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艾走到宫殿之中时,贺思慕正靠在王座上翻鬼册,见到她走进来贺思慕放下鬼册,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姜艾姨,坐。”
贺思慕并不经常喊她姜艾姨,叫她魖鬼殿主或者左丞,又或直呼名字是最多的。一般这样亲切地喊她,便是有事要托她去做了。
姜艾心想,贺思慕的爹叫她姜艾姨,贺思慕也这么喊,不知是在占她的便宜还是在占自己爹的便宜?
她坐下来,道:“思慕啊,你叫我来做什么?”
贺思慕手指在鬼册上敲了敲,轻描淡写地说:“我带来的那个凡人,这段时间你带着他在玉周城转转罢。”
姜艾愣了愣,继而笑出声来:“怎么,大家都知道他是你的人,谁敢动他,难不成还要我保护他?”
说着说着,她便若有所思地停了话头,继而说道:“倒是真有个家伙敢动他,搞不好还真敢把他弄死。思慕啊,晏柯那家伙嫉妒心有多强你也不是不知道,之前你那些情郎从不来鬼域也就罢了,现在你居然把这个活人放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就不怕出什么事?”
贺思慕摇摇头,她笑道:“段小狐狸有破妄剑在身,他没那么弱。再说,晏柯他嫉不嫉妒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要顺着他的心意?”
姜艾叹息一声,她还记得三百多年前她把贺思慕带来鬼域的那一天,晏柯先前还在对这位年轻陌生的少主多有微词,可一见了贺思慕便什么话都没有了,足足愣神了半柱香的时间。
贺思慕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毕竟她的父母一辈就没有不好看的。更何况她身上有股难以言明的劲儿,倔强又孤傲。
那时候姜艾就想,完了,这鬿鬼殿主算是栽了。
后面又过了几十年,贺思慕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恶鬼只喜欢活人的时候,姜艾再一次想,完了,鬿鬼殿主栽得是出不来了。
没有恶鬼能够放弃自己的欲念,若能放弃,也不会变成恶鬼了。
不过这话对贺思慕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管你认不认晏柯都要针对这孩子,你索性认了他做情郎呗。这孩子胆子大又开朗,对你非常上心,我瞧着是一千个一万个喜欢你。你这几百年来二十几个情郎都有了,也不差这一个。”姜艾热心地怂恿道。
贺思慕叹息一声,似乎听到这个话题就开始头疼,她摇着头又开始翻书:“算了罢。”
“怎么,你不喜欢他?”姜艾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他一定长得很丑罢。”
段胥打了个喷嚏,心道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他摸摸鼻子,给他带路的鬼仆和晏柯的仆人都回避到一边,这个角落就剩下他和鬿鬼殿主晏柯两个。
段胥靠着墙,笑道:“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晏柯大人,无论你有多不喜欢我都不该来杀我罢。我若死在了玉周城里,思慕的颜面和威信何存?”
在他看来蠢蠢欲动的恶鬼不在少数,居然还有恶鬼敢堂而皇之地在玉周城内杀死鬼王带来的活人,若是真的成功了,简直是视鬼王权威于无物。思及这一点,他赶走了那只恶鬼后还按原样把自己绑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晏柯原本就冷着脸,此刻面色越发冷峻,他说道:“我不认为你有资格与我开诚布公。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当真以为思慕会把你放在心上么?”
段胥摇摇头,说道:“思慕把不把我放在心上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用不着右丞大人来操心。只是我即便是个局外人都已经觉得她做鬼王非常不易,您就别再给她添麻烦了罢。”
说完他便转身准备去唤给自己领路的鬼仆,话音还没出口,就听见晏柯淡淡地说道:“段舜息,你认识她多久,半年?我认识她已经三百年多年了。”
段胥转过眼来,面前高大冷峻的男人露出戏谑的神情,还是一贯高傲的样子。
“我在群鬼叛乱时遇见她,助她平叛,帮她推行法令治理鬼域,若没有我替她监理鬼域,她甚至没有办法去休沐,也更不可能遇到你。她需要我,而我可以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像你这样的活人,思慕之前也遇到过很多,不过是一时消遣罢了。你这青春年少不过眨眼光阴,短暂如烟,她很快就会完完全全忘记你。你又能给她什么呢?”
段胥定定地看着晏柯的眼睛,风的丝线在这个转角弯弯绕绕地纠缠着,仿佛描摹着何为暗流涌动。
段胥突然明媚地笑起来,他说道:“右丞大人,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晏柯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原来如此,你偷听我和思慕的谈话。你听到我曾亲吻她,所以恼羞成怒了?”
