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只鸭子?
他爸蹲在地上,拿水和米糠,天气太热了,他抬起黏糊糊的手,用手臂抹了一把汗。
离园水库只有两间屋子,里面一间是他爸住,外面一间勉强算个办公室,房子是水利局建造的石砖瓦片房,下雨的时候,难免会漏水。
宋九尧走到里间,环视一圈天花板,再往地上看。
这两天没雨,床头地面残留一块浅色阴影,想来是前几天下雨漏了水,还没干透。
从里间走出来,他看见木桌上放着两瓶汽水和一个纸皮袋,汽水是福昌生产的,歌舞厅一直定的这个汽水,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打开纸皮袋,里头是几块麻薯。
他爸很少买这些东西吃,应该是二姐让他带上来的。
宋世邦把木盆放地上,舀了一勺水,简单冲一下手,就着水勺喝水。
“爸。”
他回过头,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宋九尧不答反问:“什么时候养了那么多鸭子?”
“我跟人一起合养的,闲着也是闲着。”
“跟谁养?”
宋世邦一语带过,“林家村的。”
他进了屋子,“你喝汽水吧,那里有。”
宋九尧拿起汽水,送到嘴边,咬开盖子,咕噜灌了两大口。
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默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宋九尧开口说:“我二姐让我带点槐花饼上来给你,顺便看看屋子有没有漏水。”
宋世邦:“没有,漏水我都修好了。”
“没有我就下山了。”
“行。”
宋九尧拿着汽水瓶子,头也不回往山下走。
他十二岁,他爸因为被人诬告,被抓了起来,后来放了,也没有回家,直接下放到农村。
一直到他十九岁,宋世邦才回了家,他妈带着姐弟四人,累了一身病,在宋世邦回来前几年就离开了人世。
姐弟几个相互倚靠,就这么长大成人了,整个青春期,他都没有父亲,大概因为如此,他再混账,他爸也极少严厉训斥他。
他们有家,却一个住山上,一个住歌舞厅,如同隔山又隔海。
-
周一下午,公司没什么事儿,林晚云请了假,到开州市信用社,直接找了信贷部。
信贷部办公室里就一个中年男人上班,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听到她说要搞养殖,便点了头。
“能贷。”
“是无息的吗?”
“无息,你要贷多少?”
林晚云心里一个激荡,“我想贷一万。”
闫材栋没说错,这个政策真的很好,既然是无息的,她当然要贷多一些,除了养鸭子,她还要买地建房子,反正地是增值的,早买早好。
那男人一滞,“你的规模很大吗?”
“很大很大,我在山里养,鸡鸭鹅,猪,牛,都要养的。”
“牛也养?”
林晚云笑笑,“牛以后加大规模也会养,现在主要还是先把养殖场建好……”
她脑子一闪,又马上换了一个词,“养殖基地,我们打算做成开州市最大的养殖基地。”
“你有工作吗?”
“我有工作,我在福昌做会计。”
那人啧了声,“你有工作就不符合了,有工作的怎么能是个体经营户。”
林晚云愣住了。
敢情有工作还是坏事了,以她的认知,有正经工作更容易贷款呢。
“不是,是我家里人搞的养殖基地,不是我本人。”
“那你让他本人来。”
她只得应下,“需要什么资料吗?”
“不用,我们见过本人就行。”
“好的。”
这年头,信贷审核全靠肉眼判断,反正也没几个人敢贷款。
林晚云有些头疼,贷款不难,难的是谁愿意出面给她贷,她可以考虑加个合伙人,只要有人支持她。
大哥不用想了,他只想让她尽快嫁人,知道她来信用社贷款,说不准还要把她赶出家门。
只能求求大白了。
林白云听到林晚云叫她去贷款,还要贷一万块钱,吓了一大跳。
“你疯了!发财也不是这么发财,你以为贷款一万元你就是万元户了?”
