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里是成烨和你父亲的亲子鉴定报告。如果我没记错,那份遗嘱分配,开头的第一句,就是要把遗产分给两个儿子——既然成烨不是他的儿子,我想,这份遗嘱就是有操作空间的。不过,我当年读的是文学,不是法律,具体要怎么操作,可能要问问你的律师了。”
“你……”
“我的话说完了。”
王蕴雪微微一笑,起身。
顿了顿,却又忽然看向唐进余身后的艾卿,颇温婉地颔首,喊了一声:“小艾。”
“阿、阿姨?”
“那天和你聊天,聊得很开心。后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能再跟你单独说话。今天也许是最后了,也许……是真的看到你,就想到当年的我自己,有些话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再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所以,你当阿姨只是没话找话也好,这些话,都是我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才明白的。如果能说给你听,也算是没有白想。”
王蕴雪站在那。
两手拢着,说是聊天,姿态却极谦卑。
一时间,艾卿竟然有些恍惚,心想对方到底是想要跟自己聊天,还是跟许多年前、她口中那个和自己很像的女生说话呢?
然而亦到底是听了下去。
听她静静说着。
“读书也许是最没用的东西。因为,有的时候你会发现,读那么多书其实对你的人生并没有帮助。因为,读过书的人,他心里总有一个凌驾于现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是斯文的,完整的,守规矩的,所有人都可以平心静气地去交流。但现实并不是这样。”
“更多时候,这些所谓的读书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反抗,甚至还不如菜市场里讨价还价要少三毛钱的、像我这样的阿姨。不读书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很多读过书的人,反而总是受制于自己的价值观,束手束脚。正是因为懂,所以才会自卑。做不到目中无人。这都是读书带给我的烦恼,后来抛掉了,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
“现在再转过头来看,三十年了,其实,我还是愿意相信。读书仍旧是最有用的东西。那些淘尽历史的泥沙、最终还能留下来的东西。那些经历过无数人口诛笔伐,最终还能够传达给后人的东西。只有读过的人,才能够读懂文字背后更辽阔的世界。人这一辈子,生命和眼界是有限的……要多读,多写,多创造,才能留下一点痕迹,把灯火传下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价值。”
“我不是一个幸运的人,”她说,“但我希望你是。你们都是。”
说完,便低下头,给予最后的点头示意。
不等任何回答,转身便准备要走。
伸手触及门把手,往下拧动时,身后却传来唐进余的声音,问她:“那个孩子呢?”
难道为了妹妹的孩子,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吗?
如果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她会能够说出刚刚那番话吗?
“不在了。”
王蕴雪闻言,没有回头。只是想也不想就回答。
“哪怕还在,他也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开门离开前,却又最后抛下一句,“他永远不会和你抢不属于他的东西,进余,因为,你已经给过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
“你救了他的命。”
王蕴雪走出病房。
步子从慢到快,最后一路下到大厅,离开电梯时,她忽然仰起头,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在她心里藏了三十多年,如今呼出来,恍惚间,时隔多年,那种搅碎五脏六腑的疼痛、懊悔、悲伤、直至释然,都在这一口气里,慢慢地凝结,又被慢慢地呼出。消散在空气中,不见了。
她没有说话,一个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手机却偏在这时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看清来电人的备注,她的眉心当即微拧。
迟疑片刻。
却还是将电话接起。
“喂,周先生。”
她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给你的钱到账了?”
“是的,多谢你。昨天就收到了。”
“互惠互利而已。”
周邵的语气总是淡淡:“但希望你的嘴能够严实一点。不该说的话,不要踩线去试。”
“我有分寸。但是周……”
话音未落。
医院大厅突然响起广播声,依稀是在提醒某位糊涂的妈妈、尽快去服务台领走迷路的小孩。
这本没有什么——奇怪的是,此时本该在北京坐镇的周邵,话筒对面,竟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回声。
她陡然惊觉对方就在附近,抬头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捕捉到了一个快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色背影。
看见归看见,她却并没有立刻追过去。
“周先生现在在上海?”
