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琳琅拿了把小蒲扇,将炉子拎到后厨门口开始煎药。
北边的天是真的冷,冬日里尤其冷。安琳琅哪怕坐在炉子边上火烤着,脚趾头也冻得生疼。她跺了跺脚,鞋尖破了一个大洞。又红又肿的脚趾头伸在外头,又痒又疼。外头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雪粒子打在木盆上沙沙地响。炉盖上的水汽袅袅,氤氲得安琳琅眉眼都有些模糊。
这是煎了第一回 ,拿滤布先滤过一回。隔着谁捧,她看到自己脸上肿了一大片的冻疮。原主第一次长冻疮,从眼眶下面好大一坨。
安琳琅虽然不是个爱美的,此时看着多多少少磕碜。
……算了,白捡了一条命已经是万幸,要求太多未免贪心。
水咕咚咕咚地烧着,没一会儿就煎好了。
安琳琅从柜子里取出专门的药碗,又再滤一回。将方才滤过的混合端出一碗来送去东屋。
说起来,方家虽然穷,院子却很大。从后厨到东屋,安琳琅走了好一忽儿。里头的人生病缘故,安琳琅至今还未见过她所谓的相公。她端着药碗站到东屋的门前,门还未开就感觉到里面一股热浪。怕独子熬不过去,东屋是从早到晚都烧炭盆。
安琳琅抬手敲了两下。
安静的院子,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等了会儿,里头还没有动静。她心道该不会人还睡着没醒?正打算再敲两下,里头缓缓响起一道男子的嗓音:“进来。”
嗓音清冽悦耳,如山间清泉,玉石相击,安琳琅猝不及防地耳廓麻了一下。
安琳琅好半天才忍住揉耳朵的冲动,推门进去。
门打开,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披着半旧袄子端坐在书桌前。窗户大敞着,光照进屋子,仿佛眷顾一般缱绻地笼罩在他身上。
男人极为年轻,二十岁上下,一双幽沉冷清的眼睛。周身冷清的气息仿佛窗外的白雪,清透又冷淡。乌发如缎,用一条半旧的丝带半束着。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什么的书籍,瘦长的手指比雪还要白。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眼帘淡淡扫过来。
鸦羽似的眼睫半覆眼睑,眼睫在高挺的鼻梁拉出一条黑线。唇色很淡,如朱墨化水晕染开,上唇峰处有唇珠。即使土垒成的土墙简陋如斯,书桌和板凳都磨损得难堪,打了补丁的衣裳都挡不住男子通身不合时宜的金玉气质。
只一个照面,极其出众的骨相给了安琳琅难以言喻的惊艳。
安琳琅木了,麻了。
好半晌,她犹豫地唤了一声:“……玉哥儿?”
男人偏过脸,正脸充分地演示了一句话“秋水为色,玉为骨”。
他淡淡道:“何事?”
“……你的药。”对着这一张脸,安琳琅有点气短。原以为自己倒了血霉,结果是别人倒了血霉。忆起自己如今磕碜的模样,安琳琅有一种说不出的心虚。
男人点点头:“就放那吧,多谢。”
又低下头去。手里翻着一本破旧的书,指尖被窗外的光照的透明。虽说他没有特别的态度,但安琳琅灵敏地感受到男人的冷淡。
她有点别扭。没立刻离开,反而问:“你名唤玉哥儿?哪个玉?”
翻书的男人眼睫微微一动,抬起来,安琳琅清楚地看见他的瞳色。清澈如琥珀,却有着一股别样的沉静。他似乎诧异安琳琅会主动搭话,顿了顿,道:“我名临川,临川,字攻玉。”
“哦。”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居然还取了字。
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安琳琅扣了扣手指头,眉头皱得打结。
许久,许是见安琳琅没走,男子终于合上手中的书:“还有什么事么?”
“……你知道你的爹娘买我回来是作什么的吗?”
名为攻玉的男人一愣,眼睫缓缓眨动了一下。他的一双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流转,姿态是如此的从容。见安琳琅的模样,他放下了手中的书,“自然是知晓的。”
“不过,如你所知,我身子并不好。能活几年,大夫都不敢断定,”男人眼神平淡如水,“实话与你说,我此生并无娶妻的打算。”
……很好,明白了。是她自作多情了:“……那我还能在方家住下吗?”
