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还保持着送服的姿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药被抢了。
谢陟厘仙药到手,立即把之前的仙药与玉肌丸放到一起,三颗药丸一比照,真相再也无所遁形。
“哎呀,圣女娘娘,您也忒顽皮了!这可是仙药,不能玩的!”
申公公忙忙地过来把皇帝的仙药拿回去。
谢陟厘大声道:“陛下,这药有毒!”
皇帝正准备在申公公的服侍下送服,闻言一顿。
申公公道:“话可不能乱说啊圣女娘娘,这可是仙药……”
“陛下服这药有两年了吧?这两年来,是不是觉得自己时常耳鸣心热,头疼难眠,心气浮躁,脚下虚浮,双目赤红……”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申公公最熟悉皇帝的表情,一看立即打断谢陟厘的话:“娘娘啊,您现在是圣女,不是太医。陛下今夜来这里不是听您背医书的,快,莫要让陛下久等……”
“住口。”皇帝喝道,然后望向谢陟厘,情/欲已从他眼中褪去,谢陟厘说的每一点都是他身体的症状,“你接着说。”
“陛下若是继续服用此药,用不了多久,耳鸣便会越来越严重,头痛也会发作得更厉害,到时先是双目涨痛,目不能视,再至耳不能听,渐渐四肢不能动弹,形于活死人。”
“你可知什么是欺君之罪?”皇帝沉沉地道,“林院判日日为朕请平安脉,说朕这是元阳充沛,仙力充盈,只要多行房事,便可达至阴阳调和境界,有延年益寿之功。”
谢陟厘大约已经知道了皇帝的脾性,别人的生死,皇帝全不会放在心上,但自己的生死,皇帝却是紧张得很。
她将两粒仙药托在掌心,再放上一粒皇后给的玉肌丸,最后放上一粒寻常的玉肌丸。
“陛下请看,这枚香气扑鼻的玉肌丸,是林院判为后宫嫔妃所制。这枚无香的玉肌丸,是只有皇后信得过的嫔妃才能拿到。只有服下皇后这粒玉肌丸,才能化解仙药里的丹毒,也就是所谓的‘得仙缘’。”
谢陟厘道,“得仙缘是假,得皇后娘娘的缘才是真。只有得了皇后娘娘的玉肌丸,服用仙药的嫔妃才能活下来。”
皇帝拈起两枚玉肌丸,脸上阴晴不定,“你说得若是真的,那朕身边就全都是皇后的人了,是不是?”
“陛下定有圣断,我不敢多言。”谢陟厘说着,递上剩下的两粒仙药,“至于这两粒仙药,鲜红的丹毒未解,单独服下必定丧命。粉红的掺了一半解药,弱化了毒性,服下令人春情勃发,精神健旺,但渐渐便离不得这东西,久服则会损伤脏腑,慢慢成为一个废人。”
皇帝捏着那两粒仙药,忽然伸手掐住了谢陟厘的脖颈:“你是谁的人?谁指使你这么做?”
皇帝身形高大,发福之后,人像一座铁塔一般雄伟,虽是养尊处优,手劲却大得惊人,谢陟厘呼吸吃力,脸憋得通红,“……这跟……陛下的龙体比起来……重要么?”
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的眼内布满血丝,看起来仿佛要滴血,这正是丹毒上脑的症状,但在林院判的隐瞒下,却成就了自己比年轻人还要火气大的自信。
皇帝的暴躁易怒,皇帝的喜怒无常,皇帝的纵情声色,或者从前便有,但在药效的加持下越来越趋于失控,要不了多久,皇后和太子就可以收获一名无法动弹的傀儡。
只可惜这些话她全没有机会说出来,一刹那间只想到一件事——失算了,她给自己安排了保命的绝招,但没想到会被人掐住喉咙发不出声音,无法呼唤救兵。
或许是皇帝自己想到了这一切,就在谢陟厘以为自己会被这么掐死的时候,皇帝忽然松开了手。
谢陟厘一阵狂咳,委顿在地,拼命喘息。
她知道那句话说对了。
风煊说得没错,皇帝的本性便是自私自利,永远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只要燃起皇帝的疑心,皇后的所作所为一定无法再隐瞒下去。
“来人!”皇帝大喝,“去传皇后来!”
申公公立即应了一声:“奴才遵旨……”
一语未了,被皇帝一脚踹到了墙角,“狗东西,这药是你喂朕吃的吧?!——羽林卫何在?!”
