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闻不见味道,去配香囊做甚?”
“我闻不见,但喜欢自己被闻起来是这个味道,不成么?”
禾枷风夷立刻回道成成成,贺思慕正欲进屋突然回头望向禾枷风夷,她扶着门框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近来人间办婚礼时兴送什么贺礼?”
“那要看谁成亲了,你是要给段胥送贺礼?”
“他邀我参加他的婚礼,既然要去总不能空手。”
禾枷风夷身子一歪,差点没靠稳他的木杖跌下来。他这位老祖宗向来不喜欢参加红白喜事,他爹娘的婚礼她也没来,而后他爹娘的葬礼,他弟弟妹妹们的婚宴她也都不曾出席。他本以为她要让他代送贺礼,没想到她竟然要亲自出席?这可真是厚此薄彼重色轻友。
收到禾枷风夷控诉的眼神,贺思慕难得的也有些心虚,她咳了两声道:“不一样,这是他换五感的条件。”
禾枷风夷啧啧两声,叹道:“我发现你对他真是出奇纵容。”
“这只是交易。”
禾枷风夷摆摆手停止了这个话题,他知道他这老祖宗不会承认她对段胥的一再让步,便把话题转回来道:“我倒是为他准备了一份歪打正着的厚礼。最近朝廷里在查马政贪腐案,原本兵部尚书和太仆寺卿都要掉脑袋,谁知峰回路转,关键证人翻供说自己受人指使证据亦是伪造。马政贪腐案和段胥力主进攻云洛两州的时机卡得太好,大理寺卿井彦怀疑段胥,如今他也被裴国公那边的人盯上了,借着这件事裴国公的人后续大约会继续发难。”
“而我手头上查的这件事,虽然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但能帮段胥大忙。像他这样的人大概不怎么看重身外之物,其他贺礼我随便准备些就好。”
贺思慕对大梁朝廷上的事情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她皱皱眉说道:“这是你的贺礼,可我送什么好?”
“你和他相处这么久,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吗?你和他换过五感,你在得到感觉时喜欢的,不就是他喜欢的吗?”
她在得到感觉时喜欢的?贺思慕认真思考起来,她都喜欢些什么?
阳光、风、冰、雨、雪。
芍药、青草、柴木、饭香。
段胥的脉搏、心跳、呼吸、香气。
这怎么可能送做礼物?
贺思慕并不是第一次送贺礼,她从前赠礼总是相当利落干脆,大都是从她的宝库里搬出些几百年的古物珍宝,大大方方地送出去。但是她知道段胥不在意这些东西,或许是因为他送给她那幅极用心的画卷在前,她对于回礼便不自觉地慎重起来。
她想要送给段胥他真正喜欢,能让他开心的礼物。可她不擅长这种事情,她更擅长毁灭或保护而非给予。
贺思慕叹息一声揉揉眉心,去讨某人的欢心,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微妙又陌生。
禾枷风夷观察了老祖宗的表情半晌,摆摆手道:“算了罢。老祖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恶鬼?对于凡人来说,结婚时收到鬼的贺礼非但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晦气得很。你送他礼物,你说他收是不收呢?”
贺思慕愣了愣,半晌轻笑道:“也是。”
她转过身迈步走进了室内。
禾枷风夷摇着头拿回自己的木杖,在心宿处一戳,那木杖便飞快地旋转起来,所有的铃铛发出清脆错落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他抱着胳膊满意地笑起来,道:“荧惑守心,黄道吉日要来了。”
第62章 井彦
段胥料想到大理寺卿井彦一定会找他,请帖送来的时候他只是稍作收拾便骑马去往井彦府上。他在井府门前翻身下马时,井彦便穿着一身紫色绣孔雀图样的宽袖官服站在庭院中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鹰,仿佛想透过他这身皮囊看到他的心底。
井彦今年三十岁出头,他兄长是皇上最宠爱的安乐公主的驸马,有着这一层关系井家才有了不依附于任何一党的底气。这些年他做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明察秋毫铁面无私,驳回重审了刑部许多案子,从未看走过眼。
这样的目光看穿过无数匪徒囚犯的心,段胥不闪不避地接受了井彦的打量,自然地行礼道:“井大人好,晚辈前来赴约。”
他和井彦交情并不深。上次见面还是离开南都之前的中秋宴会上,他与井彦下了一盘棋,棋局尚未结束宴会便散了,今日井彦请他过府找的由头便是完成那一局未完的棋局。
井彦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段大人请。”
他们在井彦的书房里落座,书桌上果然摆着当时未结束的棋局,黑白子纵横交错竟然分毫不差。段胥看了一眼那棋局便不由得一笑,想来井彦早早记下了这棋局,原本是真打算与他下完这盘棋的,只是突然出了马政贪腐案这档事情,对弈就夹杂了一些别的目的。
段胥落下一子,悠悠道:“井大人身着官服,想来是刚刚从大理寺回来,大人公务如此繁忙还能记着与我的棋局,我实在是不胜荣幸。”
井彦亦落下一子,说道:“听说段将军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勇不可挡。井某从前竟以为段将军只是文臣,如今当刮目相看了。”
段胥抬眼看向井彦说道:“井大人,您不妨开门见山,既然请晚辈过来应当不只是为了下棋吧?”