段胥摆摆手,感叹地转过身去唤给他带路的鬼仆过来,然后轻声说:“思慕不是你的所有物,三百年了她仍然不喜欢你,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罢,右丞。”
晏柯瞬间捏紧了拳头,而段胥转过身去的时候,笑意也从脸上消失不见。
段胥在偏殿住下后好好地睡了一觉休息下来,姜艾的厨子也被带进来做饭,总算不至于让段胥饿死。这位活人厨子一看就对玉周城和姜艾有着清晰的认识,大概知道不好好做饭自己就会变成最新鲜的食材,基本上不说话只干活儿,掂勺掂得上下翻飞,每顿至少八个菜。
段胥宽慰他许久说吃不了这么多,这位厨子也依然战战兢兢我行我素,他只好放弃劝说。
和姜艾的厨子一起来的还有姜艾本人。
这位风情万种富贵华丽的殿主自然也要享用自己厨子的厨艺,并且边吃边说受鬼王所托,来照看段胥一阵子。
“王上休沐结束刚回来,实在是忙得很。你对玉周城不太熟,我便代替她略尽地主之谊。”姜艾说得冠冕堂皇。
段胥倒也不追问,只是悬着筷子笑了起来,淡淡说道:“她这是希望我自己想清楚放弃啊。”
“什么?”
“没什么,那就麻烦您了。”
段胥接下来毫不客气地贯彻了自己要麻烦姜艾的发言,每天早出晚归,让姜艾带着他几乎把玉周城的每个角落都跑了一遍。他对拜访各位位高权重的殿主毫无兴趣,倒是对街道排布一草一木更感兴趣,不过几天的功夫他就手绘了一张玉周城地形图出来,且坊市间的比例居然相差不大。
姜艾奇怪地看着他这张地图,一面对于他这种过目不忘的能力啧啧称奇,一面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
”你要干什么?”
“送思慕一份礼物。”段胥暂时放下笔,对姜艾笑道:“我还想去一个地方,还烦请左丞大人带路。”
“什么地方?”
“刻有三十二道金壁法的山壁。”
姜艾挑挑眉毛,她笑道:“你可真是慧眼独具,一下就挑中恶鬼们第二讨厌的地方。”
金壁在玉周城东部,王宫背后的虚生山上。那里原本是一处天然石壁,前鬼王令鬼匠在石壁上以足金覆盖抹平,上用朱砂刻就三十二道鬼界之法,每个字都比军中令鼓还要大。
当时段胥被吊在宫门上时,一眼就能看着山中有个地方发出刺眼明媚的金光。这次姜艾带着他来到石壁边,刚刚到山腰便已经能远远地把所有字看清,在一片苍翠的绿树掩映中,金红相映恢宏肃穆。
待他们站在金壁之下,仰望着这足有四层楼高的金壁,不禁双双发出感叹。
姜艾说的是——造这面墙壁当初费了多少金子啊。
段胥说的是——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者,谓之道。
姜艾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向段胥,看书大概是她最厌恶的事情之一,因此她对这句话十分陌生,但也能听出来段胥的话里的敬佩。她掩唇而笑:“恶鬼里十个有七个都不喜欢这些束手束脚的法条,小朋友,你可真是正直。”
段胥伸手抚摸那些苍劲有力,深深刻入金壁之中的字体,那里对于恶鬼的行为有诸多限制,若能遵守这些法条,鬼也称不上是恶了。
他淡淡地说道:“古有商鞅者变法图强,终被车裂于市,而后秦王天下。”
顿了顿,他轻轻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她走的是商鞅的路,一条人憎鬼恶的路。”
——人憎鬼恶才是鬼王应当所处的位置。
贺思慕曾经这样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地对他说道。
或许她早就很明白,但仍然决定以她漫长无边的一生和卓然的天赋与深渊纠缠,牵制这由欲望和贪念组成的庞然大物。
以维持鬼界的秩序,去除污名,让恶鬼也能有好坏之分。也保护由这些渺小而脆弱的凡人组成的世界。
他相信,只要她当鬼王一日,便鬼域稳定,人间无恙。
即便无人可知,无人感念。
第49章 迷狱
说完这句话,段胥突然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对姜艾说:“刚刚没听清,您说我什么,正直?”
姜艾点点头。
因为这少年刚刚的话,她正在重新审视他,她说道:“难道不是么?”
