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满门勋贵而言,御前侍卫一职多半就是个跳板,因时不时在皇帝跟前晃着刷好感,晋升的机会可比别的职位多得多,当初福隆安在刚为官时,也是从御前侍卫做起,足以看出乾隆对傅恒一家子的偏爱。
在福康安“毕业”后没多久,芃芃也从上书房中“毕业”了。
她的功课在福康安之上,之所以拖着迟迟没有“毕业”,不过是为了方便给小伙伴划重点罢了,如今小伙伴都离开了,她还留在上书房做什么?
福康安还因为比芃芃早毕业而高兴不已,觉得自己终于赢了芃芃一回呢。
芃芃想,且再让他多高兴一阵子吧。
接下来,在功绩这一块儿上,她是不会输给福康安的。
……
天气逐渐转凉,入秋后,纯妃害了一场风寒,身子骨是越发不好了,竟到了不能起床的地步。
额娘生病,在这注重孝道的时代,三阿哥与四公主自然要入宫侍疾,便是那自请过继出去的永瑢,也得时不时入宫来探探病。虽说礼法上永瑢已是出继子,可他终归是纯妃生的,纯妃重病这档口,他若是不来看望看望,实在说不过去。
三阿哥心底仁厚,虽说早年纯妃的举动伤透了他的心,但他看到纯妃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样子,到底还是软下了心肠,时不时便候在纯妃塌前捧着汤羹与药碗服侍着。
三福晋与纯妃亦有龌龊,但她与三阿哥夫妻感情极好,不愿意在这等事上违逆了三阿哥的心意,于是也对纯妃颇为尽心。
自打纯妃魔怔之后,他们小夫妻俩也有许多年没有好好看过纯妃了。
纯妃是当真老了,褶皱爬满了她的面庞,沧桑之色覆盖了她当初的温婉,一头保养得宜的青丝如今也已呈半白。
三阿哥怔怔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身影,瘦小而又羸弱。
曾经给予他欢喜,给予他温暖,也给予他最沉重一击的身影,是当真老了。
三阿哥曾对纯妃无比孺慕和敬爱,也曾对她无比埋怨和愤恨,可临了,站在她的床前,他的脑海中竟是空落落的,就像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抽离。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但那终归是他一部分的人生。
四公主入宫的时候,透过重重幔帐,看到的便是纯妃将瘦小干枯的手搭在三阿哥手上的样子。
因着这场病,纯妃苍老得不像话,就连曾经清亮的双眼,都透出几分浑浊来。
“额娘知道,额娘当初的所作所为,对不起你们兄妹,额娘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想当初,额娘在你们阿玛府邸中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格格,可那段时光却是额娘过得最为轻松的。额娘与你们阿玛府上另一位李格格交好,虽说能见到你们阿玛的时间不多,每月的份例也不多,但咱们小姐们关起门来过日子,每日聊聊吃食,谈谈京中时兴的妆容和花样子,亦或是数数雍正爷又给咱们府上赐下了什么赏赐……真是再美好不过。”
纯妃眼中熠熠生辉,似是有火星子在其中跳跃。
三阿哥与四公主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一面,便凝神细听。
“后来,随着皇上登基,咱们这群府邸中的老人也随着皇上入了宫中。李格格因为一点子小事惹了当时的慧贤皇贵妃不快,被罚跪在屋外落了风寒,额娘派人去太医院找太医来为李格格治病,太医们却害怕得罪慧贤皇贵妃而不肯过来……最终,一场风寒,要了李格格的命。那时候,额娘就想着,入宫之后,只有知道上进的人,才能够活得下去。若是不往上爬,就会成为他人的养分,一卷草席裹了送出去也无人知晓。”
所以后来,纯妃为了往上爬,为了获得帝王的恩宠,无所不用其极。
在为帝王孕育子嗣,自身也在后宫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后,她仍然不肯满足。非要让孩子们成为她固宠的工具。
不能够帮助她固宠的孩子,在她心中就毫无价值。
时至今日,纯妃也不知道,当初的一个小小执念,怎么就让她彻底转了性子。
她是怎么从宝亲王府邸中那个爱说、爱笑、爱闹的苏格格,蜕变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纯妃苏佳氏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边儿,就再也没了可信之人?连至亲至爱都被自己亲手推开?