井彦于是直入主题:“马政贪腐案孙常徳翻供之事,段将军可有听说?”
“有所耳闻。”
“他供认自己受人指使污蔑兵部孙大人和太仆寺李大人,而那指使他之人,他说是段将军您。”
段胥的目光仍然落在棋局上,闻言哈哈一笑,像是觉得荒诞:“我指使他?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自己的脚跟尚未站稳,就敢做这种事情?他未免太看得起我。”
“去年中秋后三日,他夜晚过揽清桥时不慎落水,是你救了他。”
“没错,这便是我对他仅有的印象,难道我救人也有错处么?”
“据他所说,他平日里与太仆寺卿有过节,便疑心是太仆寺卿要害他。那日之后你挟恩从他这里探听消息,威逼利诱伪造马政贪腐案,嫁祸于兵部和太仆寺。”
“可笑,那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他这般信口开河可有证据?”
井彦扶着袖子落下一子,淡淡说道:“他自然是有许多书信、信物的证据,但不足为道,因为依我看那些证据是假的。”
段胥挑眉,抬眼看向井彦。棋盘上黑白交织,占据大半的棋格,宛如相互博弈吞食的两股势力。
井彦也看他,神色不变地说:“便如孙常徳指认太仆寺卿贪污的关键证物——那本账簿一样,都是伪造的。”
“哦?”段胥露出惊讶神色,仿佛头一次知道自己伪造的那本账簿是假的一般,道:“孙常徳的账簿竟也是伪造的?他好大的胆子。”
“账簿虽然是伪造,却不是孙常徳伪造的。他告发之时应当以为那是真账簿,确实有幕后主使者推波助澜,让他手握所谓的证据去击登闻鼓揭发此案。但是孙常徳并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如今也只是听从某些安排,推到你身上。”井彦冷静地陈述道。
段胥眼眸含笑,说:“大人英明。”
井彦落下一子,淡淡说道:“不过伪造账簿并不是简单之事,这账簿过了刑部几位大人的手都没有看出问题。我初拿到时也信以为真,若不是因为孙常徳翻案我再三仔细查验,也不会发现账簿是假的。能造出这账簿的人必定见过真账簿,并且至少有半本按照真账簿誊抄。”
段胥拿棋子的手顿了顿,井彦接着说道:“情况无非两种,这人手上有真账簿,出于某种原因不肯给出故而伪造了一份。或者这人见过真账簿,但是真账簿已经遗失或损毁,不能作为证据,他便只能伪造。孙常徳能这样信誓旦旦地翻供,想来是有人确认了真账簿已经被毁才敢如此。那么便是第二种情况,这人翻看真账簿时十分仓促急迫,他甚至来不及把真账簿带走,却在事后凭着仓促间的记忆默下大半本账簿,应该是有着惊人的记忆力。”
井彦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段胥的眼睛,说道:“去年七月段将军回岱州祭祖,而孙常徳所揭发的顺州马场,便在你回乡沿途。这账簿也是从顺州而来。而你上书攻击云洛二州的时机,未免和此案配合得太好。”
段胥哈哈大笑起来,他扶着额头道:“井大人是不是也被那些坊间流言所骗,以为我当真少年天才,过目不忘?那不过是旁人因为我段家的地位吹捧我的一些空话罢了。您所说的看两眼就默下半本账簿的事,我可办不到。”
“真的吗?”井彦淡淡地落子,说道:“这局棋是我们半年多以前下的,我能复原是因为当时我一回家就把这棋局画了出来。你方才一进来看到这棋局便有些惊讶,想来是发现了和半年前的一模一样,而后你落座下子并未犹豫。你不仅清楚记得半年前与我的棋局,还记得当时你下一步要落子之处在哪里。凭这样的记忆力,默写一本账簿不在话下罢?”
段胥渐渐沉下目光,他手执黑子漫不经心地敲着棋盘,半晌笑起来道:“就这样么?井大人说的全是猜测,半点证据也没有,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俯下身去,摩挲着手里的黑子看着那胶着的棋局,懒懒道:“如井大人所说这个案子除了证人之外,其他的关键证据竟然全是伪造,而这个证人又左右摇摆,今天一套说辞明日又换一套说辞。说到底孙常徳不过是这盘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真正下棋的人不是我们,可我们亦身处棋局之中。这案子刑部已经审完盖棺定论,偏偏到大理寺复核时证人翻了供,还不是因为刑部是杜相门下,裴国公一定要他脱离了杜相势力范围再起风雨。如今案子、证人、证物都塞在你手里,他们各自希望你能拿着他们准备好的伪证和证人去攻击另一边,没有人在意真相,他们只在意结果。”
“不,我在意真相。”
“井大人在意真相,那么您觉得马政贪腐案是确有其事,还是诬陷?”
