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右臂受了伤,鲜血浸在墨绿色的锦袍上,分外刺目,然而他此刻并无心查看,满心全是居云岫带给他的震撼。
她刚刚……竟然不顾一切从后方护住了他。
如果不是扶风来得及时,在千钧一发间击退了那个刺客, 此刻的她恐怕已经……
赵霁脸色苍白,握着居云岫的手微微发抖。
居云岫全然无暇理会他的这些反应, 低头检查过他的伤口后, 皱眉着吩咐:“伤口太深, 快叫程大夫来一趟!”
集市遇刺打乱了返回洛阳的计划。
因赵霁受伤,众人就近在集市旁边的寺庙里歇下。
此寺名曰“白泉”,乃是茂县城郊的一所百年老寺,住持是个年逾古稀、相貌慈祥的高僧,听闻有人在寺外的集市上受了伤, 立刻就吩咐僧人把客院收拾出来,恭请赵霁一行入住。
太阳快下山时,程大夫给赵霁处理完右臂上的伤口, 交代了一些医嘱后,提着药箱退下。
居云岫守在床边,神色凝重。
赵霁嘴唇虽然失了血色,脸色却不错,主动调侃道:“惭愧,这次要听凭你的处置了。”
两日前,他才刚承诺居云岫今后不会再遇到这等凶险之事,今日就连累她在集市中遇袭。
还差一点就害得她丢掉性命。
赵霁心中愧疚难消,隐约又带一分隐秘的兴奋与满足,眼底含了深情之意。
居云岫撇开眼,道:“所以说,我不相信男人的承诺。”
赵霁啼笑皆非,看她脸上严肃的神色不减,猜想这次是真的令她担忧了,正色道:“延平已在彻查此事,这些狂妄之徒,多半出自叛军,水落石出后,我不会饶恕他们的。”
居云岫道:“叛军不是在北边?”
赵霁道:“军队在北边,但武安侯麾下的那些爪牙一直散布在蒲州各地,这次来,我没带乐队与仪仗,便是想尽量提防,避免连累到你。”
居云岫垂目不语。
赵霁静静地看着她,再次道:“灼灼,今日多谢你。”
居云岫偏开脸,道:“好好养伤,莫要误了婚礼。”
赵霁哑然失笑,只当她是羞涩,应道:“遵命。”
伤口在手臂上,并不致命,也不至于影响行程,他最多在这寺庙里休养一日就够了。
离开赵霁房后,居云岫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唤来扶风。
自从下午在集市遇险后,居云岫的脸就像一块冰,一直没有融化过,扶风进屋来,都不敢抬头。
居云岫坐在榻上,道:“是不是他?”
问的是今日从天而降,对准赵霁杀去的那个黑衣人。
扶风抿唇,颔首道:“是。”
今日埋伏在集市里的刺客大概有三十人,个个身手矫捷,配合默契,其中在最后一刻从天而降,向着赵霁后胸刺去一剑的那人,正是这场伏杀的策划者——战长林。
他今日做了许多伪装——斗笠、面巾、黑衣,然而他那双眼睛扶风不可能认错,他的身法、剑招,扶风也不可能看走眼。
想到自己在紧急之下刺伤了他,扶风赧然道:“卑职事先不知那是长林公子,救驾时误伤公子左肩,还请郡主责罚。”
居云岫不置可否。
那个伤口,她回头时看到了,血淋淋的,应该不比赵霁好到哪里去,然而真正令她忧心至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战长林走前的眼神。
那样震惊、怨怒,同时又痛楚、茫然的眼神,居云岫还是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
在他要杀掉赵霁的一瞬间,拦在他的剑下、赵霁的身前,这应该是他万万想不到的结果。
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如果心灰意冷,就此离去,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如果他积恨于心,再发一次疯呢?