林晚云试图和她解释:“我没疯,你想想,我一个月四十二块工资,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万元户,贷款就是为了发展事业,发展事业才有可能成为万元户。”
林白云认定她就是疯了,二十岁未出门的姑娘敢上信用社贷款一万元,还要自己买地建房子,还说不嫁人,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好好正经工作你不干,寻思那些做什么,我不给你贷,我怕大哥把我也打死。”
“……”
游说失败,林晚云从林白云家里出来,摸摸那个瘪瘪的钱袋子,她有些泄气,给钱大哥去买米糠和豆腐渣之后,她真是兜比脸干净。
人穷志短,她又惦记起歌舞厅记账的活儿。
一边走,她一边给自己找台阶,想来想去,除了赵贤,她好像没有别的台阶。
到了歌舞厅,却是找不到赵贤,只有阿平坐在前台桌前算账。
林晚云凑过去一看,也不知道是谁写的鸡爪子字,看得她眼花。
“这你写的?”
“这是赵贤写的。”阿平翻开下一页,“这才是我写的。”
林晚云绷了一会儿,“你们没上过学吗?”
阿平:“……我们没上过学,你写一个试试?”
林晚云拿过笔,洋洋洒洒写下一行字:林晚云是个大美人。
她硬笔和毛笔都练过,写几个字小意思。
阿平心服口服,“大美人来找赵贤?”
几个字,不但笔力刚劲,字体还灵动。
林晚云没有否认,“他在吗?”
“不在,他去庆山装车去了?”
“装什么车?”
就在这个时候,宋九尧走过来,在阿平身侧顿下步子。
阿平往后看一眼宋九尧,“我们尧哥的买卖,不能随便说。”
宋九尧垂眼看着那一行字,略微提嘴。
林晚云硬是给自己寻了个台阶,“他让我来这里记账,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
“他让你来记账?”
“对啊。”
阿平正发愁呢,听了这话马上给她让出位置,“你来吧。”
林晚云拿着记账本,装模作样翻了几页,“你们记得也太乱了,我还得重新整理一本,工作量很大啊。”
她抬起脸,带几分讨好,“宋九尧,可以先给我预支一个月工资吗?”
宋九尧看也不看她,指头在那一行字上点了点,“林晚云是个——大话精。”
做贼心虚的林晚云心口一跳,目光开始往一旁飘忽。
宋九尧:“你是不是太闲了?”
她翻起眼睫,白了一眼,“我不闲,我就是缺钱,不缺钱你以为我乐意来算你们这些烂账。”
他双臂抵着桌沿,哼了声,“缺钱,想赚媒婆钱?”
“……”
“你真能忽悠啊林晚云,敢上我家里给我说媒。”
林晚云暗暗松了一口气,嘴巴还硬气,“说媒怎么了,你家里说你都二十五了,那么老不娶媳妇,以后怕是要打光棍,我才介绍的。”
宋九尧嘶地抽气,“老话说无慌不成媒,十个媒婆九个爱说大话,谁跟你说我二十五了?”
林晚云抬着下巴,振振有词,“我说什么大话了,本命年不能结婚,今年不结,你不就二十五了。”
宋九尧:“……”
第13章 昨天偷偷来敲我的门了。……
林晚云嘴里嘟囔:“袁小燕那么温柔,配你绰绰有余。”
宋九尧抹了抹下巴,微微眯起眼来,“一看你就吃不上媒婆饭,你没问过我二姐,我有什么毛病?”
阿平坏笑,“尧哥,那毛病哪有人自己抖搂出来的。”
宋九尧睨着他,“藏着掖着不是坑人吗?”
林晚云握拳抵在鼻下,抿了抿嘴,“是我疏忽了,幸亏我吃不上媒婆饭,袁小燕也没掉坑。”
宋九尧敲敲木桌子,“以后别上我家买鱼,不卖给你。”
林晚云黑眼珠子往上一翻,话儿却是悄无声息咽了下去。
她何止上他家买鱼,她还跟他爸一起合伙养鸭子,要是让他知道……
大概是因为宋叔的关系,她私心里,总觉得宋九尧不坏,他就算知道了,顶多敲一下她的脑门,还能如何。
那之后,林晚云下班就去宋九尧的太阳歌舞厅帮忙,除了收银和记账,兴致来了,她还会上台献唱一首,太晚了她就让阿平把她送回福昌宿舍。
赵贤不在,宋九尧也不经常在,太阳歌舞厅的痞子二流子们知道她是赵贤的心上人,不敢对她放肆,偶尔会有人拿一些荤话打趣她,她一个利索白眼儿横过去,也就罢了。
以前混迹夜店的时候,那帮姐妹说得更溜,她早就免疫了。
周末歌舞厅从中午开放,她更忙了,连续两三周没有回家。
林白云偶尔回一趟娘家,听林晚云她妈抱怨说,二晚好久没回家了,林白云一寻思,心里有些发麻。
上回贷款那事儿,她拒绝之后,二晚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到底干啥去了?