殿外寂寂。
谢陟厘觉得有点奇怪。
皇帝的大驾仪仗甚众,其中自然也有羽林卫,这会儿应该守在殿外才是。
皇帝的脸色大变,忽然一把打开殿门。
谢陟厘的视线越过皇帝的背影望出去,只见羽林卫确实是在殿外,他们铠甲生寒,刀刃出鞘,刀尖对准了殿内的皇帝。
最中间的羽林卫让出一条道来,皇后扶着太子的手,款款地走来,盈盈地福了一礼。
“听闻陛下召见妾身,妾身未免陛下久候,就先来了。”皇后脸上缓缓露出一个雍容高贵的笑容,“陛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臣妾吧。”
第92章 弑君
皇帝勃然大怒, “你——你们,想干什么?!”
“陛下切莫着恼。以陛下现在的龙体,过于恼火, 很容易驭龙归天的。”
皇后语气如往常一般从容温和, “至于我们要做什么, 简单得很,不过是做些我们早已在做的事。臣妾替陛下主持后宫,太子替陛下主持朝政。这种事情臣妾与太子都做了这么久了,陛下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请尽管放心上路, 太子继位之后, 一定会将大央治理得妥妥当当,陛下在九泉之下, 想必也会安心的。”
太子也恭恭敬敬道:“父皇放心,父皇的喜好儿臣一直记得很清楚。父皇的奉安大典一定比泰祖皇帝还要风光, 父皇喜欢的这些嫔妃儿臣都让她们给父皇陪葬。”
“贱妇!孽畜!”
皇帝咬牙切齿, 额头青筋直蹦,眼眶似要绽出血来。
被仙药和酒色掏空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愤怒, 皇帝整个人晃了晃,习惯伸出手让人来扶, 申公公已经连滚带爬去了皇后身边, 乖顺得像皇后家养的狗,谢陟厘则是直接向窗边扑去, 管也没管他。
太子看着谢陟厘冷笑。
想翻窗逃走吗?
太天真了, 这所宫殿早已被羽林卫包围得水泄不通, 别说是个人,便是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窗外一推开,便有两把雪亮的刀光从窗外冒出来。
但谢陟厘并没有爬窗的打算, 她扯开嗓子大叫:“豪迈快来!豪迈快来!豪——迈——快——来——啊!豪——迈——”
外面守着羽林卫不由傻眼了,太子也一怔——莫非这是什么北狄咒语?
皇后皱眉:“堵上她的嘴。”
羽林卫立刻执行了这个命令,谢陟厘一面躲,一面挣扎,一面喊,但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堵上嘴的命运,如一只小鸡般被抓在了羽林卫的手里,嘴被布巾塞得严严实实。
整个过程中,皇帝被视若无物,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皇帝眼前一阵阵发黑,扶住床架才勉强稳住自己,双目赤红,狂怒:“你们——你们怎么敢?!朕是皇帝!你们这是弑君!”
“陛下可不能这样吓臣妾,臣妾怎么敢弑君?”皇后淡淡道,“明明是北狄圣女受大将军王的指使,在侍寝之时行刺了陛下。臣妾等闻讯而来,正好看见陛下雄风盖世,受伤之下还能一剑杀了圣女,然后才不治而亡,死前命太子即位,彻查大将军王弑君谋逆之罪。大将军王弑父弑君,天地不容,新君一定会为陛下报仇的。”
谢陟厘:“!”
她说怎么玉肌丸那么容易就到手了呢,原来皇后是在这里等着她!
“你……你……你——”皇帝全身颤抖,指着皇后,一口血喷了出来。
皇后:“陛下,这么多年来,你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儿子们过于强大,会夺取你的皇位。因着这一点,你让你的儿子们互相残杀,明明太子是你名正言顺的继任者,还要把风煊那个宫婢所生的贱种召回京城威慑太子。你算计摆布人心这么多年,今日我便送你一个你最害怕的死法,好不好?”
皇后说着,伸出手,接过一名羽林卫手中的刀,然后把刀递到了太子手里。
皇帝眼中有了明显的惊恐。
皇后与他多年夫妻,是最了解他的人。
无数次的噩梦里,他都会梦见面目模糊的儿子身穿龙袍,提着刀走向他。
现在,最可怕的噩梦成真了。
太子的刀缓缓扬起:“父皇,您跟我说过,您当初能坐上皇位,是因为您的心够硬,刀够利。儿臣在父皇膝下受教多年,一直谨遵父皇教诲,就用父皇来试一试儿臣够不够格坐上皇位吧……”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咆哮。
紧跟着是一片惨叫之声。
太子一惊。
托他父皇的福,宫里没有人不熟悉这恐怖的吼声。
下一瞬,窗棱破裂,木屑四散,两只庞然巨兽出现在殿中。
“神、神兽!”