而是状若无事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家里马上有喜事,周先生,怎么还专程跑到上海来了。”
对面闻言,沉默良久。
似乎在斟酌有无跟她多说的必要,偏偏这时,电话那头又传来了电梯到达的“滴”一声响。
命中注定。
他为了掩饰这一声,亦或是有莫名的预感,竟然唯独这一次——一次的例外。鬼使神差说了句实话:“……家里小孩做了点错事。做大人的,来给他擦屁股而已。”
“家里小孩?”
“王女士,我想你不必问得这么清楚吧。”
“……也是,”她进退有度,“那周先生,祝你顺利解决烦心事,再见。”
说罢,主动挂断了这通电话。
心中却仍在猜测着,这是不是……有可能是,已经进了电梯呢?
她最终偷偷躲在眼熟的、同为Vip病房亲属的一对年轻夫妇背后,向走廊尽头的Vip电梯走去。走到电梯门口时,正好看见一旁电梯的楼层提示跳跃不停,最后,停在一个熟悉的数字。
“……?”
这趟电梯,竟然停在了十七楼。
*
她总是阴差相错成为命运的“目击者”。
正如唐守业手术过后脱离危险、意识残留的那一夜。
作为最后见他的那个人,某种程度上而言,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她仍然像往常一样,拿着那本相册,脸上带着笑容,一一把曾经家人幸福的剪影指给他看。
非要说一个的话。
或许也只有一件事不同。
是她状若无意地,这一夜,突然点了点相册角落里,自己和妹妹妹夫的合影。
然后问他:“守业,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成烨,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话零零碎碎,说了很多。
她一直是微笑的。
微笑着,目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唐守业最后流了泪。
她看到,依旧是笑着的。
第58章 “咬着唇边,穿起……
2023年1月17日。
周筠杰和谢宝儿的婚宴如期在北京某酒店举行。
到场宾客如云。衣香鬓影间, 能见到的熟面孔,亦多半都是社交媒体上、八卦热搜的“常客”。也正因此,即便已早早声明过谢绝媒体采访拍照, 婚宴当天, 酒店附近明里暗里的镜头依旧一个不少。
对此, 唐进余颇有“先见之明”。
和艾卿两人特意买了早一班的机票、提前到场, 又避开了眼线不少的正门口,选了从后门进——艾卿怕坐轮椅麻烦又过分引人注目, 坚持要自个儿“步行”。结果不料是越走越脸色煞白,越走越不妙,高估了自己的承伤能力。到最后,他只得单手扣住她腰,勉强提供个支撑力。
然而这人形拐杖的姿势亦不得不说是恩爱过头。
再加上唐家最近“形势正猛”,堪称头版头条专业户,两人一进门, 在大厅投礼金时,更受了不少目光洗礼。
艾卿正愁没个分担的人。
一手遮脸, 一手偷瞄四周。眼角余光忽晃过一熟悉身影。
几乎瞬间, 她已认出是谁, 立刻扭头望去。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自己和对方这是实打实地撞了衫——白色内搭的毛衣长裙,咖色长大衣。除了细微的打底衫花色不同,远看着倒像一个人。或许是惊讶的目光过分明显, 对方也紧随其后看见她,当场一愣。
艾卿想上前打招呼,又顾虑到旁边唐进余的心情。毕竟是官司输了两千多万的“对家”。
双方目光在半空交汇, 正踟蹰间,倒是唐进余扶着她,主动迎了上前,向对方颔首示意。
“柳萌,”她于是再没了别的顾忌,笑着向人招招手,“我们还真有默契,哈哈,上次见也是。我俩品味好一块去了。”
“艾卿!”