这皇宫,原来当真是个吃人的怪物,稍不留神,就会被它变得满目全非。
一行清泪从纯妃的眼角流下。
三阿哥与四公主默默听纯妃追忆往昔,他们知道,这多半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这些往事。从今往后,这些往事,会随着纯妃一起被深深地埋入地下。
在知道纯妃的种种不幸之后,难道就能够彻底不恨她、不怪她了么?
显然不可能。
纯妃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并不会因为她过去的遭遇而减少半分。
因此,在纯妃双目中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向三阿哥与四公主询问,能不能原谅她的时候,三阿哥犹豫了一瞬,四公主说,在纯妃过世之后,她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照顾苏家。
反正,事到临头,纯妃最放不下的,不就是苏家么?前不久,还为了苏家而与她闹过呢。
看在纯妃好歹生养了她一场的份儿上,她不介意稍稍安一安纯妃的心。如今她的日子过得越发和美,从前那些个伤痛的岁月已渐渐离她远去,她觉得,她已经能够做到释然。
只是,要让她亲口对着纯妃说出一句“原谅”,还是不可能。
纯妃听闻此言,面色惨然地道:“我在你心里头,难道就是时时惦记着苏家的人么?”
她不过是,想要借着苏家这个由头,向自己,也向其他人证明,她的孩子还是在乎她的罢了。
只可惜,到底未能如愿。
……
紫禁城中,梆子响过三下,纯妃薨逝。
作为纯妃的子女,三阿哥与四公主自然要为其服丧,乃是三年之期,其余的阿哥、格格们也要为其齐衰三月,以示敬重。
纯妃在世时,因着她所做下的种种事迹让乾隆厌烦无比,乾隆对她没有任何好感,可临了,反倒忆起她当初的好处来,下旨将她追封为纯懿贵妃,既是让纯妃享死后哀荣,也是他看重三阿哥与四公主的意思。
第187章 一更
皇后静静地倚靠在黄花梨椅子上,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身着紫色圆领凤纹氅衣,内里是一件白色衬子,梳着堕马髻, 头上只简单一支七宝玲珑碧玉簪并几朵绒花, 略施薄粉的面容上, 显出几分倦态来。
一旁芳芷见摆放在她手边的青花折枝花卉纹卧足杯中的六安瓜片有些凉了,欲为她更换一盏新的来,却被她抬手制止。
见状,芳芷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娘娘, 您今儿个可是心情不好?”
她记得, 自家主子与纯妃关系委实说不上好,也就比当初的魏氏与愉贵人好上一些罢了, 可以称得上是相见两生厌,怎么如今纯妃走了, 自家主子反倒伤怀起来?
