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闷气短……”
“有一点。”
贺思慕维持着不变的笑容,无论大夫问什么,她都是统一的回答——有一点。
这具身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附身其上的恶鬼难不难受是另一回事。恶鬼连冷暖都感觉不到,更别说疼痛,难受,胸闷气短这些过于高级的感受了。
按照贺思慕惯常的经验,被她附身的人若是生病,多半还是得让原主醒过来陈述病情,不然小病也能折腾成重症。
幸而这回大夫是军医,不能说话的病患都见过不知多少,见贺思慕回答得不着边际便也不再追问,利落地舍弃了“望闻问切”的“问”这一项,给她开了药。
贺思慕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给沉英讲鬼故事,等着药熬好。
门被敲响,轻快的三下。贺思慕头也不抬地说道:“请进。”
原本被鬼故事吓得小脸煞白的沉英喜出望外,跳起来大喊将军哥哥,贺思慕这才抬起头来看过去。
段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站在房间中。他没穿盔甲,身着轻便的圆领袍,和她对视的时候便明朗一笑。
“姑娘,喝药了。”段胥坐在贺思慕床边。
贺思慕让沉英先出去,她接过他手里的汤药,他手指上的伤痕已经结痂,在白皙的皮肉上留下些深浅不一的痕迹。让人不禁猜想他的衣服之下,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应该有许多伤痕。
这说不定也是一种有意的引导——以他的武功,在乱军中杀个三进三出或许还能留有余裕,又有几个人能伤他?
贺思慕在心里暗暗想着,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说道:“这种小事怎好劳烦将军大人。”
“你是我军中的风角占候,也是踏白的功臣,你生病了怎么能算是小事。”
“这难不成是踏白的惯例,夏郎将受伤了,将军也会亲自端药给他么?”
“那倒是不会。我听孟晚说你喜欢我,想来我送药你会更欢喜。”
“你喜欢我”四个字一出,贺思慕一口汤药喷了段胥满脸。
黑色的汤汁顺着段胥轮廓分明的脸一滴滴望向下流,像是从墨池里拎出的一块水玉。
他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诡计得逞的孩子似的。
贺思慕面对段胥这莫名的欢乐一时无言,只好掏出帕子,一边扶着他的脸一边拿帕子在他脸上不停地擦拭,嘴里连声道抱歉。段胥也不推辞,就任她给他擦着脸上的药汁,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笑望着她。
贺思慕的手从段胥的下颌骨移到颧骨,稍微用了点力气探他的骨骼,心想这小将军的头骨果然长得不错。
段胥观察到她的目光移向自己的脸侧,微微仰起头,悠悠一笑。
“原来如此,姑娘喜欢的不是我,是我的头骨么。姑娘莫不是喜欢收藏头骨?”
这对话,都可以接上她刚刚和沉英说的鬼故事了。
虽然说关于她这只鬼的故事里,她确实是很喜欢收藏头骨,藏品上百的。
贺思慕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常年浪迹江湖故而有些怪癖罢了。哪里能比得上将军你,十四岁就能从贼寇土匪手中逃脱,长途跋涉上百里去南都。”
段胥目光微微闪烁,他笑道:“你调查我。”
“彼此彼此,你也不遑多让。”
“如此,你有什么结论呢?”
“你对我又有什么结论呢?”
贺思慕捧着段胥的脸,她褪去了那胆怯温顺的外壳,直截了当地凝视着他的双眼,拉近他的脸庞。
在几乎要耳鬓厮磨的距离,她低声说:“咱们是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罢。”
她停顿片刻,便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与他拉开距离。
刚刚分开不过两尺之遥,段胥突然扶着贺思慕的肩膀,把她再次拉近,他在她耳边道:“或许有千层纸,戳破了这一层,还有下一层呢,贺姑娘。”
他说完这句话便远离她,少年笑得开朗,好像刚刚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都是假的似的。
“在我这里,姑娘便是失却五感的奇人异士,我虽不知姑娘所图为何,但愿意相信你。姑娘既然帮了我,我便拜姑娘为上宾好生照拂,如此而已。”
贺思慕抱着胳膊,打量了一会儿段胥,道:“小将军,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奇人异士会一直帮你呢?说不定我扭头就去帮丹支了。”
“哦?我观察之下,他们的头骨并不好看,想来不能像我这般入你的眼。”
这小将军真是伶牙俐齿。
“你如此笃定?”贺思慕问道。
“我并不笃定。”段胥偏过头,笑着说:“只是生性好赌,而且运气不错,总是能逢凶化吉赢了赌局。”
“你觉得你能赌赢?”