“自然,”男人又摊开了手中的书,“你的身世爹娘早于我说过。没有其他去处,只管在方家住着便是。不必担心有损,待寻到合适的时机,我只会请二老收你做义女。”
“……”妥帖,安琳琅没说话。
沉默片刻,她也很干脆地点了头:“那行,小妹在此先多谢大哥了。”
安琳琅如此上道儿,周攻玉不由眉头一扬。他琥珀色的双眼静静地打量了安琳琅,见她形容虽寒碜但姿态却坦荡,心里倒是有几分讶异。于是点点头:“去吧。”
“你先将药喝了,我顺手将空碗带出去。”
周攻玉视线落到药碗上,眼神微微一闪。不过在安琳琅看过来的瞬间,伸手端起药碗,一口闷下。安琳琅木着脸上前接过空碗,走之前,顺便将他桌上那壶冷茶也给拎走。
且不说周攻玉苦到心里扭曲,扭头想喝杯水盖盖味道却找不到茶壶。就说安琳琅出了东屋,正好撞见院门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撞开。
方老汉满头大汗,身后背着个人,两眼生的婆子跟在他身后急吼吼地就闯进来。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就喊话:“快,屋里有没有人,出来搭把手!你娘摔伤了!”
安琳琅这厢东西还没放,匆匆出去,就看到方婆子一脸灰白地倒在方老汉的背上。
方婆子一脑门的血,她本就精瘦,蜷缩在方老汉背上只剩一小把。嶙峋的骨头连厚袄子都挡不住。安琳琅赶紧上去,方婆子裤子膝盖上破了好大一块,一边脸颊肿的老高,丝丝往外渗血。方老汉腿脚不好,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安琳琅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乱成一团。东屋那边门吱呀一声,听到动静的周攻玉也出来了。不过这会儿谁也没注意到他,一个大嗓门的婆子拍了大腿就喊:“我瞧就是那方伍氏干的!不然怎地方婶子前脚出去她婆媳就跟出去?为了那几吊大钱,这婆媳俩丧了良心!”
方老汉听着,搭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发抖。
“就是!方婶子好心带她挣银子,她倒是会使心眼儿!以为自己推的那一下没人瞧见,个烂手烂脚的白眼狼!”那婆子也不晓得方家什么情况,以为安琳琅是方家女儿,拉着她义愤填膺地就是一顿说。
原本今日方婆子按照先前说好的去王家做席面。但是前几日没推脱掉大房那对婆媳,只能带婆媳俩去王家帮厨。
婆媳俩一路上也安分,方婆子怕等会儿乱手脚,路上就指点了婆媳俩做事儿。
等几个人到了王家才知晓,王员外府上这回是出大钱找厨子做席面。盖因请了县城的大人物,县令老爷身边的第一人林主簿。这林主簿酒色不好,就好一口吃的。王家的管家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只要席面做得好,主厨赏二两银子!帮厨一人赏一百文。
管家二两银子喊出来,整个后厨心思都活泛起来。王员外府上这回的席面很郑重,听说是要走林主簿路子送王家大姑娘进宫当娘娘的,找来的帮厨都是十里八乡烧饭一把好手。主厨二两,帮厨才一百文,可不就是都躁动起来?
尤其是大房的婆媳两,恨不得抢占了主厨的位置。但王家管家认准了方婆子,任方伍氏说破了嘴皮子夸自家媳妇儿手艺好都没叫管家改变主意。
闹了一阵子,席面该谁做还是得谁去做。就在方婆子端了一盆菜出去洗的功夫,就出了事。井口边上不知被谁浇了一瓢水,结了冰。方婆子一头磕在井口上,头破血流。等人听到动静跑过去,井口边上就昏死的方婆子和口口声声说跟自己没关系的方家婆媳。
安琳琅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方婆子的骨头,顿时松了口气。没伤到骨头。
折腾这一路,方婆子也醒了。
刚放下就睁开眼睛。
几个人立即围上去,七嘴八舌地一问,果然是那对婆媳推的。方老汉老泪纵横,是他没用,是他护不住老婆子才叫人这么欺负。方婆子躺在炕上脸色煞白,却还宽慰老汉:“下回有什么活计,不带她俩就是了。老头子你别气了……”
她除了劝,还能如何呢?老夫妻俩膝下子嗣单薄,就一个病弱的儿子。大房人多势众,真闹起来,那一家子黑心肝指不定叫他们家吃什么亏。心里恨大房那对婆媳在其次,她更心疼银子。王家的奶奶们素来大方,只要席面做的不是太差,她们一赏也是大几吊钱:“这天寒地冻的可怎么过……”
方老汉去镇上走一趟,银子也没讨回来。
他此时坐在床沿边上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脸上也是愁苦一片。
几个婆子虽说能说道几句,但这到底是旁人家的事。见方婆子醒了,她们也该回去当差。安琳琅送几人出去,送到了门口才喊住了两人。
“不知我娘出了事,这席面如今谁来做?”
