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亲自去九宫迷狱救我,我陷入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一直待在我的房间里,若我唤你,你便去握住我的手。”
“不必道谢,我把你带入了鬼域,这是我应当做的。”
“我亲吻你,拥抱你,你都不曾真的惩罚我。你明知很多事情我并不是不能自己做,但是只要我请求你,你总是会心软。”
“你确实很会撒娇耍无赖。”
“你不要避重就轻。”
“我避什么重就什么轻了?”
段胥上前几步,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逼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喜欢?”
贺思慕望着这双她很喜欢的,明亮的眸子。他的眼眸含着一层水光,细细地颤抖着,里面有令人惊心的情绪和渴求,告诉她这是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在所有可怖的幻境里,噩梦里,或者敌人面前总是坚定自信又狂妄,有一种自毁式的强悍。可是唯有在她的面前,在唤她的名字时,他仿佛献上脖颈,袒露腹部的野兽。
贺思慕还记得他在幻境里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他说,真好,贺思慕来接我了。
声音虚弱又笃定,仿佛贺思慕对他来说,成为了可以替代“段胥”,在重重幻境中唤醒他的咒语。
他偷袭敌营那天,浑身浴血瘫坐在地向她伸出手时,她看出他仿佛在渴求什么,但是她不明白那渴求的含义,当时或许他也不明白。如今她渐渐意识到他不仅是向她伸出手,他是把他的心脏捧给了她。
那一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被他自己捡起碎片粘合整齐,带着无数陈年旧疤热烈地跳动的心脏。他把这颗心脏交到了她的手里。
从此之后他望着她的目光总是在说,你可以很轻易地伤害我,我把这样的权利交付给你。
姜艾问过她,你对他这么好,为什么不答应他,你在怕什么呢?
她堪堪反应过来,她居然是在害怕。她怕自己捧不住这颗心,让它从她手中掉落在地粉身碎骨,而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这个少年是这世上对她来说最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凡人,她想从这人世的苦难中保护他,让这颗心不要再添新疤。对于凡人来说最好的一生,莫过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儿孙满堂,壮志已酬,而不是和恶鬼纠缠不清。
她要把这颗心好好地还给他。
贺思慕轻轻笑起来,伸出手去戳段胥的肩膀将他推远。
“你不在我考虑的范畴内,我也不想考虑。毕竟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连你的名字都忘记了。”
段胥的眸子颤了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贺思慕便伸出手去捂住他的眼睛,他没有躲,任她冰冷的手覆盖在他的眼眸上。
段胥在一片黑暗中听见贺思慕说道:“想哭就哭罢,不过别在我面前哭了。你是我唯一有过的结咒人,我希望你所有的愿望都可得偿,但是我是你不可能实现的心愿,你把我从你的愿望里去掉罢。”
她慢慢地把手从他眼睛上放下来,他的眼睛颜色变得很深,隐隐浮现着水光。不过他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她不想看他哭,他就真的没有流泪。
贺思慕的手划过他的脸庞,落在他的肩膀上。她笑得灿烂,说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说完一道惊雷响起,她的手在他的肩头瑟缩了一下,然后收回袖子里。她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步子不快不慢,红色的衣裙从青翠草地上拂过,并没有回头看他。
段胥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边,然后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轻笑着说:“原来她怕雷声。”
他又多了解了她一分。
偏偏在这个时候。
段胥咬紧了嘴唇,满眼通红却没有流泪。他就这样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开始飘雨的时候他走到第一座种了枫树的坟冢边上,他蹲下来看着那个坟冢,露出个甚至可以称得上明朗的笑容,说道:“她可真是个混蛋,是罢?”
