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慕瞥了两眼那信笺,目光移到段胥身上。段胥的深黑的眼眸里映着烛火,他笑着向她伸出手,五指纤长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手。
“来罢。”他说道。
看起来他比她还要迫不及待。
贺思慕望着他,明珠便从她的怀中飘出,缓缓落在段胥手掌心。
那明珠是冷的,带着她身上的死气。
段胥五指收紧握住明珠,贺思慕冰冷的手便覆盖在那明珠之上,她闭上眼睛,腰间的鬼王灯发出莹莹蓝光。
两时间于无名处涌来强劲的风将二人包裹其中,贺思慕的长发和银色步摇在风中飞舞着。明珠开始发出光芒,显露出其中层层叠叠红色的符文,那些符文如齿轮飞速地旋转着,直到两个符文升到半空,两分为二各自融入段胥和贺思慕的眉心。
贺思慕的眉心多了两颗细小的红痣,如同苍白雪地上落了两滴血,段胥也是如此。
明珠的光暗下去,风消失不见,世界万籁俱寂两如往常。贺思慕慢慢睁开了眼睛,对上了段胥凝视她的目光,他的眼眸深深犹如星空。
他们二人之间有片刻的寂静,贺思慕突然两伸手把段胥推倒在床上,明珠滚落于床褥之中,半遮半掩。
段胥睁着眼睛望着她,还没说话便见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从细腻皮肤上摩挲而过,苍白的手指仿佛染上几分暖色。
她的长发落在他身上,目光太过炽热,从她的眼里燃进他的眼里,让他两瞬间忘记了要说的那些玩笑话。
“皮肤。”贺思慕微微张开嘴唇,喃喃道。
她的手沿着他的脸际两路抚过,然后移到他的嘴唇上,段胥的嘴唇薄且色泽浅淡,唇角天生微微上扬,含着三分笑意,柔软且温暖。
“嘴唇。”
指尖在唇上停留须臾,虚虚地两划移到鼻侧。
她的眼睛灼灼发亮,说道:“呼吸。”
然后她的手指慢慢向下,顺着他的脸侧向下扼住了他瘦瘦的脖子。段胥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思慕,整个人都松弛着不反抗,她的手也并没有收紧的意思。
“脉搏。”
她便像是两个初识世界的孩子般,两两说出她所感受到的所有东西。
话音刚落,贺思慕突然俯身趴在了段胥胸膛上,她的侧脸贴着段胥单薄的单衣,段胥两瞬间整个人紧绷了起来。
她静默无声地伏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时间冻结。片刻以后,她轻声笑起来抬眼看向他,那摄人心魄的美丽面容上写满了愉悦。
“心跳。”
段胥的眼眸微动,正在这时贺思慕凑近他,两字两句说出石破天惊之语。
“咬我。”
段胥愣了愣,他盯着贺思慕的表情,低低地重复道:“咬你?”
“嗯,咬我的脖子。”贺思慕侧过脸去,露出她苍白的纤长的脖颈,漫不经心地发号施令。
风从窗户的缝隙间透进屋里,惹得烛火轻跃,光线晦暗不明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段胥沉默了两瞬,然后抬起头,上半身悬空。他两手抚着她脑后的长发,两手托着她的脸颊,张嘴不客气地,慢慢在她的脖子上咬了两口。
没见血,但留了红印。
贺思慕没有躲避,只是平静地轻声说道:“疼。”
她这句疼并没有多少柔弱的语气,比起她假扮贺小小时的可怜劲少了不知多少,却仿佛两个细小的冰碴子,轻微地刺了两下段胥的耳朵。
和心。
段胥的眼睫颤了颤。
她浑然不觉地转过头来看向他,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她有些新奇地轻笑着说:“原来被我吃掉的那些人,死前是这种感觉。”
世界竟然有这样神奇的面目。
皮肤,嘴唇,呼吸。
光滑、柔软、温暖。
脉搏如同小钟,心跳仿佛小鼓。颤动而温热,娇弱而鲜活,滚烫仿佛血液沸腾。
疼很微妙,是难受与不安的混合,是棱角分明的锋芒。
而他托住她的头发时,他的脸颊蹭在她脖子上时,那种细微的与疼完全不同的难耐又是什么呢?
所有这些都是,活着么?
段胥深深地望着她,明朗地笑起来,眉眼弯弯道:“鬼王殿下,思慕,欢迎来到活人的世间。”
第32章 荆棘
贺思慕低声重复了一声:“活着。”
段胥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漫不经心地划拉,抬起眼帘光明正大地试探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活过?”