两婆子一愣,顿了顿,道:“管家估计从剩下的人里头挑吧。小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忿,但这回主家的席面重要得很,事关大小姐能不能入京当贵人。管家可不敢耽误事儿。”
安琳琅点点头,“不耽误事儿,我想代替我娘接下这活计。”
话音一落,两人目光立即看过来,那怀疑的目光差点没把安琳琅刺穿。
她们上下打量了安琳琅,瘦骨伶仃一个小姑娘,胳膊比柴火棍还细。一双手搭在腹部,白嫩得就跟没用过似的。这细胳膊细腿儿能端的起大锅大勺?别火一冒出来,吓着了,回头人一头栽进去:“我说方家小媳妇儿,这做席面可不是闹着玩。你别逞能不成……”
“我会做菜。”安琳琅盯着她的眼睛笃定道,“比我娘做的还好。”
第四章 不然我做一道菜叫你尝尝?……
方婆子的做菜手艺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她姑娘自小耳濡目染,估计也不会差。
其中胖点的婆子实在看这一家子可怜,忍不住就帮了一句:“不如就带她回去看看。能不能做,让她当场做一道出来给管家瞧瞧。能不能用,且叫管家来定。”
另一个婆子姓王,是王员外家的家生子。她的男人在王员外身边伺候,她说话在管家跟前管点用。
两人这回送方婆子回来,瞧着这一家老实人被人欺负成这样。唏嘘的同时也确实可怜。同行的婆子劝一劝,王妈妈顺口就答应了:“到了王家,我会替你跟管家说说情。能不能让管家用你,看你的本事。做席面可不是一桩小事而,这回事关大姑娘的前程,千万不能出纰漏,否则就是我都要吃挂落!”
安琳琅心里一喜,立即保证道:“妈妈放心,做不来的事情我也不敢往身上揽。”
临走之前,安琳琅扭头冷不丁瞧见院子里头站了个人,吓了一跳。只见那人披着半旧的袄子,肩头落了些雪。雪中青竹一般笔直修立在雪中,仿佛玉树雕成。
隔着一层篱笆,周攻玉低声问道:“娘如何了?”
安琳琅站在外侧,还没说话,几个婆子就先接了茬:“我的天,这是方家的儿子?”
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周攻玉亮得出奇。乡下小地方就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人:“哎哟,哎哟,我滴个亲娘,这长得跟天上神仙似的。我跟你说,你娘没什么大事儿,就摔了一跤磕到脑袋了。方才人在屋里已经醒了,往后只管好好养着,必定不会有事。”
知道人醒了,周攻玉终于放下心来。他从方才方婆子被抬回来便在屋外站着。身子本就虚弱,这会儿脸色已经发青。谢过几个婆子,他重重咳嗽一声便转身回了东屋。
几个婆子盯着他的背影意犹未尽,收回目光以后,连忙招呼安琳琅走。
时间很赶。方婆子这边伤着,方老汉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空发现安琳琅不见了。几个婆子带着安琳琅走到村头,碰巧村里张旺家的去镇上就搭了个便车。
匆匆到了王员外的府上,后厨的人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拉着两婆子就匆匆去往后厨。
“哎哟喂,王妈妈,张妈妈你们去哪儿了!后厨这会儿没个能掌勺的,都快要闹翻天了!”她拽着张妈妈说话跟倒豆子似的,“管家正在后厨那儿发火儿呢!在问方婶子去哪儿了!”
“管家怎么都惊动了?”
王妈妈是后厨的妈妈,一个负责小厨房的采买,一个负责管小厨房。虽然算不得大管事,但多多少少说话有点分量。这回事方婆子出事儿是意外,两婆子正好撞见,这才搭把手将方婆子送去看了大夫。后头撞见了来镇上讨银两的方老汉,有了后头方家村走一趟的事儿。
听到管家都惊动了,自然都急了,“后厨又闹什么?把管家都给惊来!”
说话的就是后厨一个烧火的婆子,哪里知道那么多。她平日里在王妈妈手下讨活,自然是向着王妈妈的。忙一把拉住前头的王妈妈:“老姐姐你可快些吧!管家就在找你,问你怎么不管事!”
王妈妈顾不上其他,匆匆就冲在前头。
“午时就开席,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后厨出了这事儿,管家急的满屋子打转,快快!”
说着,一群人就穿过小路去了小厨房。
后厨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请来的帮厨和王家本来的大厨们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一个个垂头耷脑的鸦雀无声。管事脸色黑得比那锅底还吓人,那眼神,恨不得把这些人都生吞活剥了。他才离开多久,做席面的方婶子就满脸血地被人抬出去?
至于这些人解释说是方婆子自己摔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管家在王家大宅也几十年,见过的阴司手段比乡下人可多得多。府里素来规矩好,晓得冬日里井边湿了谁易结冰。就怕有人不小心踩了摔跤,管家特意安排了丫头打扫。这冬日里就没见有人摔过,哪能方婆子一来就差点磕死在井口边上?
眼看着这群乡下婆子心虚的模样,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心里有鬼。先不说为了那点钱闹得这腌臜事,就说方婆子如今出了事席面谁来做?都这个点了,这一桌子菜还都是生的,管家只要一想到一会儿开席上不了菜,眼前就忍不住一阵阵发黑。
“我管你们什么理由!今儿菜做不出来,你们谁都别想拿到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