井彦摇摇头,冷静道:“证据不足,不能下定论。”
段胥重复道:“证据不足?此事便这么过去了么?大梁无天然草场,所建马场均需占据百姓耕地,畜养一马之地就能养活二十五人,三千匹马就是七万五千人。若贪腐为真,这七万五千人的生计就这样被中饱私囊。而我在前线战马匮乏骑兵不成建制,只能出奇兵攻击无法正面迎战,每胜都艰难至极,如此如何保家卫国?”
井彦镇定地看着他,深邃锐利的眼眸直直地望向段胥的眼底,案上的香球中升腾着袅袅香雾,从他们二人之间朦胧地漫过去,井彦慢慢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比你更清楚。”
“我今日叫你来便是要告诉你,若以伪证为真,今日你可以造,明日他可以造,真相何以立足?段将军还年轻,要知道虚假不能得到真相,非正义的手段更不能实现正义。我坐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我所信的就只有实证二字。”
段胥眸光微动,沉默不语。
实证二字,谈何容易。这件事的痕迹被掩盖得一干二净,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账簿也被销毁。若要查只能从兵部尚书,太仆寺卿甚至于背后的秦焕达、裴国公入手,不仅暴露自己且每一步也必受阻挠。
“井大人,真能查到实证么?”
“我自会尽力去查,查不到也不能以伪证定案。”井彦落子,抬眼看向段胥说道:“段将军年纪轻轻在朝中行走,心思深沉不是坏事,然而不可执念太重,误入歧途。今日之事我会留在这书房之中,出门便再不谈起,段将军好自为之。”
段胥低眸片刻,继而抬眼看着井彦,在棋盘上落子,说道:“多谢井大人提点。”
这盘残局终是井彦赢了,段胥离开井府之时向井彦行礼,笑道:“久闻井大人长于棋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井彦只是略一点头,道承让。
段胥上马,勒着缰绳望向井彦,说道:“井大人,愿您治下,大梁永无冤狱。”
这句话听着像是讽刺,但却出自真心。筹谋者铺就真假交织的路途,而司法者坚持真正的法度,各司其职并无过错。
井彦永远要做最坚固的盾,他护的是大梁的法,而不是某个人未经证实的正义。
段胥从井彦府中出来却并未回府,打马沿着胜心街一路向南,在一处杏黄色的墙边停下,飞檐下的铃铛欢快地随风轻响,许多百姓从大开的朱红色门间来来去去,神色恭敬又喜悦。
这里是国师府的莲生阁。
皇上为表体恤百姓与民同乐,与国师府相连修建了了莲生阁,每月初一、十五及佳节开放,平日里仅为皇家占卜祝福的国师坐镇莲生阁中,听众生祈愿,解百姓忧愁。
所有百姓都可进阁祈愿,但只有国师选中的有缘人才可以向国师提问。据说国师的弟子会在有缘人家中放置信物或当面赠予有缘人,邀他们进阁解惑。
执红莲伞者,便为有缘人。
段胥从马边系的袋子里拿出南都街头相遇那天贺思慕给他的纸伞,鲜活的红莲跃然伞上。
前几日早朝之时他遇见国师大人,国师大人轻描淡写地同他说了一句——有缘人,不来归还纸伞么?
段胥掂了掂这把伞,轻轻一笑,踏入那朱红大门之中。
第63章 莲生
莲生阁取“怜生”之意,段胥的黑靴踏上石阶便看见一池白莲,满院清香。隔着池水矗立着一方十八级的木台,木台上一座四面垂竹帘的亭子,依稀有人端坐于亭中。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水自亭子顶端开始沿着亭子屋顶的瓦片流下,自屋檐划出一道弧度落入亭前的池塘中,形成一道水幕,宛如神迹。
从朱门进入的百姓隔着一方池塘无法走近亭子,便只能站在池塘这边的白石台上遥望着亭子祈福。
段胥隔着水帘与竹帘看了之后的人影一眼,便将唤来旁边的小童子,将伞给他道:“劳烦将这伞还给国师大人,告诉他段舜息来过了。”
说罢他回身就想走,却被小童子扯住了衣角,小童子抬头瓮声瓮气地说:“有缘人的红莲伞,要您亲自还给师父才行。”
说罢小童子便牵着段胥的袖子,带他自人群中中走过一直走到莲花池边,隔着水帘和竹帘小童子行了标准的揖礼,高声道:“师父,有缘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