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夜难以置信:“怎么可能?郡主临走前烧毁了所有跟他相关的物件,如何还会再收下这个?”
璨月不便解释,示意姆妈在屋里照看恪儿,拉着琦夜到了阁外。
“到底怎么回事?”琦夜一想到战长林,就像给点燃的柴,火腾腾地往上冒。
阁楼外建着一条简陋的抄手游廊,璨月拉着琦夜走进去,确认四下无人,方松开她道:“郡主午后独自在阁楼上喝酒,他来了,送了那个木雕,郡主没拒绝,想是替郎君收的。”
琦夜愤慨道:“他有什么资格给郎君送东西?当年他一走了之,不管王府安危,不管郡主生死,郎君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怎么一点点长成今日这样的,别说管,他只怕连想都没想过!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郎君面前,假惺惺地扮演慈父?!”
璨月自知她郁结所在,哑口无言。
当年战长林出走,扔下的是休书,抛弃的是天塌地陷、家破人亡、临盆在即的居云岫。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长乐郡主,打小就给肃王捧在掌心,被几位兄长争着宠、抢着护的居云岫,在那个大雪茫茫的隆冬,一言不发地走进了灵堂,一声不吭地验过了父兄的尸首。
梁柱倒,没有压垮她;楼台坍,也没有压垮她;最后压垮她的,是来自夫婿的一纸休书。
恪儿在战长林走后的第三天就降世了,早产,兼难产,宫里来的御医说,差一毫厘便是一尸两命,便是后来恪儿侥幸存活,御医也曾断言“或恐夭折”……
那样残酷又绝望的日子,居云岫都是怎么挨过来的?
没有人比璨月、琦夜更清楚。
深深一叹,璨月道:“我自然知道他有多可恨,也知道以郡主的脾性,断不该有原谅他的可能,可问题偏就是,那木雕的的确确是郡主亲手交给我,并让我转交给郎君的。”
琦夜匪夷所思,心念辗转间,猛地想起上次在雍县时居云岫警告她与姆妈的话——赵霁会是我的夫婿,但不会是恪儿的父亲。
难道那句话背后的深意是,普天之下,仍然只有战长林才会是恪儿的父亲?
可是……为什么呀!
琦夜惊愕,越想越愤愤难平,璨月看着她,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可还记得今日午膳时,乔姑娘说的那一番话?”
琦夜一凛。
璨月疑窦起伏,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想起来,总感觉乔姑娘今日说的那些话,郡主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
琦夜瞪大眼睛,什么叫早就料到的?
乔簌簌今日可是在替战长林狡辩,说什么苦衷,什么隐情,如果郡主一早就料到,岂不是说郡主知道那人的“隐情”?
可是,有什么样的隐情,可以令一个人绝情至抛妻弃子的地步?
郡主如果知道,又怎么可能至今无动于衷?
琦夜皱眉道:“郡主在席间的反应的确太过冷静,可那还不是万念俱灰,对那人不再抱有任何希冀的缘故。”
璨月道:“便是对那人不抱希冀,对苍龙军,也不抱希冀吗?”
琦夜一震。
璨月道:“你这几年侍奉郎君,不常陪伴郡主,或许不曾留意到,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郡主找扶风议事时,屋里便不再留人了,就算是我,也并不知道郡主吩咐给扶风的都是些什么事。今日乔姑娘说,那人当年离府,定有苦衷,且这苦衷,又一定跟苍龙军相关,我就想,会不会郡主……”
璨月手收紧,看着琦夜的眼睛,挣扎多时的疑惑从喉间跃出:“也藏着什么事呢?”
疾风穿廊而过,落蕊扑簌簌卷入视野,七零八落,琦夜站在风中,心惊胆战,竟不敢往下细想了。
夤夜,山中下起大雨,居云岫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惊扰醒来。
夜里本就浅眠,醒来后,夜雨缠绵,侈侈不休,居云岫彻底失去了入眠的兴致。
以往雨夜失眠,居云岫会把战长林叫起来,让他陪她练字,打牌,或是坐在廊前观一会儿雨,吹一会儿夜半的风。
研磨、博弈、观雨、吹风……这些在她看来都是很美的事,他却总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走哪儿都抱着一个枕头,哈欠连天,生怕她听不见。
她终于不高兴了,他便笑嘻嘻说:“其实,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她不上他的当,支颐写字,故意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地铺开,他等不及了,低头凑脸过来,眼巴巴地盯着她。
她佯装生气,提笔在他脸上画一笔,他笑,露出颗小虎牙,半点介意也没有,她盯着他那花脸,蓦地也笑了……
大雨潇潇,打乱窗外婆娑剪影,居云岫披衣而起,越过在外间打盹的璨月,拿上烛灯往外而去。
蒲州的雨跟长安的雨还是不太一样,又或者,今夕的雨终究不同往昔,居云岫秉烛立于屋檐下,看着满目飘飖的古槐,忽而察觉到什么,转头望向游廊。
一道身影躲入廊柱后。
居云岫握着灯盏,看着廊柱,少顷后,战长林从黑暗里走出来,望过来,两人的目光交汇在雾茫茫的夜色里,喧嚣的雨声里。
天地滂沱,只这一眼,梦一样的静默。
居云岫转开头,望向夜空,战长林收回目光,也转开头,望向夜空。
千万缕银丝从夜空里溅下来,穿过蓊蓊树影,碎成一地琼辉。
第9章 . 下山 “你真的,甘心吗?”