姜艾和晏柯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姜艾抱着胳膊叹息道:“右丞大人这算是如愿了。”
“区区一个凡人,我早知会这样。”晏柯面上淡然,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贺思慕对段胥的特别之处,这段时间谁都能看出来,他其实暗地里是担心的。
姜艾摇摇头,她说道:“不是区区一个凡人,这孩子不太一样。”
她问过他,在九宫迷狱里白散行袭击她时,他为何不顾安危地去帮她。这孩子笑得灿烂,只是说没想到白散行这么厉害。她再追问下去,他才说他觉得思慕与她比较亲近。
——“思慕太孤独了,你是她信任的鬼,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我也知道我的生命短暂,我不知道这样短暂的生命里我能给她什么,但是我想让她感受到人世间的幸福。”
——“思慕她是个很倔的姑娘,她从她的父母那里继承了一身踩不碎的傲骨脊梁。心有热血,以温世道,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她。”
那孩子还笑眯眯地问她,他是不是第一个熄灭了心烛还能从九宫迷狱里出来的人。姜艾便告诉他不是,在他之前还有一个曾经被灭了心烛却依然走出来的恶鬼——就是贺思慕。
贺思慕当年在九宫迷狱埋伏白散行的时候毁了白散行的心烛,自己的心烛也被白散行扑灭。两只最强的恶鬼双双迷失于九宫迷狱,但是三日之后,贺思慕从迷狱中走出来重燃了心烛,可谓是奇迹。
无欲则刚,恶鬼因执念太深而成恶鬼,故而无法挣脱九宫迷狱的幻境,但是贺思慕不同,她不是由活人执念而成鬼,她由她父母之间的爱出生。
她带来的这个孩子同样也没有被幻境所困,他们其实很相似。
姜艾忍不住叹息,她感慨道:“这孩子,其实很懂思慕。”
晏柯皱起眉头,不以为然道:“他能懂什么。”
姜艾深感不能跟争风吃醋的男人交流感情的事,她话题一转,指向九宫迷狱的方向。
“不过,白散行怎么可能还在?他心烛已经熄灭,在九宫迷狱里只要一百年就该消磨得灰飞烟灭了,怎么三百年了都没事?”
晏柯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这种事情说来也简单,答案并不多。”
姜艾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白散行三百年不灭,就说明他的心烛并没有熄灭。他应该是像那些流放于九宫迷狱的恶鬼一般,心烛被点亮在了九宫迷狱之外。
“这可稀奇了,当年我们是亲眼看着思慕把他的心烛熄灭的,怎么可能还有另外一支在外面燃着?”
“我看也并非没有可能。那个凡人的心烛不就重新被点燃了么,他能重燃心烛大概是因为他痴恋思慕,而白散行……”晏柯的目光转向姜艾,把姜艾看得发毛。
姜艾说道:“小子,你什么意思?”
“白散行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人尽皆知。”
“呸,那都是千年前的老黄历了。他进九宫迷狱之前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你也是知道的,我还上赶着给他燃心烛?我又没毛病。”姜艾啐道。
晏柯不置可否,说道:“这件事十分蹊跷,恐有后患。”
贺思慕与段胥在坟冢间谈话后的第三天,段胥便离开了玉周城。他请姜艾把他送到南都,走得悄无声息,甚至没有和贺思慕打招呼。姜艾回来告诉贺思慕这件事,看到贺思慕惊讶的表情时才恍然大悟道:“他没跟你说他要走啊?”
贺思慕摇摇头,她摁着脑壳说:“他这是赌的哪门子气。”
她正准备继续处理公务,却见姜艾从身后拿出一幅卷轴带给她,说道:“这是那孩子给你准备的礼物,他让我转交给你。”
贺思慕看了一眼那卷轴便接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还怪沉的。
“他说请你珍重。”
姜艾说完这句话便行礼告退,她这半个多月来的热闹真是热闹十足,也该见好就收了。
贺思慕将卷轴搁在了案头,继续看她的折子去。目光在那折子上停了许久,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抓折子的手捏紧了,目光时不时瞥到那卷轴上。如此僵持半个时辰后,她终究是叹息一声放下去,转而去拿案头的卷轴。
她想,她不过是好奇而已,他能给她准备什么礼物。
捆卷轴的绳子被她解开,这幅玉周城地舆图在她面前缓缓展开,铺满了桌案。图上的市坊比例画得很精确,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跃然纸上,大街小巷山野之间都有段胥的批注。
他的字是那种意气飞扬的狷狂字体,写得这样小仿佛是受了委屈,紧紧地挤在一起。
虚生山脚下画了一盏小灯,旁边写着:“此处有流萤幼虫,适逢盛夏当为荧光点点,色泽黄绿,如碧玉透光。古人有云‘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出了王宫右转的水徘坊街头画了一朵蔷薇,旁边写着:“墙边有一簇蔷薇,三月花季,芳香浓烈扑鼻,花枝生刺伤人,花色绯红深浅不一若朝霞晚云,可以芭蕉相衬。有道是‘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碧芭蕉’。”
他便这样在这张地图上细致地标注了三四十处,将他眼里的玉周城向她娓娓道来,描绘颜色、气味、质地不一而足,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赠予给她。这仿佛是为了某日她与他换了五感之后,能够重新认识玉周城而准备的。
贺思慕的手指摩挲着这张地图,轻笑一声:“不愧是榜眼,拿才华来做这个,不嫌浪费么。”
姜艾跟她说过,段胥觉得玉周城像是个大棺材。他却要在这个大棺材中挣出几分生机来送给她。
贺思慕的眼眸低下去,思绪随着这张地图飘远了,她漫无边际地想起她最初感受过的这个世界,想起段胥的皮肤触感、脉搏的跳动、呼吸吹拂还有他身上的香气,每一种感觉的最初都来自于他。
还有他总是貌似天真无忧的笑容,他生病时苍白汗湿的面容,他忍耐痛苦时布满血丝的眼睛。
这样鲜明的记忆,能在她的脑海中保留多久呢?