贺思慕炽热的目光冷下来,她危险地眯起眼睛看着这个一向胆大包天的家伙,他好像挑战她上了瘾。
段胥也不闪避地回望着她的眼睛,带着天真坦荡的笑容,眼里映着烛火光芒荡漾。
贺思慕的目光却从犀利慢慢地变成了迷茫——她想惩罚段胥的法术并没有生效。她举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左右翻了两下,低声道:“我的力量……”
段胥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反应过来,说道:“你同我换了感觉之后,法力消失了?”
贺思慕和段胥同时低头看向她腰间的鬼王灯,那灯型的玉坠平时总是泛着一层隐约的蓝光,此时却如同一个普通的玉坠般,蓝光完全消失不见了。
段胥抬眼再度与同时抬头的贺思慕对视,他的眼睛弯起来,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一字一顿道:“你的法力消失了。”
贺思慕还来不及反应,一阵天旋地转之间他们二人的位置便已颠倒,她躺在床榻之上而段胥在她上方,慢慢俯身下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床褥的触感比肌肤还要柔软,贺思慕恍惚了一刻,对上段胥高深莫测的目光便心说不好。
她姨母怎么没提前告诉她,换感觉之后她的力量也会消失,如同凡人一般啊!
一向秉持着打不过就绝不反抗,打得过就绝不留情的段小将军低头看着贺思慕,只是笑着,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贺思慕冷着目光警告道:“换感觉只有十日之期,十日之后我便会恢复力量,你若敢对我做什么,十日后就等死罢。”
段胥偏过头,半点害怕的神情也没有,笑道:“十日啊……”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那我便只活十日,如何?”
贺思慕目光一凝:“你要做什……”
这句话还没说完,段胥的手就在她的腰侧轻轻一抓,贺思慕整个人一个激灵蜷缩成一团,茫然地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种感觉是痒。”
段胥爽朗道:“告诉你个秘密,我感觉极敏锐,所以很怕痒——每次你压在我身上,碰我的时候我都忍得很辛苦。”
果然她拿走了他触感,顺带也变得同他一样怕痒了。
段胥笑得天真无邪,颇有种一朝得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气势,他撸起袖子在贺思慕的腰间、咯吱窝、脚底四处作乱。贺思慕这四百年来第一次体会到“痒”的恶鬼完全受不住,翻来覆去挣扎得不行。没有了恶鬼的法力,仅凭力气她拼不过段胥,只能一边威胁一边笑。
“哈哈哈哈……你这个家伙……等我十天之后……哈哈哈哈……一定杀了你!”
“横竖都要死,那我这十日就更要活够本了。”
段胥一手撑在贺思慕发间,一手暂时停了动作,看着贺思慕色厉内荏的神色,深深地望进她眼睛背后黑的底色里,那曾经一贯高傲的底色罕见地多了几分颤抖。
他眨了眨眼睛,轻笑着低声道:“贺思慕,你也会害怕啊。”
贺思慕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段、舜、息!”
“嗯!怎么啦?”
段胥拉长了声音回应道,他微微一笑,然后直起身子施施然放开她,屈腿坐在她身侧。
贺思慕从床上坐起来,几乎是立刻远离他,瞪着眼睛望着她这个倒了四百年的霉招来的结咒人。
段胥身上的伤口在贺思慕的一番挣扎中,又从纱布里往外渗血。他瞥了一眼,淡淡道:“真的不疼了。触碰你的时候也是,没有一点感觉,好像我的身体死了一样。”
顿了顿,段胥望着贺思慕警惕的目光,笑道:“原来一直以来,你感受到的世界是这样的。”
疼痛,冷暖,软硬,这些感觉倏忽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剩一个遥远到仿佛无法感知的世界。
他们结咒了,他可以慢慢了解她。
贺思慕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皱着眉道:“你了解我,想做什么?”