潜伏洛阳的计划必将再次被打乱。
这,才是居云岫真正忧心的。
居云岫闭上眼睛,沉吟道:“赵霁在彻查今日遇袭一事,已经盯上了太岁阁,你去协助延平查案,切记不要让他们查清真相。”
武安侯的真实身份还不能暴露,一旦让赵霁等人查到战长林就是这次伏杀的幕后凶手,肯定会顺藤摸瓜查到苍龙军。
到那时,他们入洛阳的事就会更棘手了。
扶风领命,走前,居云岫又道:“他今夜恐怕会过来,你盯着点,别让赵霁的人发现。”
扶风眼神微动,应是后,退下了。
夜幕低垂,流水声哗哗过耳,白泉寺往东三十里处的一条河流边,茂林覆盖,一群人休憩在树影深处。
今日刺杀失败,还平白折了五个兄弟,众人心情都非常郁郁,包扎完伤口后,询问领头:“大哥,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被唤“大哥”那人坐在树角,眼却望着河边,脸色沉默。
此人正是今日在集市上扮演摊贩,率先向赵霁行刺的那名刺客——江蕤。
而他身边的这一群人,便是当初跟着他一块在奉云城外起义,后随他奔入长安的那些亲信。
亲信问完后,不闻江蕤回答,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河边。
一人独坐在河岸,背影茕茕,一动不动,仿佛一块僵硬的石头。
想起今日长乐郡主救下赵霁那一幕,这人也跟着沉沉一叹,痛心地摇了摇头。
树角忽然人影一动,江蕤拿过草地上的伤药、干粮,起身走向河边。
夜风夹着河水里的腥气吹在脸上,肩膀上的伤口暴露在风里,血腥气也直往鼻孔里钻,战长林望着黑漆漆的河水,目光阴沉。
江蕤走到他身后,道:“茂县离洛阳还有至少八日行程,下次出手时,卑职会找准时机,今日之错,绝不再犯。”
战长林目光凝在水波间,恍如不闻。
江蕤知道他现在不想与任何人交流,把伤药和干粮放在他身边的石头上,走前,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囊。
放下酒囊后,江蕤告退。
今夜是个没有月亮的阴天,树林外的河流很暗,湍急的水不知是流向何方,战长林一瞬不瞬地望着流水,良久后,拿起石头上的酒囊。
喝完酒后,他戴上斗笠,起身离开。
在林间窃窃私语的众人慌忙噤声。
“想办法把那五人捞出来,其他的事不用再管。”
战长林说罢,径自走向林外。
居云岫今夜的心情很不好,不止扶风,恪儿都发现了。
晚膳后,恪儿借着下午在集市被吓到的缘由,嚷嚷着再跟居云岫睡一夜,被母亲无情地拒绝。
离开前,恪儿没精打采地耷着脑袋,把小手里的一只瓦狗放在案几上,小声道:“阿娘不要我陪,那就让小黄来陪。”
这只瓦狗是黄色的。
居云岫看向烛灯下的那只小瓦狗,神色微动。
恪儿想起战长林说过她怕狗,跟着解释:“它不会动,不会叫,只会帮你吓唬坏人,不可怕的。”
这句话似曾相识,居云岫撇开眼,道:“不会动,不会叫,又怎么吓唬坏人?”
恪儿趁机道:“那你把我留下来呀。”
意思是我会动也会叫。
居云岫知道他是想逗自己,奈何今夜实在没有兴致,沉吟片刻后,居云岫取下髻上的一支珠钗,放入恪儿手心,道:“愿居闻雁今夜好梦。”
这便是彻底拒绝的意思了。
恪儿心里酸酸的,但看着手心里的物件,想到今夜能有母亲的珠钗相陪,又禁不住笑了笑,道:“阿娘也好梦。”
居云岫点头。
目送姆妈把恪儿抱走后,居云岫吩咐璨月撤掉食案,取来药箱,随后道:“你也退下吧。”
居云岫在外间留了一盏烛灯,灯旁是上回给战长林用过的药箱,等到亥时,屋外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寺庙本就建在城郊,夜深后就更安静了,除沙沙的树叶摩挲声外,简直针落可闻。
居云岫坚持又等了片刻,及至夜阑更深,她垂下眼眸,拿起烛灯走入内室。
便在这时,屋门被推开了。
居云岫转头。
房间就她手里的这一盏灯,烛光幽微,今夜又无月,门前更是一团漆黑。战长林反手关上屋门,没发出任何声响,他依然穿着下午时的那身黑衣,戴着斗笠,整个人像是裹在一层密不透风的黑里。
令人感到窒息。
居云岫停在屏风前,深吸一气。
战长林没看她,目光落在靠窗的案几上,径直走了过去。
他在案几旁的长榻前坐下,摘下斗笠,脱掉上衣,然后打开药箱,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
烛光照得不明显,但衣服从凝垢的伤口上剥离开的声音、鲜血滴在案上的声音、布条被撕断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居云岫盯着他,握着烛盏的手微微收紧。
窗外是死水一样的夜色,屋里是冰冷的血腥气,包扎完伤口后,战长林关掉药箱,突然看到了案几上的一只瓦狗。
他拿起那只瓦狗,握在手里,有一瞬间,居云岫以为那东西会碎在他掌心里。
第29章 . 煎熬 “……走了。”
战长林看着眼前的这只瓦狗, 又想起了今日在集市上看到的情形。
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他包扎完了,但胸口里被割开的那一块还是填补不上去,他看着手里这个可爱的物件, 心知是恪儿留在这里的, 或许还是赵霁买下来的, 爱惜与毁灭的冲动交织。
太多的疑惑梗在他喉间, 居云岫就站在他一丈开外,他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发问, 可是他不敢开口。
他今日在树林外的河边坐了整整两个时辰,把跟居云岫重逢以后的各种细节颠来倒去地想了无数遍,最后想出来的,是一个令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结果。
居云岫为何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嫁给赵霁?