次日,天朗气清,王府护卫照例下山查探军情,回来时,欢欣鼓舞,原是叛军在昨夜的暴雨中惨遭官府偷袭,仓皇撤退,眼下已离开了奉云城外。
今日,正是众人入城的最好时机。
乔簌簌来院里给树角的黑狗喂早饭,看到王府的人忙来忙去,招呼着众人收拾行李下山,感慨道:“真快,我以为还得在这里住上几日呢。”
战长林躺在树上,枕着臂,嘴里叼着一片叶子,不吭声。
乔簌簌也不管他,想到奉云城内的大哥,高兴地翘起唇角,跑回自己的小院里收拾行李去了。
战长林望着密叶后蔚蓝的天空,想起昨夜的雨和昨夜的居云岫。
昨夜大雨如注,居云岫拿着烛盏站在檐下,望向他时,目光并不冷了。
她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怨,不像恨,也不像昔日的缠绵、温柔,至于到底像什么,战长林也读不懂,猜不透。
他就是感觉那寥寥一眼,越回味,越令他心悸,惶恐。
寨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乔簌簌也从篱笆院外跑了回来,挎着包袱,朝他嚷道:“快些收拾,郡主身边的侍卫发话说,愿意带着寨里所有的人一起进城,慢了可就抢不着车坐了!”
说罢,又盯着树下埋头吃饭的黑狗,道:“糟糕,我们都走了,那它怎么办呢?”
战长林身上一点着急的痕迹都无,慢条斯理:“舍不得,拿去养就是了。”
乔簌簌便蹲在树下,仔细地打量着:“嗯,是红烧还是清炖呢……”
战长林:“……”
密匝匝的树叶哗然一响,战长林从树上跃下来,解了绑在树干上的绳,牵着黑狗往外走。
黑狗还有一口饭食没吃完,嗷嗷两声,赖着不肯走,战长林便又垮着脸停下来,等它把碗舔干净了,才复前行。
乔簌簌在后捂着嘴偷笑。
扶风手握账本,站在寨口指挥众护卫搬运库房里的赃物,每上车一样,都要开箱查验。
搬运得差不多时,两人一狗从寨里走出来,前头的是战长林和狗,跟在后头的,是那个俏皮的乔家小姑娘。
她今日换了身藕粉色的交领襦裙,腰系一条鹅黄色锦带,佩着豆绿荷包,走路时,荷包蹦一蹦,显得整个人更活泼明朗了。
“天哪,这些都是山匪劫来的财物吗?”乔簌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眼都看直了。
扶风按刀站在车前,闻言应是,乔簌簌唏嘘不已,道:“这回奉云县的县老爷可得做梦都笑醒了。”
贼匪赃物,向来充公,这山寨又是在奉云城外,所查获的金银钱财自然要上交奉云府衙。扶风听了,却不接茬,岔开话题道:“姑娘的车在前面第三辆。”
乔簌簌冲他嫣然一笑,道了声“多谢”后,转头跟战长林打招呼,开口前倏地想到什么,大喊一声:“长林大哥!”
战长林猝不及防,给这一声雄赳赳的“大哥”唬了一唬。
扶风等人也愣了一下。
乔簌簌笑着招手:“我先上车啦。”
战长林:“……”
乔簌簌当众改完口,安心落意,正想着什么时候再在居云岫面前喊一遍,忽见得寨内走来一行贵人,竟正是居云岫牵着小郎君来了。
车前众人齐齐见礼,乔簌簌也忙刹了脚步。
战长林看过去,眉间深锁。
雨后山青如玉,重新启程的居云岫又换上了凤冠霞帔,粉泽微施,丹唇映日,一双美目秋波流转,便是无情,也自有无双风华。
战长林看在眼里,却只觉针刺一样,痛眼睛。
“启禀郡主,库中赃物已清点完毕,无一遗漏,寨内妇孺也已就车,待郡主登车后,便可以启程了。”
扶风上前通报完,战长林泼冷水道:“谁跟你们说,今日就可以入城了?”