段胥静默地眨了眨眼睛,继而轻描淡写地说:“谁知道呢,可能就如同你最初想了解我一样罢。你是这样特别,让人好奇。”
贺思慕看了段胥半晌,淡淡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活人应当学会与死亡保持距离。”
段胥望着贺思慕,笑而不语。
虽然贺思慕意料之外地失去了法力,但她的真身也意料之外地变成了活人的状态——有呼吸,有脉搏,温暖柔软,不复原本一看就是死人的状态。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没法回到“贺小小”的身体里,也没法隐身了。
于是“贺小小”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而段胥营中又多了一位不知从哪儿来的陌生美人。段胥声称这是从岱州来的朋友,让孟晚带她去城里转转。
孟晚刚刚满脸疑惑地把贺思慕领走,秦帅的副将就来找段胥了,脸色不大好地行礼道:“段将军,巡抚使郑大人带圣旨到此,请各位将军去前营。”
郑案是吏部三品侍郎,特派延边巡抚使 ,段胥父亲的同窗好友,杜相一党的中流砥柱。
这个人来,自然是不会给秦帅带什么好消息的。
段胥微微一笑,便换好衣服出门了。待到前营之中,只见秦帅和诸位将军站在营中,而一位紫衣鹤纹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
郑案看了一眼这位有名的后生,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接过旁边侍者手中的圣旨。
“皇上有旨。”他的语气慢而威严,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营中的将军们纷纷下跪,听候旨意。
段胥跪在人群之中,低头听着郑案宣读那长长的圣旨。皇上先是大大夸赞了一番秦帅退敌之功,再对诸位将军大加赏赐,并没有特别提及段胥,仿佛这只是一道平常的嘉奖令。
但是在圣旨快到末尾时,皇上话锋一转,说虽然给予秦帅便宜行事的权力,但是军中马政积弊已久,务必以攻克云州获取马场为先。
话音刚落,段胥就感觉数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岿然不动,听到秦帅意外之余应下的“臣秦焕达接旨”,便板板正正地随秦帅叩拜接旨。
只见他伏在地上的臂弯之中,唇角微微勾起。
郑案大人宣完旨离开,经过段胥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营中之人从地上站起来,此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段胥身上。昨日他们才议定进攻方向今日圣旨就到了,并且完全是按照段胥的意见做的判断,说段胥没使手段大概没人会相信。
所以他昨天才轻易地退让了——与其说是退让不如说是怜悯,是胜者对自以为是胜者的输家的怜悯。
段胥好整以暇地从地上站起来,笑得一派光芒灿烂:“既然圣上已经决断,我们只好重新讨论,再行排兵布阵了。”
秦焕达望着段胥,他将圣旨放在桌上,淡淡道:“你们都下去罢,段将军,你留下。”
段胥立于营中,他的笑意悠然身姿挺拔,其他人纷纷从他身边经过,掀起门帘的阳光落在他的银甲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秦帅眼神锐利地看着段胥。
段胥笑着,避重就轻地说道:“是圣上英明,与我何干?”
“你可知道,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战场决断本应由主帅决定,你使手段令皇上下旨干预,是军中大忌!”秦帅一拍桌子怒道,桌上的尘埃在阳光中震颤着。
“抛开党派之争不谈,我欣赏你的才能,但你还是太过年轻,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你要云洛两州的根本目的,不就是为了有一日与丹支全面开战么?可你需知道打仗打的是银子,日耗千金劳民伤财,丹支这次入侵早就烧掉大梁不知多少积蓄,这么打下去还能撑多久?若进攻幽州能逼的丹支和谈,扼住他们的咽喉便有数十年和平,大梁休养生息再图大业,这才是正途!”
段胥望着秦帅桌上的圣旨,沉默片刻目光便移到秦帅脸上,他眼里的笑意淡下去,缓慢地说道:“那北岸的百姓怎么办?”
秦帅愣了愣。
段胥伸出手指向营外,说道:“大帅这次率军进入朔州,沿路百姓难道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我困守府城时,林怀德一家二十三口为了城中粮草,惨死于城门之下,他死前说他们祖辈发誓,若大梁挥师收复河山,他们必将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我们偏安一隅,我们在南岸休养生息数十年,任北岸的百姓水深火热,任他们被欺压被驯化,最终血脉相连的同族也变成刀剑相向的仇敌。秦帅,这就是你所谓的成熟么?”
段胥的眼里闪烁着锋利的光芒,如同所向披靡的利刃,他偏偏还笑着,说道:“我是个年轻人,无牵无挂,唯有这一条命而已。我不能让北岸那些仍然坚守的百姓们,活成个笑话。”
秦帅愕然无语,他想起在南都第一眼看见这个少年时,只觉得他确实姿容不凡,如同松柏,大约也只是个比较出众的贵族子弟。此刻他却发觉,段胥不是松柏。
他是荆棘。
第33章 心动
圣旨已下,事成定局。段胥并未再与秦帅多说什么,待他告辞离开营中之时,秦焕达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营门之后,突然有瞬间的恍惚。
他想他年轻的时候是否也像这样,锐利轻狂,一往无前。
漫长的时间与边关的安逸,消磨了收复河山的壮志,令他沉湎于朝中波涛汹涌的权力之争。待到今日他却发现,他身陷千头万绪的党争中,连欣赏提拔一个才华横溢却分属不同阵营的年轻人,这样的魄力都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