“不赌总是不会赢的。”
段胥右手拿着药碗从容地站起来,左手背在身后略一俯身行礼,说再给她盛一碗药去,便转身离去。
贺思慕看着他的轻快步伐,喃喃道:“还真是张千层纸。”
人说君子如玉,他的气质却是比玉更透明轻亮的东西,仿佛是水玉。
这大概是归功于他含着一层光芒的眼睛。
但实际他却是寒潭千尺,深不见底。
这双眼睛还真是会骗人。
第12章 军营
喝了药之后贺思慕便觉得这身体的控制又顺畅了许多,幸而大夫诊断她只是偶感风寒,并没有病得太严重。第二天她便下床,裹着厚厚的绒毛斗篷从自己的房间走到了小院中。
朔州虽在关河以北,气候却和凉州差不多,这富户的院子里种了许多国槐、枫树和梅花树,青石地砖灰色院墙,此时梅花含苞待放,倒是个风雅的门庭。沉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住她的手,他担忧地看着贺思慕说道:“姐姐,你没事罢。”
“没什么大事。”
沉英点点头,又皱起眉头:“小小姐姐,你昨天和将军哥哥聊了那么久,不会是要把我交给将军哥哥罢?”
贺思慕摇摇头,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说道:“就目前这个形势,段胥实在是凶多吉少。我还不至于把你往火坑里推。”
“姑娘这话是何意?”
贺思慕转头看去,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院子里,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们。
或许也不是白衣男子,浅色衣裳在她眼里都是白色就是了。他的衣服上绣着精致的松柏与苍山纹路,头发半披于肩,长得高大轮廓坚毅,是个相貌周正的年轻人。
贺思慕的目光在他的头上转了一圈,骨相也不错,比起段胥自然是差了一点。
他向贺思慕行礼道:“贺姑娘好,在下林钧,朔州人士。”
林钧,原来他就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林老板。
这位朔州有名的汉人富商林家少当家,便是那倒霉催的,被她几乎毁了的马车的主人。自从段胥入主朔州府城以来,林家一直鼎力支持段胥,并提供给踏白军大量物资。贺思慕这个风角占侯生病,也是他主动提供休养的地方。
也不知林家从前受了丹支多少气,竟如此欢迎大梁军队的到来。
贺思慕回礼,便听见林钧追问道:“贺姑娘刚刚说,段将军凶多吉少,这是什么意思?”
贺思慕凝视林钧片刻,胳膊搭在美人靠上笑道:“林老板和踏白军走得这么近,应当比我清楚罢。踏白全军才多少人?凉州也要保,朔州也要攻,他段将军长了三头六臂也不能变出更多的人来。”
“踏白能够夺下朔州五城靠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可丹支为什么会无备?因为段胥走的本是一条找死的路,踏白在朔州兵力不过五万,丹支却有二十万大军等着南下。除了府城城墙高厚,两面环山一面背水易守难攻之外,其他四城根本无险可守。很快其他四城就会重新回到丹支手里,而我们都会被困死在朔州府城。”
“朔州府城是丹支向宇州增援的必经之路,丹支一定会死攻,段胥或许会撤退或许会死守。若段胥死守这里便有一场惨烈的血战,假设不日朔州重回丹支所有,林老板,你的下场又会如何呢?”
贺思慕说完这一大段话便有些咳嗽,沉英的脸都吓白了。他跑到贺思慕身边给她顺气,小声道:“那小小姐姐你……你怎么还答应来朔州啊……这么危险……”
为什么?那当然为了段胥的邀约和觅食啊。
贺思慕没一点担心的样子,只是笑着点点沉英的额头道:“现在知道害怕了,当时我就说去给丹支人看风也挺好,你还不信。”
林钧目光闪烁,他凝视着贺思慕,一言不发。
有一管家模样的老者快步走到院子里,向林钧和贺思慕行礼,说道:“老爷,贺姑娘,段将军到了,在前厅候着。”
林钧点点头,他仿佛是转身想走,刚迈开步子却又停下,回过头来看向贺思慕。
“贺姑娘,是不是觉得我林家家大业大,即便在丹支也过得非常风光?你没见过我的父辈还有我,是如何经受羞辱还要勉力讨好那些胡契贵族的。我们汉人在他们胡契人眼里,只是奴才罢了,或许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挺直着后背,好像有一股气将他撑起,他一字一句道:“我们林家人是人,不做奴才,更不做狗。”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贺思慕搂着沉英,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这还是个血性的老板。
她跟着管家的指引,随着林钧来到了前厅。段胥和韩令秋正身披铠甲站在前厅中,林钧快步迎上去向他们二人行礼,然后有些担忧地转向韩令秋,问道:“韩校尉,你身体如何了?”