居松关为何知而不为,反倒在隐瞒他这件事情上费尽心思?
还有那日在林间暗坑里,他一再引导居云岫逼问自己当年出走的原因,居云岫却根本不在意。
事实上, 从重逢以来,她就从来没有对他产生过任何他预期里的反应。
她没有怨恨他, 报复他, 像琦夜一样羞辱他, 抑或是像当年那样质问他。
她只是冷落他,无视他,想甩开他。
她还直言她不再恨他。
是“不再恨”,不是“不恨”,言外之意她其实是怨恨过他的, 有怨恨是因为有爱,有不舍,有不理解、不甘心。
那“不再恨”呢?
不是慈悲, 是理解了,明白了,懂了。
那些他自以为背得很沉重的苦衷,藏得很辛苦的真相,她或许早已经清楚了。
所以她在明知赵霁险恶的情形下坚持嫁给他,不是寻求庇护,而是深入虎穴,与长安城里的居松关里应外合。
所以她今日冒死救下赵霁并不是因为对那人情根深种,而是要确保自己能如期进入洛阳赵府。
她并不是因为爱赵霁而拦在他的剑下。
她甚至或许早就知道自己要埋伏在这路上袭击赵霁,知道最后动手的人是他,所以她救得义无反顾,有恃无恐。
所以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局,一个由他们兄妹联手,把他踢到一边,蒙在鼓里,避免他捣蛋,防止他作梗的局,是吗?
战长林难以置信。
可是那些细节一处处、一遍遍地提醒着他这个猜测的可能性。
甚至于,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更多来佐证这一事实的物件。比如,那日他在南衙回廊里捡到的猫眼石。
那个他越看越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的玩意儿,不就是那夜在匪寨库房里,他随手从箱笼里捡出来的玉石吗?
他试图跟居云岫讨要库房里的银两来填充军饷,被拒后,那批赃物不知所踪,最后出现在了长安城的南衙里。
如果居云岫与居松关没有联系,这件事又该如何解释呢?
战长林手足发冷,浑身像被浸泡在冰水里,寒冷而窒息。
居松关早已告诉了她一切。
她早已经获悉了一切。
可是他除了在战场上想着打赢、想着攻城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那夜在奉云城里,他试图向她坦白的时候,她亲口对他说的是——我不会原谅你。
不是因为不解而不原谅,不是因为不懂而不原谅,是无比清醒地、发自肺腑地不想再与他同行。
他原本一直以为自己还有一张换她回头的底牌,却原来,他早已是一无所有。
是……这样的吗?
战长林脑袋里像是砸下来了一口大钟,从头到脚都是僵麻的,每一个疑惑都像一只啃噬他的蚁。
他居然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冲动,他宁可居云岫今日所为是出于对赵霁的爱。
他宁可她爱上他,也不敢面对她选择永远不原谅自己的这个结局。
屏风处的烛光忽而动了一动,是居云岫往前迈开了一步。
战长林的手一颤,“砰”一声,瓦狗落回案几,极其轻微的一点声响,却惊得二人的心都震了震。
居云岫迈开的脚步停住,驻足原地。
战长林望着空掉的手心,目光呆滞半晌,终于开口:“……走了。”
居云岫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落荒而逃般,就着原路离开了。
那只瓦狗还安安稳稳地坐在案几上,没坏,没碎。
居云岫走上前,拿在手里,感受到那上面残留的温度,疑惑地蹙起蛾眉。
次日辰时,赵霁坐在松柏掩映的凉亭里,听延平汇报昨夜的调查结果。
“据这五人交代,他们原本是奉云县折冲府的士卒,因县衙横征暴敛,草菅人命,便跟随一个叫江蕤的队长造了反,结果兵败城下,被迫逃出奉云,在茂县一带落草为寇,做了匪盗。前日傍晚,他们有人在官道上发现了我们的行踪,认出是长乐郡主的车驾,便派人一路打探,于昨日上午探到了大人的身份。江蕤因兵败一事,一直对朝廷怀恨在心,得知大人在车队中,便起了杀心,提前埋伏在集市内,意图伺机行凶,一则泄愤,二则……威胁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