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支起耳朵,朝奚言低下了头。
心脏怦怦跳,强烈得快要蹦出嗓子眼。不知道是被什么蒙蔽了心智,让他丢弃一贯谨慎稳妥的作风,连脆弱敏感的耳朵都能送出去任意揉捏。
少年情动而不自知。可连这作风,都跟后来的谢烬如出一辙。
——要什么都给。
细腻的绒毛下是半透明的幼嫩肌肤,能看得到交错聚集的毛细血管。奚言怕弄疼他,轻轻地揉了揉就放开手。
那对透粉的耳尖不自然地折起来,又迅速隐藏到发丝里去。
亲近归亲近,这晚谢烬却拒绝跟她再一起睡觉。
“我不会跑的。”
他没有别处家可回了,知道这里就是自己今后的容身之所,也不再想着离开。
“为什么?”奚言当然不答应。前一晚剧烈生长的情形已经让她感到害怕,特殊时期她甚至想二十四小时地黏在谢烬身边,生怕他再出个什么差池。
可正是因为那样。
谢烬说,“你会哭。”
看到心疼的眼泪在身边不住地掉落,比自身承受的痛苦更难容忍。
再说少年时期的自尊心正是最有存在感的时候,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受苦的样子。
他是吃过很多苦。那些艰难的经历,会在他的记忆里一一浮现出来,让他身临其境般再苦一遍。
奚言知道,才格外地想陪着。可谢烬态度坚决,她忧郁了半天不得不妥协,打开床头柜,把里面的小猫咪胸针拿出来,塞到他手里。
“这是你的宝贝吗?”
她一脸忍痛割爱的表情。谢烬笑起来,“我会把它当成是你的。”
明明只是一晚不见,睡隔壁屋的距离,却搞出了今夜就要去远航的悲壮。
“无论想起什么,都是已经发生过的,是过去的事。不要难过太久。现在你是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她叮嘱完,又认真地说,“你才是我的宝贝。”
**
奚言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就按耐不住地起床,到谢烬房间前敲门。
他应门的速度不快,看起来反倒是睡了场好觉的。
“怎么样?”
“还好……我什么都没有梦到。”他困意朦胧,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身体没有什么增长变化。
原来不是每个晚上都会长大的。他面容间没有痛色,奚言松了口气,又有点惆怅。
万一十天半个月才恢复一点,得长到什么时候去啊。
“这个,给你。”他朝着奚言伸出手,摊开的手心里是那只珍珠镶嵌的猫咪胸针。整晚都握着,手心里已经硌出了深红的印子。
“你留着,放床头。”奚言说,“我床头也有一只存钱罐,是你送我的东西。”
关于存钱罐的记忆尚不明确。谢烬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忍不住打哈欠,眼中蒙着一层水汽,看着她歪了下头。
奚言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跳。
谢烬这时的个子比她还矮一头。微微倾身,额头便抵在她左肩上,睡意未消的嗓音无意识地拖出一小串气泡,“我们今天,是不是要出门……什么时候去?”
她还没有见过谢烬犯懒的样子。记忆里的谢先生从认识她开始就一直都维持着平稳的精神状态,好像不会累也不用休息,随时都能成为最强大最值得信赖的依靠。
而眼前少年不加修饰的慵懒模样,让她又觉得,即使恢复得慢一点也无所谓。
他不用很快地回来当谢先生,是谢烬就很好了,能有这样放松的时候是件难得的事。
一直没听见她的回答,谢烬低低地哼了一声。这一声简直像在撒娇了,她心软了半边,舍不得不应,“随时都可以呀,等你起床吃完早饭再去。”
她摸了摸少年的后脑勺,银白的发丝柔软微凉,从指缝中划过触感绝佳。一瞬间的错觉,他仿佛只是哪个家族里赖床不想上早课的小少爷。
而她看得心生怜爱,丝毫不想加以督促,甚至还主动纵容,“想不想再睡个回笼觉?小懒猫。”
谢小少爷挣扎了两秒,从困意中艰难地脱身,目标明确。“想跟你去吃早餐。”
无论几岁,“出去玩”三个字都带着某种天然的召唤魔力。
他还没有在这个“几百年后”的世界里好好逛过一回。出门前戴好了手链,为了遮住惹眼的发色,奚言为他找了顶帽子扣上。左右打量,又给戴上口罩,遮得严严实实才满意。
谢烬觉着自己仿佛是只见不得光的蝙蝠成精。
合院与书店有阵法相连。外出第一站,奚言带他去了自己的书店。
他对自己有间书店这件事接受良好。独立拥有书房是很小时便有过的憧憬,书店便是爱好进一步的扩大延伸。
小时候想要的东西长大了都能变成现实,看来他这几百年混得确实还可以。
书店闹中取静。这条街上其他的店上午普遍开业没这么早,今天门口却提前围了一群年轻观众,打破以往清晨的静谧,纷纷举着手机,像在等待什么。
“大概是新店开业吧。”奚言到一楼的饮品吧台后,饶有兴致地给他调一杯柠檬水,“这个可好喝了,配方在哪来着……之前我们每次来都喝。”
“哦。”谢烬没见过这种阵仗。他如今看什么都是好奇的,推开门试探着走了出去,询问离得近的路人,“你们在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和句式还保留着古意盎然的风格,乍一听味道很特别。
“周子寂今天在这里有拍摄啊,都在蹲他想拍几张路透图。”
“……”
“周子寂!影帝!你不知道?”