“你看, 本宫是不是老了。”皇后伸出带着金护甲的手,那双手虽保养得宜, 上头却有遮掩不住的纹路,像是美玉有了裂纹, 让人徒增叹息:“这人啊, 一上了年纪,便忍不住开始回忆往昔之事。本宫分明平日里不喜欢纯妃, 可得知她离世的时候, 本宫却回想起了当初咱们还在潜邸之时所发生的那些事儿。”
“想当初, 先帝爷指了先皇后为皇上的嫡福晋,指了本宫为皇上的侧福晋,后来又有了慧贤皇贵妃。苏氏与金氏就是在慧贤皇贵妃入府后不久进来的, 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唤本宫姐姐。那时候,大家都还年轻脸嫩,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子,也没有什么恩恩怨怨,再加上有铁面王先帝爷在上头镇着,也没人敢闹出什么乱子来……那时候,当真是本宫在皇上的后宅之中所过的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
芳芷不知自家主子为何开始回忆当初之事,在自家主子尚未入宫之前,她也未曾在自家主子身边儿侍奉,因此只得认真听着,并默默记在心中,以备不时之需。
皇后忽而话锋一转,道:“你瞧,连本宫这个与苏氏素来不睦之人,在听闻她的死讯之后,都会忍不住怀念往事,想起苏氏过去的种种好处,皇上这个曾与苏氏恩爱缱绻之人,又会如何?年轻鲜嫩的宫妃源源不断地涌入宫中,当初的老人们却是越来越少,饶是本宫,有时候也忍不住心生感慨。”
芳芷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却又不甚明晰,她听自己开口道:“既然娘娘怀念纯懿贵妃,要不要再派人去给纯懿贵妃上一炷香,或是向纯懿贵妃的母族施恩?”
“这倒不必,本宫对她不喜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她活着时,本宫不曾对她有额外的照拂,她如今去了,本宫也不必惺惺作态。只是,她这一走,倒将她过去的那些不好给掩了过去,皇上对她越是怀念,越是忍不得有人怠慢她。这些日子,你且注意着些,我翊坤宫上上下下对待纯懿贵妃之事,万万不得马虎。三位小主子你们也得仔细叮嘱一番,莫要让他们做出对纯懿贵妃不敬之举。”
当初富察皇后的葬礼上,乾隆对大阿哥和三阿哥的训斥可就是前车之鉴。
虽说这些年来,乾隆也意识到自己当初责罚太重,但那又怎么样呢?大阿哥永璜终是借酒消愁,身子亏空太过,早早去了。三阿哥永璋若不是有妻子在一旁鼓励着,如今小夫妻俩又有了爱的结晶,只怕也会落得永璜那般下场。
皇后的担忧并非是空穴来风,没几日,八阿哥永璇就因为在纯懿贵妃百日之内饮酒作乐,被人一状告到了乾隆跟前。
乾隆勃然大怒,把永璇叫到跟前来,当众便一巴掌扇到了永璇脸上,永璇被打得脑袋一偏,心中尽是惧怕之意,愣愣地看着乾隆,不知该如何是好。
乾隆见了他这副模样,越发来气,恨声道:“没有孝悌的东西!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连区区百日都按捺不住,定要给你纯懿额娘没脸!你给朕滚!滚!!!”
他这副要择人而噬的模样,骇得永璇连动都不敢动。
偏生乾隆见永璇没有动作,又要提脚去踹,这一脚直奔永璇心窝子而去,芃芃怕闹出人命来,赶忙上前拉住乾隆:“汗阿玛,有话好好儿说,莫要动怒,怒急伤身啊。”
在这种时候,也只有芃芃敢顶着乾隆的怒火上来“捞人”,芃芃一面劝慰着乾隆,一面给永璇使脸色,示意他赶紧先离开。永璇也知道自己再呆在此处有害无益,冲着芃芃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目光后,脚底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周围人都未曾料到,乾隆会为了纯懿贵妃的丧事这般大动肝火,在劝乾隆息怒之事,心中也有止不住的心虚——纯懿贵妃在薨逝之前失宠已久,除了纯懿贵妃的儿女外,根本没有人把纯懿贵妃的丧事当回事。
众人心中的那些个花花肠子,自然瞒不过乾隆的眼睛,其余几个阿哥、格格自然也得了乾隆好一顿训斥,但因着他们没有做得像八阿哥这般明显,招来的骂自然也不似八阿哥那般厉害。
在全员挨骂的大环境下,也唯有纯懿贵妃的亲儿女,以及一早便得了皇后嘱咐对纯懿贵妃格外守礼的芃芃兄妹三人,并一直跟着芃芃步子走的六格格没有挨骂。
就连向来喜欢跟着永璂混的十阿哥永珷这回都挨了骂。倒不是永璂和芃芃没有提醒小伙伴,而是永珷听了永璂的话,只嘴上应和着,没往心里去,最后可不就凉凉了。
好容易熬过了大型挨骂现场,被罚抄写孝经的永珷悔不当初,发誓日后定要把永璂和芃芃劝他的话当做金科玉律,听得永璂与芃芃哭笑不得。
乾隆将永璇骂得那样狠,原本永璇会如永璜与永璋那般,颜面尽失,名声扫地,但谁让这次受罚的人太多了呢?最终,所有受罚阿哥与格格的额娘们联手拦截了消息,这才没让乾隆当众斥责一众皇嗣不孝之事外传。
嘉妃见乾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不由在心中咬牙冷笑。当初人活着的时候,乾隆不珍惜,如今人没了,乾隆又摆出这副深情的模样来给谁看?没得让人恶心!