林白云上福昌的宿舍去找她,同宿舍的蓝姐说,林晚云可忙了,一下班就出门,每天很晚才回来,有时候还有挎斗摩托车送回来。
开州市有挎斗摩托车的也就宋九尧一个人,林白云一路找到了红砖房,在太阳歌舞厅找到了林晚云。
这还得了,哪有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整天混迹在歌舞厅里的。
二晚胆儿真是肥了!
“你赶紧跟我回家,不然我告诉大哥,小心大哥打断你的腿!”
“我在上班挣钱,我口袋没钱了,连一条鱼都买不了,回家做什么,你跟我妈说,等发了工资我就回去。”
“等着瞧吧,你在歌舞厅看那些不正经的,看村里人怎么说你。”
林晚云觉得好笑,“我看哪些不正经的了?”
“扭屁股正经?”
“扭屁股怎么不正经了,又不是光着扭。”
再说,光着膀子扭她也不吃亏,这年头,都是干苦力活,男人们肌肉精劲,极少有油腻的肥肉,看一眼也不会辣眼睛。
林白云气得够呛,“反正今天你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家,不然大哥找上来,你就挨打!”
“知道了知道了!”
真是一分钱难死英雄汉,这会儿要是有个一两块钱,她也不至于没脸回家。
好一段时间没回去,空着手到家,她妈和大哥不会说什么,大嫂心里肯定不舒服,还有侄子侄女们,在家馋坏了,都盼着姑姑回家,能吃上点零嘴儿。
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林晚云决定,找宋九尧预支一点工资,不行就上仓库拿点零嘴儿。
宋九尧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两天能碰上他一回就不错了。
不过今天挺幸运,她在外头趴着窗往里一看,宋九尧好像才起床,正光着膀子看BB机。
他一个抬臂,背肌结实有力,堪比运动员。
林晚云忍不住牵动嘴角。
她敲了敲门,没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
大概没想到是她,宋九尧停滞一秒,垂着眼看她,“有事儿?”
林晚云视线一上一下,落在他胸口处,又回到他脸上,嘴角克制着往下抿了抿,“有事儿,我没钱了,想预支点工资。”
他鼻腔一个气声,“我这儿没有预支的说法,缺钱找赵贤要去。”
“他又不在。”
“他明天就到了。”
林晚云看着他,“我一分钱没有,今天要回林家村,你要是不给我预支,那我就去仓库里拿点吃的,钱你从我工资里扣。”
宋九尧不以为意,“仓库钥匙不在我这里。”
林晚云才要张嘴,房门已经被他关上了。
……
真是多余问他。
她出去问阿平,阿平说拿仓库钥匙那人出门去了,要开得问尧哥去拿钥匙。
林晚云:“……他说他没有。”
“你好好问,他就有了。”
“……”
不用问,她该直接踹了葛朗台的门!
林晚云一口气冲到仓库房,踹门的力气却用不上,仓库门都没锁。
她报复性地搬了一箱汽水,一箱菠萝汁,一袋爆米花,两盒麦乳精,几袋甜麦圈,几袋太阳锅巴饼,硬是塞满了一整个挎斗。
阿平目瞪口呆,“回娘家走亲戚都没有你这么搬的,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回村里开小卖部呢。”
林晚云拍拍手里的灰,“反正我也不指望他给我发工资,能搬一点是一点。”
阿平:“……”
晚些时候,宋九尧要出门,去问阿平拿摩托车钥匙。
“林晚云开走了,还没见回来。”
“她开走了?”
“是啊,她说回林家村。”
宋九尧皱眉,“连个汽水都叫人开,她踩得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