以为他没听到,路人又重复了几遍。扭过头来不耐烦地看他。
他面庞不详,帽檐遮住眼睛,口罩遮了大半张脸。只看得到一头银白色的落肩发窝在脖颈里,看起来像低调出门的年轻爱豆。
“影帝?”他缓慢地咀嚼这个似曾相识的词语,“周子寂?”
他想起了节目里的那些弹幕。是有些人持续地说起这个名字,明明还没有出场,却一直活在弹幕里,尤其是跟奚言的名字在一起时出镜率很高。
甚至是他跟奚言同框的镜头里,夹杂在一大片“不看好”“不相配”的吐槽里,这个名字都会从两人的脸上飘过。
“是啊。你不知道他?那一大早来这儿干嘛?”
路人玩笑道,“该不会你也是来这儿跟影帝一起工作的吧。”
谢烬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对面店门口的喧闹声变大了,应该是话题中心的人物结束了工作正准备出来。
谢烬后退几步,退回自家店门口。没急着转身进店,停留在原地,想看看这个活在弹幕里的男人到底什么样。
再沉稳端重也是后来的事,哪怕骨子里是副天内敛的性格,在不同时期也有变化。
譬如现在。
他的记忆仅仅恢复到了一百多岁。家里的小灰雀八十多岁还觉得自己是个宝宝。一百多岁,正是少年意气的年纪,随时随地都能热血上头。
因此,当周子寂从对面店里走出来,目不斜视地走向书店时,他站在店门前,一步也没有挪动。
周子寂也可以绕开他去侧门进店,或者伸手,隔着他也能直接拉到店门上挂着的一串门铃。
但莫名的,他就是看这挡路小孩儿不太顺眼,冷声道,“让开。”
奚言终于调好了柠檬水,抬头望向书店橱窗外,正好赶上这戏剧性的一幕。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对峙,身形一大一小,神奇的是小的那个气势完全不输,隐隐透出些不悦敌意。
他看起来像要跟周子寂干一架。
第64章 来找你睡觉。
“诶。”奚言收回视线, 把一扎柠檬水放进托盘,另拿了四只玻璃杯一起放上去,顺手还把操作台收拾干净。
端着托盘从吧台后走出来, 他俩居然还在对峙, 她腾不出手招呼, 便提高了嗓门喊——
“喝饮料吗?”
“……”
这种家长喊你回家吃饭的语气,显得门外两个对峙的很幼稚。
谢烬压低了帽檐,冷傲地转身拉门回来,帮她接过托盘。
看到她还拿了多余的杯子, 口罩下的表情凝固了。赌气般明知故问, “你认识他?”
周子寂随后拉门进来。
“当然,你也认识的。”奚言倒了杯柠檬水递过来, “只是还没想起他是谁。”
谢烬拉下口罩,默默地灌了半杯饮料。酸甜沁凉, 也没浇灭他心头郁闷的火气。
奚言倒了另一杯, 推到周子寂面前,“坐。”
周子寂受宠若惊, 对她沉稳的行事作风也有些意外。
真要动起手来,她不是那种会去喊着“你们不要再打啦”劝架的性格, 在旁边看热闹已经是最安分的反应了, 赶上有兴致说不定还加入一起干架。
“我们一起录了那个节目,不过节目里他还没出场。”她朝谢烬介绍, “他叫周子寂。我以前跟他一起生活过, 但很不合适, 后来就分开了。”
她省略了许多细枝末节。周子寂听着她把彼此跌宕起伏的过往总结成短短的一句话,心情复杂难言。
他压抑翻涌的情绪,问起旁边明显跟他不对付的少年, “这小孩是谁?”