对方闻言,也跟着笑起。
做了一年多网友,如今再见到面,颇有种故友重逢的错觉。
尤其艾卿今天还几乎素面朝天,圆溜溜的眼睛,没了眼线眼影的人为修饰,愈发显得年纪小。她俩妆感类同,穿着相似,连个子也是如出一辙的小巧,看着十足倒像一对——没有血缘的孪生姐妹。
“正想说没看到熟人,就看到你了。”
“我也是我也是。”
柳萌攥住她的手。手心汗涔涔的,又抬眼看了眼唐进余。欲言又止地哽了半天,最后,是有些拘涩地笑了笑,又主动打招呼:“唐、唐总。”
“不用那么紧张。我跟她过来看看热闹而已,今天不聊工作的事,”唐进余却显得比她轻松很多,只淡淡道,“柳小姐,吃得开心。”
“也是,也是。”
柳萌瞬间会过意来。
当即就坡下驴。又拉过艾卿的手,两人在大厅叙起旧来。
大概也是平时没少吃瓜,柳萌对她和唐进余一起出现的事、这回已一点不觉得意外。相反,还问她起伤好得怎么样,需不需要推荐医生云云。
“我爸就是很有名的外科医生,你要是有需要,随时call我。”
“知道了,不过我这都做完手术了,”艾卿笑笑。看向柳萌,突然又想起自己不久前挂上交易平台的账号——挂了很久也没人买,甚至都没个问价的。后来再登上去一看,才发现是被人举报虚假宣传,怀疑[负如来]在她手里这件事的真实性。机会难得,她当即跟柳萌说了说自己那把剑到手的经过,话到末了,又旁敲侧击问道,“他说负如来现在被官方禁止交易了,是不是真的啊?”
“啊、那个,是啊。”
“那我手里……算是废铁?”
“不不、倒也不是!”
柳萌说:“你那把和别的服的都不一样。回头我让客服给你改改后台数据。交易——你这把版本不同,是可以交易的。不过,最好,可以的话就别卖了。”
“啊?”
“别人的[负如来]是道具,”柳萌摇了摇头。不知想起什么,又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但你的是礼物。很珍贵的礼物。”
艾卿听得满头雾水。
拍了拍人手背安慰,只得抬头看了眼唐进余,口型问道:[意思是,算你给我的礼物?]
唐进余回她:[遗物吧。]
毕竟是你让人把我给打死才捡到的。
艾卿:“……”
丫是尾巴翘起来了是吧?!
她搂在他腰上的手握成拳、一拳便捶向某人腰间痒痒肉。
偷袭完毕,正要再细问下柳萌到底为什么这么神神秘秘。
一回头的功夫,面前人却竟然已不见了踪影。
反倒是耳听得一阵问好声。循声望去,正看见周邵自正门那头迎面走来,负责礼金箱的工作人员见状,立刻起身来向他鞠躬示意。而他只摆了摆手。
照旧的面容冷淡。似乎婚礼的喜气再多,也诱不出他半点人情味。
眉眼间,纵然是和周筠杰有五六分相似,陡然一看,也能清楚地辨别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唐进余和他正面撞见。
犹如狭路相逢。
好在,两人倒都还在面子上过得去。
即便外头将周、唐两家的不和新闻传得沸沸扬扬,唐父刚走时,周家亦的确没少趁机见人下菜,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如今,这俩却甚至当众握了手,热络地聊了两句。唐进余说句恭喜,对方回句多谢。
话毕。
周邵绕过众人,独自一人、快步走向电梯。
大厅不过是走个过场,婚礼的主会场设在十三、十四层。
不过,整座酒店亦早都被周家包下,供远道而来的各地乃至各国亲朋戚友居住。但他这么一走,看起来实在很像急着要去见谁。
艾卿在旁围观了半天,突然若有所思地撞了撞唐进余的肩膀。
“你说他是不是要去找谁?”
“找刚刚你没找见人的那位吧。”
“……哈?”
艾卿想了半天他说的是谁。最后只剩下一个答案,说出口时,却亦忍不住面露震惊:“你说柳萌吗?”
“嗯,不过是我猜的。”
“……”
“我没背地里查过他们,对周家的事也不太感兴趣。不过听说,周邵结过三次婚,三进三出,在圈里以前就有个外号,叫‘大禹’。”
人家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你周家小叔,是三进家门还留不下人。当然,听说起初是周邵更不愿意娶人家。至于后来为什么娶了,娶了又为什么分分合合三次,看似把婚姻当作儿戏。碍于周邵一直把自己那位神秘的结婚对象保护得很好,个中理由,也是不为外人所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