众人一愣。
居云岫看过去,战长林背着一顶斗笠,牵着一只摇着尾巴的黑狗,一本正经地站在车队前,道:“小僧要没算错的话,援军今日恐怕还到了不奉云城吧?”
扶风看看他,又看看居云岫,主动解释道:“昨夜叛军遇袭,已仓皇撤军,眼下奉云城外并无战事了。”
“哦,撤军了。”战长林点点头,又道,“撤哪儿去了?还剩多少啊?”
扶风哑然。
战长林撇眉,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看,什么情况都没查清楚,就催着你家郡主动身,万一路上再折腾出个好歹来,你担当得起吗?”
扶风俊脸涨红,偏百口莫辩,居云岫举步往前,替他解围道:“下山的决定是我做的,与扶风无关。”
战长林便朝她笑道:“军情未定,多等两日又怎么样,郡主就那么急着去拜堂?”
居云岫步履一收。
战长林眼盯着她,痞笑不敛:“山遥路远的,也没见人家来接你。”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乔簌簌站在一边,急得想跺脚,偏当事人憨了一样,上赶着找抽。
居云岫果然也不客气,看向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道:“他不来,我也愿意去。”
战长林唇角笑意立刻被抽走。
乔簌簌扶额叹气。
日上三竿,枝头鸟语啁啾,车队行驶在绿影间,窗外暗香浮动。
战长林抱着小黑狗,靠在车厢角落里闭目养神,乔簌簌坐在对面,道:“你以前跟郡主吵架,应该从来没有吵赢过吧?”
战长林撩起一只眼皮,眸光凛凛,乔簌簌微笑道:“郡主毕竟是宗室贵女,自幼饱读诗书,口才好嘛。”
战长林戾气稍敛,转开眼,推开车窗往外面的风景看。
三月暮春,野外的桃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地缀在碧空下,仿佛天上流下来的云霞。
乔簌簌看他心情像好些了,想起昨日没机会问起的事,试探着道:“长林大哥?”
战长林目光在外,闻言淡道:“有事说事。”
乔簌簌求之不得,道:“等入城后,你帮我找我大哥,我帮你养这只狗,好不好?”
战长林眉头一敛。
乔簌簌伸手揉黑狗脑袋,承诺道:“我保证不吃它。”
战长林拂开她的手,拢着狗头,目光凝在窗外不动,道:“跟你说过,你大哥不在了。”
乔簌簌唇角依然翘着,道:“我相信我看到的。”
车中沉默。
乔簌簌坚持道:“我没有看到过从雪岭运回来的尸首,只看到了沧州城里受了伤、留了疤的大哥,大哥的相貌没有变,走路的姿势没有变,就连第一眼看到我的眼神也没有变,我不会看错。”
战长林道:“既然没看错,那就说明还活着,活着为什么不回家,吃饱了撑的吗?”
乔簌簌道:“他肯定也是有苦衷,所以才会不回家,不认我啊。”
战长林闻言扯唇,回头来道:“什么叫‘也’?”
乔簌簌被他一双亮眼盯住,抿住了唇。
战长林敛眸,摸着黑狗道:“就算退一万步讲,他当真还活着,那你既然知道他有苦衷,不能认你,还上赶着凑上去,是嫌他过得太好,成心想添麻烦?”
乔簌簌一愣,道:“不是啊,我就是想再看他一眼,想跟他说一些话,我……”
乔簌簌忽然止声,眼睛里像春雪融化,漾开暖暖笑意。
战长林皱眉道:“你笑什么?”
乔簌簌了然地道:“长林大哥你放心,找到大哥后,我真的就是看他一眼,讲两句话,一定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好家伙,这是拿他那句“退一万步讲”当屁了。
战长林闭上眼睛,不想再跟她掰扯,但乔簌簌显然不愿轻易放过这个话题,继续诓他道:“长林大哥,入城后,我不止帮你养狗,还帮你追回郡主,就我这两日的观察,你跟郡主呢,还是很有破镜重圆的机会的。”
战长林“呵”一声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想要跟她破镜重圆了?”
乔簌簌知他嘴硬,道:“哦,原来你不想啊,那可惜了。”
战长林不做声。
乔簌簌感慨道:“也是啊,郡主现在要嫁的人,可是在大齐危难之时一手撑起朝堂的百官之首,洛阳赵家才高行厚、前途无量的大郎君,听说他以前还是郡主的爱慕者,便是郡主后来成婚,也一直守身不娶,可见对郡主用情至深,这样一段来之不易、羡煞旁人的姻缘,谁又忍心去拆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