在他的认知里,谢烬已经被斩妖刀捅穿,当场灰飞烟灭了。
眼前的小孩他从没见过。感觉不到妖气,只是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影子。
奚言说,“他是来店里帮忙的。”
给他的介绍比周子寂更短,甚至都没有说出名字。谢烬拉起口罩的动作顿住,抬眼望向她的目光里含着不可思议的委屈。
奚言却故意没有看他,随口扯回话题,问周子寂,“你今天来的路上,遇到过什么吗?”
少年的面容被帽子口罩全副武装。周子寂将诧异的视线收回,知道她是想打听谁的下落,笑了一声,不在意地回答,“还没有。”
他看出这少年身上有谁的影子了。
谢烬的离去该是给了她不小的冲击,所以帮他经营书店,连挑店员的眼光也因此受到影响——
倒也符合情理。
虽然奚言说过两不相欠后把他丢在祁连山崖底,但不得不承认,谢烬的死让他松了一口气,也让他感到事情在向另一个阶段发展。
起码对他而言,是好的阶段。没有谢烬搅局,奚言又变得沉稳了许多。今后的相处,他会更得心应手。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脑海中已经“灰飞烟灭”的谢烬正身就坐在他们近旁,一语不发,将帽檐压得更低。
“已经半个月了。”奚言蹙眉道。
“会来的,别着急。”周子寂说,“半个月正好。”
他今天来接受采访,把地点定在对面,当然不是巧合。
谢烬斩断了周怀仁的一臂,妖气从伤口处向体内蔓延,和天师血对妖怪的侵蚀效果无异。如果不想等死,只有天师氏族的清创药能暂时抑制。
一贯以来,负责研制伤药的天师与前线追杀妖族的都不是一波人。术业有专攻,他自己做不出药,只能靠抢。
“他回到本家拿走的清创药,分量也只有半个月。”
周子寂说,“那个先放在我身上。如果遇到他,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或者直接帮你引他到这里来。”
奚言点了点头。
那颗封着她尾巴的玻璃珠放在周子寂身上,比还给她更能吸引到周怀仁现身。
被断去一臂的天师送了半条命,只是在苟延残喘。遇到她这样化了形有灵智又有私人恩怨的妖怪讨不了好,只会避着走。
书店这个小据点,后面连同了合院的结界。结界之内是妖怪的地盘,只要能把他引到这里——就是解决私怨的时候了。
周子寂知道,只有在这件事上,奚言还会愿意跟他谈合作。
他也有自己的立场。毕竟跟周怀仁出自一家,亲自动手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如果能助奚言除掉周怀仁这个不稳定因素,对意在稳定的人类一方也是有益的。
“他的驱妖符是禁术。联合会还不知道消息,我帮应眠把祁连山的动乱瞒了过去。”
周子寂说,“谢烬……的事,暂时不传出去比较好。”
生灵之间的命运休戚相关。如果大批妖族□□,人类社会也不可能安然无恙。比起赶尽杀绝或暴力镇压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更倾向于合作共赢,维持眼前的平衡。
不知从何时起,周子寂发觉自己已然接受了既定的命运。
他生于这样的家庭,无论从前如何抵触,今后都无法再从天师与妖族的纠葛中脱身出来。
他们的聊天很久没这么融洽过。只有在这种纯粹涉及利益交换的时刻,周子寂是个不错的交谈对象。
到最后,他说,“或许我们还能成为朋友。”
“我不想跟你当朋友。”奚言却说,“我只想要周怀仁没有好下场。”
他语塞了一瞬,有些无奈,心跳却不合时宜地乱了一拍,放松地笑起来。
无论之前稳重的交谈有多么融洽,都没能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这一句才是真正的她。
“联合会里不止我们一家。另外一群人正在蠢蠢欲动,似乎是在打谢烬私库的主意,看来他收藏的东西不止生灵盏一件。”
临走之前,周子寂提醒道,“如果他们已经盯上了谢烬,那么他……出事的情况,瞒不了多久,早晚也是会被挖出来的。”
谢烬死了,瓜分私库的好事自然有得是人去抢。届时的动乱谁都拦不住,最理想的情况是奚言即刻便从与他有关的一切事宜之中脱离出来,明哲保身。
但如今看她代替谢烬经营书店,周子寂就明白,自己拿权衡利弊的那套来劝她,半分作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