当新一轮危险又一次发生。
她正要拿手去试一试他的额温,却见风煊猛地捉住了她的手腕,问道:“……你说什么,换药?”
“嗯嗯,您不是说三天之内北狄就会退吗?我便把镇痛的草药也备了一帖放着。”谢陟厘连忙道,“这就给您换上,您就没这么疼了。”
风煊:“………………”
第52章 哥,你脸疼么?
北狄退去之后, 城内百姓欢呼震天,仿佛是为了补偿这个提心吊胆的年节,人们大肆庆祝了三天三夜, 云川城里灯火彻夜不熄, 欢声乐舞, 片刻不停。
大将军作为这场欢庆的主角,只在论功行赏的时候露了一下面,其余时间皆在大帐内闭门不出。
兵士们说,这是大将军和谢医女小别胜新婚, 两人柔情蜜意, 不许旁人打扰。
天地良心,谢陟厘自从回营后就没进过大帐一步, 给风煊送药都被亲兵挡了回来。
“大将军说让曹大夫来。”亲兵为难地执行着大将军的命令,看着谢陟厘脸上的失望, 安慰道, “可能……可能是不想谢姑娘你太辛苦吧……”
谢陟厘觉得风煊样样都好,就是有时候肝火太旺, 有点喜怒无常。
那日她帮他换好了药,大敌已去, 原以为他心情不错, 她心中也甚是欢喜,很想和他说几句高兴话。
结果没等她开口, 风煊冷冷扔下一句“你今夜睡这儿吧”, 然后起身就走。
留谢陟厘在原地一头雾水, 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生气了。
罢了,好在他终于可以好生调养伤口,医护营里也不会再源源不断地被送进来伤兵, 城里夜晚的焰火升空而起,在天女山大营都看得见,一切都因为这份安定而显得格外美好。
不打仗真是太好了。
曹大夫一换药就知道谢陟厘给风煊用过什么,回来立即把谢陟厘痛骂了一顿:“医者父母心,我们要照料的是病人的康健,你怎么能给大将军用那种虎狼之药?!”
惠姐听说了之后,也道:“难怪大将军恼你了。你这是全没把他的身子放在心上啊。”
说得谢陟厘也忍不住疑惑起来,所以当真是如此吗?可选那帖药的时候他可是丝毫没有犹豫,而且她心中也十分笃定,那正是他需要的。
难道是伤口愈合不易,所以他后悔了,于是迁怒于她?
怎么想风煊都不是这样的人。
到底是自己擅自做的主张,谢陟厘对于风煊伤口的愈合情况格外关心,有时夜深人静,她读着医书便忍不住停下来,静静聆听大帐中的动静,一心想着,风煊若是申吟或是喊人,哪怕风煊再生气,她也是要冲过去的。
但大帐的夜晚始终安静。
好在曹大夫每日都会告诉她风煊的伤情,用药之后愈合速度确实有所下降,但风煊身体底子好,再加上用药未超过三天,造成的影响并不算太大,风煊的伤口一日好过一日,开春之后定然便无事了。
北疆的初春依然十分寒冷,医护营里的伤兵轻症者全部复原了,重症者则早就送去了云川城的善堂,医护营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谢陟厘也终于有空终于拿起医书。
之前那段日子收治过大量伤兵,对于谢陟厘来说仿佛一段密集的训练,从前只是纸上谈兵,上手之后才真正明白医药伤病因症施治的道理。
谢陟厘做事向来认真,最初被逼着学医的都能强行专心,后来自己愿学了,便更是废寝忘食。
此时开始摸索到门道,尝到了个中趣味,食啊寝的便完全不存在了,每天睁眼便是医书医案,饭来了便吃一顿,吃的时候眼睛还粘在书上。
如此这般忘我,周围的在做什么全没怎么留意,只隐约觉得大家好像都特别忙碌,大营中每个人的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但因为她自己现在走路也是用跑的,以便节省路上的时间,所以也没大放在心上。
直到这日去医护营找曹大夫,发现众人都在打包药材,收拾行囊,不由一怔:“要搬帐篷吗?”
“阿厘啊,”曹大夫一面忙碌,一面道,“大将军下了军令,全军远征北狄,就在五日后,所以从今日起,我不能给你上课了。”
“远征北狄?!”谢陟厘呆住了。
上一次大央要去打北狄,是四年前的御驾亲征。
虽然亲征的结果是皇帝差点儿当场驭龙归天,但那一战至少折损了一位北狄王,这份丰功伟绩被皇帝毫不客气地记在了史册之中。
但即使是以四年前的浩大声势,也只是在北狄进犯之时迎敌,像此次这样的主动出击,乃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一次。前无古人,后……大概也不会有来者。
大将军……真的了不起。
“会去兹漠吗?!”谢陟厘忽然抓住了曹大夫的衣袖,问。
兹漠横亘在天女山西北数百里外,又被称为“鬼漠”,因为遍地流沙,凶险万丈,寻常人不敢轻易接近。
四年前为了迂回包抄北狄库瀚,大央兵为四路,其中一路由高崇恩带领,给高崇恩当向寻的,便是谢涛。
“我哪里知道?”曹大夫失笑,“这你得去问大将军。”
大军出征的具体日期都是临时公布,行军路线自然也属于机密,谢陟厘知道自己激动之下确实问错人了,赶紧放下医书,帮着一起收拾。
只是她如今不知怎地就混成了大帐的门外客,那些亲兵没有一个肯放她进去,谢陟厘也没有直闯大营的胆子,只好寻思着,罢了,反正只要大军一出发,总归就知道了。
*
“真不见啊?”
大帐内,风焕将帐帘掀开一线,看着谢陟厘的背影走远,“你和嫂嫂又吵架了?”
“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你不要胡说。”
风煊翻着风焕送来的粮草册子,万事具备,只待开拔,一年来他一直为这一天做准备,如今终于准备好了。
风焕:“……”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有人去年也说过这句话,还口口声声过府不入,结果下一瞬就喜滋滋地回去吃饭了。
风焕忽然想起了:“差点儿忘了,你府上的高管家托我带给你带了样东西。”
说着自袖掖中取出一只信封来。
风煊打开信封,朝里看了看,东西并未取出来,神情却一时有些怅惘,吩咐亲兵:“请谢姑娘过来。”
风焕:“……”
瞧瞧他说什么来着?
“得,七哥粮草你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料理得妥妥当当,就不在这儿妨碍你俩了。”
风焕说着便要走人,风煊却道:“你留下。”
风焕:“还有事?”
风煊:“留下。”
风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