面前这少年摇摇头,帷帽上的黑纱跟着摇晃,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还隐隐含着一丝戏谑,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言论。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身上血债无数,我杀过很多素不相识,手无寸铁,哀求我放过他们,甚至无法发出声音的人。我做这些事也没有什么光明的理由,我只是为了保命。若这些法条用在我的身上,我或许也不能全身而退。”
“但是我也发过誓,我以后会救更多的人,会保护更多的人,让他们获得自由。我会拼上这条命,全力以赴。”
姜艾怔了怔。她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宏图大志,慷慨激扬,恨不能上青天揽明月,在赌坊中有许多这样豪掷千金的富贵公子,总是迷茫又躁动。
但是这个孩子不同,他的慷慨激昂似乎过分清醒了。
她还没来得及对他的描述做出评价,便见这孩子向后退了几步,笑着岔开话题:“之前您说这是恶鬼们第二讨厌的地方,那第一讨厌的地方是哪儿,是传说中的九宫迷狱?”
姜艾只觉得眼皮跳了跳,她皮笑肉不笑道:“你不会想去九宫迷狱罢?”
没有恶鬼会喜欢九宫迷狱,或者应该说,所有恶鬼对九宫迷狱都避之不及,别说进去了连大门都不想经过。
“劳烦左丞大人,带个路?”
段胥一派天真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近来姜艾觉得,这孩子的天真里总是充满了陷阱——和麻烦事。
九宫迷狱在虚生山的地底,入口在山腰之上,乃是一扇漆黑的槐木大门,仿佛是某个寻常仓库的大门。没有任何装饰,平平无奇地立在那里,看不出一丝恐怖的端倪,也并没有恶鬼把守,与它的盛名一点儿也不相衬。
姜艾和段胥站在了这座大名鼎鼎的迷狱面前,她再次确认道:“你确定你要进去?”
段胥反问:“难道思慕不让我进去?”
“这她倒是没说过,不过要是守卫不会放你进去,我也没有办法。”
姜艾叩响大门,声音三长一短,那乌黑朴素的大门亮起一道符咒,继而开始有白色条状凸起的纹路显现在门上,像极了人额头上因用力而贲张的血脉。
顺着白色经脉汇聚的方向,两扇门上赫然睁开一双半径约三尺的巨大纯白的眼睛,上下左右灵活地转动着眼珠,不知道在看向什么方向,也不知道在打量着什么。
“来者报名。”
眼睛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居然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魖鬼殿主,姜艾。”
那眼珠子贴近姜艾瞧了瞧,笑道:“姜艾,稀客啊稀客,你犯了什么事儿啦?我怎么没收到王上的旨意啊?”
姜艾摆摆手,笑得花枝乱颤:“虚生,你这是说什么呢?我这般知书达礼又守法的好鬼,怎会下狱?”
虚生乃是虚生山的山灵,整个虚生山都是由他的身体所化,他的眼睛正在九宫迷狱的大门之上,而九宫迷狱则在他的头颅之内。
“我就是想进去看看,带上我这位朋友。”
姜艾伸手一指她身后的段胥。
那巨大的眼睛突然竖立起来奔向段胥,段胥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但又立刻停住站在原地,任那惨白的竖目在他面前左看右看。
虚生说道:“他身上有王上的气息,很重的气息。”
“他那帷帽上有王上的符咒。”姜艾答道。
“不止于此。”
虚生倏然收回眼睛,在门上漫不经心地转着:“他是个活人,活人我是不放进去的。”
这话正中姜艾下怀,她正想跟段胥说不是我不帮你,是虚生不肯放你进去。却听虚生接着说:“不过,王上是不是要娶你?你是王上的未婚夫?”
姜艾稍有惊诧犹豫,这少年便以常人不及的反应速度说道:“没错,我俩已经约定终生了。”
终生做结咒人也是终生啊。
虚生啐了一声,若不是眼睛全是眼白,他定然要翻个白眼。
“看样子也是,上个深染鬼王气息的活人就是前鬼后殿下了。行罢,那你进来罢。”
少年转过头来,姜艾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见他正在得意地笑。她摁着太阳穴,心想这王宫金库里的百箱金砖真不好赚,下次思慕再给她这种活儿,她可得多要点。不过去九宫迷狱里转一圈儿,除了不大舒坦之外也没什么大事儿。
她叩叩大门,说道:“虚生,给我两盏心烛。”
“好嘞。”
那纯白的眼睛中涌动起红色的水雾,仿佛天边的红霞一般,汇聚成两滴红泪顺着眼眶流下,落在姜艾手里就变成了两跟红烛。
姜艾在空中一挥,手里便多了个金灿灿的烛台,她将其中一跟蜡烛插在烛台上递给段胥。段胥接过烛台的一瞬间,那烛火自动燃烧了起来。
“好生照看着,这是你的心烛。”
姜艾如法炮制了另一盏心烛,那蜡烛也燃烧着火焰。不过段胥手里蜡烛的火光是红色的,而姜艾手里蜡烛的火光是蓝色的。
段胥问道:“这是您的心烛?”
“没错。只有拿着心烛,才不会迷失在九宫迷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