也不知道那天她走了之后,他有没有流泪。
——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喜欢?
贺思慕托着下巴,慢慢地把卷轴合上,叹道:“段小狐狸。”
何必对我,如此用心。
第53章 南都
四月初三,大军归南都。
段胥是在大军到达南都的前三天与他们汇合的,当时下了一场初夏的大雨,官道边的青草茂盛也染了泥泞,他就撑着伞在雨里等着,待看见秦焕达驾马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而来时,便扬起伞边。
秦焕达看见年轻人明亮又暗含着一丝萧瑟的眼睛,身上有些说不出来的阴郁气氛。不过转瞬的功夫段胥就笑眼弯弯,将阴暗之气一扫而光。
他行礼道:“秦帅,我回来了。”
秦帅冷然看着他,若不是段胥身世显赫又履历大功,哪能如此不顾军纪,消失许久现在才回来。他不欲多说,只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大雨渐止,段胥收了伞悠然地走到军队之后,秦焕达便听见踏白和成捷两军的士兵们发出欢呼,道将军回来了。
踏白便不说了,成捷军在段胥手上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俨然已经变成了段胥的亲军,对他服服帖帖。
秦焕达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副将说道:“段将军此人……”
他没说下去,但是秦焕达知道。
此人是奇才,终有一天会成为大患。
孟晚看见段胥归来不禁喜出望外,但是她紧接着就注意到段胥的气色不太好,仿佛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她不禁想起传说中那些恶鬼勾魂索命的故事,暗暗忧心起来。段胥这次说自己去找江湖中的朋友,一下子消失了一个月,她直觉他是去找十七了。
那恶鬼十七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是多坏的样子,但毕竟是妨害人的阴邪,若是害了段胥该怎么办?
正在孟晚欲言又止的时候,薛沉英一路奔过来攥住了段胥的衣角,眼睛亮晶晶地仰头道:“三哥,小……十七姐姐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孟晚于是装作不在意地观察起段胥的神情来,只见段胥低眸一瞬,继而抬眸又笑起来,他的神色有一些疲惫,但是看起来仍然是明朗的。
“她回家了。”段胥简短地回答道,他蹲下来揪揪沉英的脸庞,说道:“我也要回家了,沉英,我们一起回家罢。”
孟晚松了一口气,但看着段胥苍白的脸色,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南都欢迎王师凯旋的庆祝仪式非常盛大,段胥骑着马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鼓乐声中走过,满街都是喜悦的氛围。大梁富足安定,南都更是整个大梁最繁华富庶之地,举目望去皆是精致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看就是个金银财宝堆出来的太平盛世。
半壁江山的太平盛世。
段胥微微眯起眼睛,但仍然适时地露出愉快的笑容。
当他在段府之前下马将马匹交给仆人时,看着这高大的府门和两边的石麒麟,听着仆人高呼三少爷回来了,竟觉得大半年不见有些恍如隔世。沉英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段胥低头看向他,问道:“觉得陌生,害怕了?”
沉英紧张地忙不迭地点头。
他揉揉沉英的后脑,笑道:“我也是一样的,觉得陌生。”
段胥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喊,高声叫着“小叔父!”
只见一个穿着墨绿色衣服,莫约十岁的男孩从门内跑来。这孩子长得挺拔英气,眉目间和段胥有几分神似,他跑得飞似的来到段胥面前,抱住他的腰喊道:“小叔父,你终于回来了!”
声音响亮得惊飞了屋檐上的麻雀。
段胥笑起来,单手将这男孩抱起转了个圈,道:“重了不少啊!”
“小叔父你放我下来!我……我都十岁了!我是大人了!”男孩羞红了脸,不屈不挠地在段胥怀里扑腾着。段胥于是把他放下来,对着跟在后面走来的妇人说道:“嫂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那妇人眉目温柔秀气,举手投足间有种大家风范,乃是段府长子的未亡人。她揽过男孩,柔声道:“诸事安好,就是以期总是念叨你。他近来长高不少,总说自己已经长大了,百般地不服管教,我正头疼呢。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替我好好治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