韩令秋的左胳膊还有些抬不起来,他行礼道:“正在恢复中,已无大碍。”
“我听大夫说,您曾经用过生死一线的重药,后患无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年用的是什么药,可以让大夫为您调养。”林钧热心道。
韩令秋却皱起了眉头,他摇摇头,硬邦邦道:“我的身体我知道,无须林老板记挂了。”
林钧一番好心被噎回去,有些尴尬地请韩令秋保重身体,别的也不再说。贺思慕瞧着这形势,目光在众人之间打了个转,再和段胥的眼睛对上,后者眉眼微弯轻轻一笑。
段胥适时插进了话题,开门见山地说他要去军营中,顺路来接贺思慕去营中有要事相商。
贺思慕倒也不推辞。
待到了大营中,贺思慕优雅地下车,段胥翻身下马走到贺思慕身边。
“你要不要猜猜,我现在要找你聊什么?”
“韩校尉?”
段胥靠近她,小声说:“不是,你流鼻涕了,快擦擦罢。”
……做人可真是太麻烦了。
贺思慕皱皱眉,下意识就要伸手摸自己的鼻子,却被段胥拉住了手,他握住她的手腕。
“别,别。”他尾音上扬,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踏白的功臣,可不能拖着鼻涕参加会议啊。”
这似乎她糟蹋的段胥的第二方帕子了。
贺思慕拿着那方帕子掩在鼻下,笑道:“你才是踏白的功臣,我算得上什么,过会儿大概都没有人看我。”
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走进营帐之后段胥还来不及向大家介绍她,吴盛六就跳起来。他身上铜黄色的铠甲发出哐啷声响,满面胡须的魁梧汉子喊道:“将军大人,你把夏庆生派回凉州是什么意思?”
几天不见,吴盛六上次还梗着脖子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样子,今日虽说还是梗着脖子,但这将军大人叫得是越发顺嘴了。
贺思慕见果然没她什么事,步子顿了顿便拢着斗篷走到一旁,在应该是为她准备的位置上坐下,端起茶来准备喝茶看戏。
“当心舌头遭殃,茶烫得很。”
段胥他双指敲了敲贺思慕的桌子,意味深长地提醒道。然后他转身面对吴盛六,仍旧笑意盈盈。
“是,我把夏郎将派回了凉州,让他统领凉州的踏白军余部,等待援军到来。吴郎将有什么不满?”
看戏的贺思慕挑挑眉,未免受伤还是放下了手里冒热气的茶。
此时营帐中,除了夏庆生之外的郎将和校尉们都已经到齐,各个披着泛着寒光的铠甲衬得营帐都冷了几分。除了孟晚和韩令秋之外,还有几位面生的校尉,有些紧张地看着吴盛六和段胥的对峙。
吴郎将和段胥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资格老一个身份高,一个直脾气一个笑模样,打仗时还能勉强合作,仗一打完就要吵。
吵到今天居然还能把一场场仗打赢,也是十分令人惊奇。
“我有什么不满?将军大人,这几场仗我跟着你打,虽然赢了,但我却是晕头转向。您对我就没几句实话!”
说起这事儿吴盛六就来气,原本段胥说要攻打宇州,刚开始打没多久,就突然掉头渡河打朔州。攻打府城的时候更甚,打之前他还跟段胥争吵,以这里的地形和敌军数量踏他们是必死无疑,谁知不知道打哪儿飞来好多红鸟,居然把胡契人吓得丢了府城。
段胥这些准备谋划,事先从不和他商量,分明是看不起他!
这时候的吴盛六还不知道,他这番想法可是大大地冤枉了段胥。段胥并非看不起他,这个人就算天王老子在前,也不会改变他专兵独断的本性。
段胥笑起来,他摆摆手让吴盛六坐下,自己也坐在桌后,好整以暇道:“吴郎将喜怒形于色,且常年在边关,敌人对你十分熟悉。疑兵之计若告诉你,恐怕暴露。再者说,敌我双方的战力差距郎将也清楚,所谓死地则战,若不是抱着必死之心与敌军相争,便是留有后计又有何用?”
“说到那些红鸟,不过是身涂红彩的鸽子,我让孟晚带人搜了这一带的所有信社,得到上千只信鸽,皆绘上红色火焰纹待战时放出。胡契人笃信苍神,将苍言经奉为无上经典。而苍言经中提到,苍神惩罚信徒,便从天上降下身披火焰纹的红鸟,所碰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吴盛六听着段胥的解释,面色有所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