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一开,夜风涌入,璨月退至台阶下,匆匆垂低头。
战长林知道她在偷听,没呵斥,默然拾级而下。
璨月心中惴惴,抬头时,脚步声远,那人背影已彻底被寒夜湮没。
战长林回到屋中,没点灯,径直走到窗边,拿起案上的一碗冷水,正要饮,目光倏地凝在案几边角。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放在窗下。
战长林眼神骤变,无声放下水碗。
窗上暗影在夜风里动了动,战长林取来那封信,转开一看,信背面,盖着方形的泥封。
泥封上的图纹是一条威武的青龙。
战长林环目检查过四周情况,确认无人后,拆开信函,看完信,唇角收紧。
灯盏上火光高窜,战长林点燃手里的信,扔进烛台里。
火焰极快吞噬信笺,一行行雄健有力的墨迹化为灰烬,待得战长林再定睛看时,已只剩最后两字——
“速归。”
次日,天光大亮,乔簌簌给屋外的小黑狗喂完早饭后,回屋拿上自己的佩剑,风风火火地跑到了战长林屋前。
“长林大哥!”
驿丞看战长林是个出家人,又与居云岫同行,特意安排他独住,这小院里就他一人,乔簌簌便也不怕打扰他人,一入院后,张口就喊。
然而喊半天,屋里半点动静也无。
找人要趁早,乔簌簌昨夜激动得快失眠,就想着今日天一亮后,就来请战长林陪她一块去打探大哥的下落,眼下喊半天没回应,自然再等不住,两步一并跳上台阶,抬手敲门。
“长——”
手在门上一敲,“吱”一声,门就开了。
乔簌簌愣住。
屋里静悄悄的,顺着门缝看进去,晨光铺在地上,微尘在空里浮游。
乔簌簌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推开门走进去,展眼一看,屋里已空无一人。
驿馆后院有个清幽的小花园,园里堆砌着假山,栽着古松,风吹时,松涛泠泠。
居云岫坐在六角亭里,披在臂弯上的春水绿罗帔子在风里飘动,扶风从外赶来,行礼后,道:“启禀郡主,刚刚城外传来军报,昨日夜里,武安侯入长安了。”
璨月正在给居云岫倒茶,闻言一怔:“这么快?”
二月底时,武安侯要南侵的事尚且还只是个传闻,眼下不过才半个多月,这传闻竟然就成了真。
哦不,不仅是传闻成真,那些藏在传闻背后的猜测,也都随之验证了。
长安城,果然是守不住的。
璨月庆幸居云岫再婚的决策下得及时,道:“幸亏我们离开得早,要不然,给那凶神恶煞的武安侯逮住,后果真不堪设想。”
扶风欲言又止,道:“武安侯虽然恶名在外,但自打起兵以来,倒还不曾鱼肉百姓,这回攻下长安,也一再申明法令,严禁士卒烧杀抢掠,上回在冀州,有个都尉破城后不遵军令,伙同属下酗酒奸淫,次日就被武安侯问斩了。”
璨月意外。
琦夜在亭外陪恪儿玩耍,闻言道:“都说这武安侯残忍不仁,性情暴虐,没想到造起反来倒还关心民瘼了,难道是两年前遭那一难后,知晓了恶有恶报,于是痛改前非了?”
两年前,武安侯在一场大火里险些丧命,被救后,虽然逃离了鬼门关,身上乃至脸上却留下了严重的烧痕。
世人皆以为凭他暴戾的性情,醒来后定会变本加厉,没成想睁开眼后的武安侯只是把自己关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后,戴着面具的武安侯重新回归众人视野。
第17章 . 太岁 “怎么可能是叛军?!”……
亭外松涛声起伏,璨月放下茶壶,倏然间想到什么,道:“我记得那年武安侯能从火海逃生,是受一人舍身相救的缘故,这人还为他请来了神医诊治,因立下大功,后来便被留在侯府,成了武安侯最信赖的人。据说,此人行走江湖,一身侠肝义胆,最是光明磊落,武安侯大难后性情大改,莫非是受他规劝的结果?”
琦夜诧异道:“什么人,竟有这么大本事?”
璨月摇头,她对江湖中的事并不熟知,这些信息也是当年传得厉害,所以才有所耳闻,比琦夜强不到哪里去。
“太岁阁副阁主。”沉默在旁的扶风突然开口。
二人一怔,看向他。
琦夜疑窦更多:“太岁阁?”
扶风垂目,道:“三年前问世的一个江湖帮派,以搜罗、贩卖情报发家,本来无甚名气,自从副阁主救下武安侯后,实力便开始逐日壮大,现如今,已成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也是武安侯府背后最大的江湖势力,武安侯造反后,所有重要的军情都是由太岁阁提供的。”
二人惊讶。
琦夜道:“那照这样说,太岁阁里的人也全都是叛军了?”