与乾隆不同,嘉妃从不是一个喜欢怀念过往的人,只有当下以及未来,才是她所瞩目的。
嘉妃专程去了阿哥所找永璇,却没找到人,不由蹙起了眉:“八阿哥做什么去了?”
“回娘娘话,八阿哥说当时他没被皇上那一脚踢中,全赖五公主挺身相护,他带了小礼物找五公主道谢去了。”
“人家分明知道皇上看重纯懿贵妃的丧事却不说出来,只等着看咱们笑话呢,人家哪里用得着他去道谢?巴巴地捧着东西跑过去,指不定人家心里头当他是傻子!都这么大人了,还不知该亲近谁、该疏远谁么?真真不长心!”
嘉妃就这般当着下人的面说着抱怨八阿哥的话,听得负责伺候八阿哥的人满脸尴尬,应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得在一旁默默听着。
八阿哥一进门便听自家额娘又开始抱怨、数落自己,不由面色一寒。
“该亲近谁,该疏远谁,儿子心中清楚得很!至少,在汗阿玛险些一脚踢死儿子的时候,是五妹妹出面护着儿子。”
嘉妃听得一阵心虚:“那是她在做戏!”
“便是做戏,也比连装都不愿意装的人要强!”经此一事,八阿哥对嘉妃是失望透顶:“额娘请回吧,汗阿玛罚我为纯懿贵妃抄写佛经,我怕是没空招待额娘了。似我这等不忠不孝名声烂透之人,额娘还是不要再靠近我,省得带累了弟弟的名声。”
嘉妃本欲反驳,待听到“弟弟的名声”几个字时,眼神却是飘忽了几下,看得八阿哥心中冷笑。
嘉妃瞧不上纯懿贵妃,觉得纯懿贵妃连自己的儿女都教不好导致膝下儿女与她离心,可她自己,又比纯懿贵妃好到哪里去呢?
亲情本是不能用利益来衡量的,一旦将亲情与利益摆在了天平的两端,终有一日,亲情会变得面目全非。
待到纯懿贵妃的丧仪过去,天气已开始转凉。
为了保暖,芃芃特意命人试着缝制了“羽绒服”,收集了绒毛,经过一定的处理,缝入宫中惯用的宋锦袄袍之中,以一小格一小格的夹层将绒毛隔开,以免绒毛全部挤在一处,此外,还用这个法子制了一双雪地靴,绵软舒适,十分保暖。
第一个享受到这种待遇的当然是乾隆,他一拿到闺女孝敬的礼物,就忍不住穿上朝去跟朝臣们显摆,搞得太后与皇后纷纷吃起醋来,好在芃芃早有准备,很快便将给太后和皇后的“羽绒服”与雪地靴也奉上了,喜得这俩婆媳俩跟什么似的。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且这羽绒服经过处理,看着并不臃肿,既好看又保暖,宫中其他有门路的妃子们开始向翊坤宫打探羽绒服的做法,宫外的大臣命妇们也明里暗里表达了他们对乾隆的歆羡,大大满足了乾隆的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