羽林卫声音发颤,下意识后退。
两只神兽目的明确,一进来就直奔谢陟厘。
抓着谢陟厘的那两名羽林卫,被两兽一左一右一口一个,咬着肩膀甩了出去。
然后两只巨大的毛团拱到谢陟厘身边,开始狂舔谢陟厘的脸。
谢陟厘掏出嘴里的布巾,心说二位祖宗别舔了,逃命要紧啊!
“这两只畜牲怎么会在这里?”皇后脸色也变了,“谁把它们放出来的?!”
自然是谢陟厘。
她之所以选这座宫殿,就是因为这里离兽柙最近,大声喊叫的话,以豪迈和稀奇的耳力,一定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两只神兽在兽柙时都会被锁进笼子里,但今晚负责喂食的宫人会“不小心”忘了锁门。
兽柙的守卫根本不可能拦得住两只神兽。
原本谢陟厘还有点担心守在窗外的羽林卫,现在看来在宫中养尊处优的羽林卫比起沙场上刀口舔血的烈焰军差远了。
那两名羽林卫半边身子皆是鲜血,躺在地上惨叫不已,剩下的羽林卫便集体两股战战,握刀的手都在抖。
“弓箭!”皇后大声道,“快去调弓箭手来——”
她的声音骤然断绝,变成一声尖利的惨叫:“不!”
皇后一直端庄雍容,哪怕是干弑君的勾当,也依然是轻言细语,这一声却尖利得像是野兽濒死的惨嚎。
谢陟厘正想说多谢提醒,连忙开始替两只兽解绳索,闻声抬眼望去,顿时愣住了。
一把刀捅进了太子的胸膛,而刀柄正握在皇帝的手里。
皇帝是一个半跪的姿势,从太子胸口涌出来鲜血溅了皇帝一脸。
豪迈和稀奇闯进来之时,场面十分混乱,谢陟厘只记得当时皇帝已经被太子逼到了床畔,太子刀正要斩下,而皇帝甚至已经站不住脚。
谁也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夺过了太子的刀,一片慌乱之中,刀已经捅进了太子的心窝。
太子张了张嘴,满面皆是震惊,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只可惜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有鲜血大口大口地往外涌。
“想杀朕,你还嫩了点。”皇帝抹了抹脸上的鲜血,慢慢直起身,一把抽出了刀。
太子如一只空掉的布袋,软绵绵地倒下去。
“皇儿!”
皇后扑上去抱住太子,嘶声道:“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谁敢?!”皇帝大喝一声,“弑君者,杀无赦!”
一个“赦”字刚刚落地,倏然一声响,一支箭射进了皇帝的胸膛。
皇帝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口的箭矢。
弓箭手来了。
门口,窗口,密密麻麻的弓箭对准了殿内。
“你也配称君!”皇后抱着太子,神情凄厉,尖声道,“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甚至不配当人!”
“朕……是……皇帝……”
皇帝整个人晃了晃,背脊抵在床架上,缓缓地滑坐在地,两眼圆睁,双目通红,“朕是……”
“皇帝”二字,他到底没能说出来,脑袋歪倒在肩膀上,再也没有动弹。
就是这个时候了!
谢陟厘瞅准时机,翻身跨上豪迈的背上,一夹豪迈的肚子。
豪迈箭一般向窗口冲去。
“射!”皇后厉声道,“给我射死她!绝不能留活口!”
窗口箭如雨发,谢陟厘急忙抓住豪迈的脖颈,想让豪迈掉头。
室内对于豪迈来说周转不便,一时转不过身,箭雨当头,豪迈急得四爪刨地,嗷嗷叫。
跟在豪迈身边的稀奇忽然一跃而起,整个身体扑在豪迈身上,把豪迈以及豪迈背上的谢陟厘挡得严严实实。
一阵箭矢入肉的密集声响,稀奇庞大的身躯轰然到地。
“稀奇!”
谢陟厘大叫一声。
“再射!”
皇后厉喝。
第二轮箭雨涌来,谢陟厘急忙带着豪迈闪身到屏风后。
这架屏风一共有十二扇,是紫檀雕,质地甚地坚硬,恍如一面巨大的盾牌。
一时间笃笃连响,箭却射在了屏风上。
豪迈口中“呜呜”作响,尖利的狼牙呲了出来,猛兽的野性被激了出来,它不要躲藏,它要冲出去把那些人撕烂。
谢陟厘紧紧拽着豪迈:“不行,出去就会死——”
可是,留在屏风后只不过暂缓片刻,还是得死。
透过屏风的缝隙,她已经看到羽林卫组成一个方阵,前面竖起盾牌,盾牌的间隙里是突出来的刀锋,一个攻防皆具的移动杀器缓缓向着屏风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