扶风点头。
璨月道:“太岁阁能有今日,像都是那位副盟主的功劳,不知这阁主又是何方神圣?属下功高如此,他还能稳坐阁主之位,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吧?”
扶风眸光微变,便欲回答,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几人循声看去,只见园外跑进来一个身着折枝小花缬纹黄裙,头梳双鬟髻,手握佩剑的少女,正是乔簌簌,她似一路跑来的,脸颊微红,额间蒙着细汗,双髻上簪着的榴花也快松了。
“郡主……”
乔簌簌跑到亭外停下,喘着气行了礼后,道:“你可有看到长林大哥吗?”
居云岫坐在亭内,听到这声“长林大哥”,静了静才道:“没有。”
乔簌簌皱眉道:“那就怪了。”
居云岫淡淡道:“怎么就怪了?”
乔簌簌没想到她会询问,一时有点感动,回道:“今早我去请他帮我寻大哥,结果在屋外叫半天也没人答应,我心里急,就上前去敲门,谁知道他屋门根本没锁,人也不在里面,我把驿馆里的人问了大半,都没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居云岫不语,扶风道:“会不会是突然有事,所以先走了?”
乔簌簌道:“那也不至于招呼都不打一个吧?”
何况居云岫还在这儿,战长林怎么可能突然就走了?
乔簌簌百思不解,心里又惦记着找大哥一事,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顾着后一头,道:“算了,他神通广大,总不会遇到危险,我还是先去找大哥吧。”
说罢,赧然地朝居云岫笑笑,行礼后,又焕发神采,转身走了。
居云岫望着她的背影,思绪倏而有些渺远,扶风等人也噤着声,回想乔簌簌那一声声的“找大哥”,心里都挺不是滋味。
正巧恪儿喊渴,琦夜便抱他进亭里来喝茶,顺便打破尴尬,对扶风道:“你还没说那太岁阁的阁主是谁呢。”
扶风回神,道:“哦,那人是……”
晨风再次吹过花园,耳畔沙沙有声,居云岫摇着杯盏里冷却的茶,眸光黯然。
却说乔簌簌离开驿馆后,拿出乔瀛的画像,从城西开始,一径走街串巷,一家家、一店店地询问过去。
乔瀛今年二十有九,身长八尺,浓眉亮眼,虽然惨遭毁容,更断了一臂,但整个人依旧英气勃勃,一看就是跟死神交过手的。照理说,这样威武又特征鲜明的人物应该十分好找,然而乔簌簌折腾大半天下来,脚走酸了,嘴唇也问干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眼看日头就要落坡,乔簌簌无暇灰心,收起乔瀛的画像,便要赶去下一家店铺打听,掌柜的忽然道:“小姑娘,你要找的这人,多半只是碰巧从咱奉云城里路过,不然就凭这刀疤、断臂,整个城西不可能半点印象没有。照我说,你这样闷头找下去,是找不出结果的,倒不如请太岁阁里的人查一查,指定能给你查出下落。”
“太岁阁?”乔簌簌收回脚步,杏眸懵懂。
掌柜的瞄一眼门外,放低声道:“城东有一家德恒当铺,明面上是做生意,实际就是太岁阁建在咱城里的分舵,只要有钱,什么样的消息都能从他那里买到。你把你兄长的画像拿给他看,给足定金,保准不出十日,他们就能给你确切的消息。”
乔簌簌心头一动。
掌柜的又话锋一转:“不过这太岁阁像是犯了事,前些天,官府派人到德恒当铺里盘查了一通,所幸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又因碰上暴民,就暂且顾不上了。你要是去,尽量趁早,拖久了,恐有变数。”
门外传来谈笑声,是一对夫妇相伴着进店来了,掌柜的立刻收了声。乔簌簌脑海里灵光一闪,向掌柜的道谢后,掉头离去。
一炷香后,乔簌簌来到城东的德恒当铺门口,然而面前的三开大门都已牢牢封闭。
身后是寥落的大街,暮风卷着石板上零星的花叶,乔簌簌在风里喘了会儿气,平复后,不甘心地上前推了推门。
门的确是从内锁着的,但是门框上没有积灰,应该是刚关上不久。
乔簌簌揪紧的心稍微放松,放下门环时,倏地注意到门环底座。
寻常人家的门环底座通常饰以狮虎、貔貅,然而这里装饰的却是……青龙?
乔簌簌蹙眉,伸手摸过上面的纹路,心生狐疑,退回大街仰头一看,德恒当铺的牌匾上除笔走龙蛇的铺名外,赫然也雕刻着青龙图腾。
暮光里,神龙咆哮,栩栩如生。
入夜,居云岫坐在床边给恪儿讲故事,讲到嫦娥吞下仙丹时,身畔已传来匀长的呼吸声。
梦里的恪儿睫羽深覆,胸膛起伏,怀里还抱着那个木雕小狗,居云岫默默看着,良久后,才把木狗从他怀里拿出来。
木雕的小狗巴掌大,竖着耳朵,吐着舌头,尾巴翘得高高的,有点憨傻,又有点倨傲,比起狗,更像一匹熟悉的狼。
居云岫伸手抚过上面细微的刻纹,思绪倏而飘渺。
至今夜,刻木雕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想来是真的走了。
居云岫把木狗放在床外的案几上,起身拢上帐幔,捻灭烛灯,离开了西厢房。
屋外月朗风清,窗前的桃树染着银辉,庭院里一派清幽。璨月守在门外,低声禀道:“郡主,乔姑娘来了。”
居云岫转头,庭院入口,乔簌簌握着佩剑站在树影里,脸庞朦胧。
居云岫道:“请进来吧。”
庭院东角砌着一套石桌,半树桃花的剪影投映其上,居云岫肩披一件素纱帔子,独坐在石桌前赏月。
璨月把人引过来,退下后,乔簌簌默默向居云岫行礼。
居云岫道:“有令兄的消息吗?”
乔簌簌摇头,片刻后,鼓起勇气道:“郡主,你知道太岁阁吗?”
居云岫望着皓月的目光微变,看向她,道:“略有耳闻。”
乔簌簌坦诚道:“我今日去找大哥,没找着,有人跟我说,奉云城里有个地方是太岁阁的分舵,只要我给够钱,他们就一定能查到我大哥的下落。”
居云岫道:“你去了?”
乔簌簌垂头,道:“我去了,但是那地方没开门,我什么也没问到。”
居云岫眼眸微低。
乔簌簌接着道:“不过这一趟,我也不算是一无所获,虽然没见着他们的人,但是看到他们的图腾了。郡主……这太岁阁的图腾怎么跟苍龙军的一样,都是青龙啊?”
问及此,乔簌簌掀起眼来,看着居云岫,心头砰砰直跳。自打在德恒当铺前看到那个图腾后,她心里就再静不下来了,整个人像给颠在空中似的,脑海里闪着千百个念头。
居云岫淡然道:“青龙指代太岁星,何况又是四神兽之一,辟邪恶,调阴阳,江湖上以此为图腾的,应该不止太岁阁一个。”
乔簌簌心里一空,一时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讷讷道:“我还以为,会有点什么关系呢……”
居云岫哑然失笑,道:“太岁阁如今是武安侯的爪牙,你说它跟苍龙军有关系,是想说苍龙军也是叛军吗?”
乔簌簌一震,匆忙解释道:“当然不是!苍龙军是大齐最忠心耿耿的军队,怎么可能是叛军呢?!”
居云岫不做声。
乔簌簌自知失言,羞愧道:“我、我就是胡思乱想,没头没脑,稀里糊涂的,郡主千万别往心里去。”
居云岫垂眸,道:“无妨。”
乔簌簌耷着脑袋,在风里站了一会儿,知道已经没有理由再叨扰下去了,低声道:“那郡主……我走了。”
居云岫道:“会喝酒吗?”
乔簌簌一怔。
今夜的月色很浓,皎洁银辉像融化的春雪,流淌在庭院里,居云岫敛目而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提起苍龙军的缘故,乔簌簌感觉此刻的她有些悲伤。
她想迈开的脚收回来,掐指比划道:“会一点点。”
居云岫淡淡一笑,道:“那就喝一点点吧。”
第18章 . 共饮 “来生,他们会再相遇的。”……
时辰还不算很晚,月亮悬在中天以下,又大又圆,似一块覆着霜雪的玉盘,照得庭院里亮堂堂的。
璨月把酒壶、酒杯送上来,退下后,居云岫先给乔簌簌倒了一杯。
“这酒有点辣,你试着喝,要是受不住,要告诉我。”
乔簌簌闻着酒香,甘醇清冽,心想毕竟是女儿家喝的酒,能烈到哪里去?摆手说没事,拿起酒杯抿下一口后,眉头就打了结。
居云岫观察她的反应。
乔簌簌不想丢脸,忍耐地把酒咽下,幸而只是一口,虽然口感火辣,慢慢地咽,倒也还可以忍受。
只是……
乔簌簌青着小脸,赧然一笑:“郡主喝的酒,都是这样辣的吗?”
居云岫看她还算能受得住,放下心,低头给自己斟酒,道:“以前不是,后来是了。”
乔簌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