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秦遇这边的,不免为他担心,这般分毫不让,会不会让人觉得秦遇气量狭小。
秦遇其实私底下跟言书商量过此事,言书也不建议他退让。
一步退,步步退,文人是文弱,但不是懦弱。
秦遇本身的性格,也不是遇事就躲,言书的想法跟他不谋而合。
他和林教习之间的恩怨也越来越深。
这天,秦遇在屋里干活,忽然有孔目来叫他。
“秦大人,学士大人有请。”
张和从书籍里抬起头看了秦遇一眼,他刚想说什么,孔目也叫上了张和。
秦遇和张和对视一眼,两人理了理官服,跟着孔目去了前院。
两人低眉敛目,沿着抄手游廊到了书房外面,孔目恭声道:“大人,张编修和秦编修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
书房门从里面打开,秦遇飞快看了一眼屋内,瞳孔一缩,随后迅速垂下眼去。
屋里有六七个人,其他人都站着,唯有二人在榻上坐着下棋。
秦遇和张和上前行礼:“小臣见过皇上。”
天子摆了摆手:“免礼。”
“朕记得碎潜擅长下棋,等这局了了,你跟朕对弈一局。”
碎潜是张和的字,天子如此称呼,可见亲近之意。
因为天子的话,张和站到了正在下棋的学士身侧。旁观棋局。
而秦遇好像就被忽略了一般,而且在场之人,他官位最末,秦遇不动声色退到人群最后面。
往后退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其他人,两位侍讲学士,一位侍读,然后是林教习。对方轻蔑的扫了他一眼,掩饰不住的嘲讽。
仿佛在说:你也不过如此。
秦遇有些无语,但这个时候,他懒得跟对方计较这些。
李丕也在,作为从六品修撰,李丕也只是比秦遇好了一点。
两人目光相对,李丕眸光很柔和,对秦遇表达了友好之意。
秦遇收回目光,在人群末尾,站定。
不见局促,不见拘谨,仿佛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当日金銮殿上,天子不管大臣反对,执意要钦点秦遇为探花郎。众人都觉得秦遇入了天子眼,之后定要飞黄腾达。
然而殿试之后,秦遇入了翰林,天子就像忘记了这号人物,大半年过去了,也没见天子有什么动作。
相反,秦遇这边被一个教习为难,两人水火不容。
外人来看,可不管到底谁先招惹谁,在他们眼中,只看到两人互不相让。认为秦遇还是太年轻,表面看着稳重,到底还是年轻气盛。
众人心里想些有的没的,而榻上,天子落下一子,声音里带了笑意:“学士可认输?”
学士应道:“皇上棋艺精湛,微臣远不如矣。”
随后他起身让出位置,张和拱手行了一礼,才在榻上坐下。
跟天子对坐,不得不说,还是很考验一个人的心理状态,三位阁老沉浮二十载,已经习惯了,就不讨论了。
而张和才初入官场而已。
他垂眉敛目,安静的分拣棋子。
“碎潜在翰林院可还习惯。”
张和应道:“回皇上,翰林院里藏书丰富,小臣整日与史书打交道,小臣心里是极为平和的,闲暇时,还能与同僚讨论学问,旁人羡慕不来。”
屋内很安静,张和的话自然一字不差落在了秦遇耳朵里。
他在心里分析张和的回答模式,加以学习。
他没有老师引领,也没人跟他讲解官场之事,少有的一些相关东西,还是在青溪书院,桓先生跟他说的。但是那都是案例,现实永远不可能像案例那样发展,他只能平时自己多观察多学习,回去之后加以琢磨,或者跟妻子商量。
总结经验,下次轮到他的时候,才好回答。
天子没说什么,两人开始猜子,张和执黑先行。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
大约两刻钟左右,张和认输。
天子捋了捋胡子,神色还是较为满意,“不知司微和碎潜的棋艺,谁更胜一筹。”
状元李丕,字司微。
张和笑道:“那约摸是司微更好些。”
天子看向队伍中的李丕,“司微可听到了?”
李丕出列,拱了拱手,神情不见严肃,带了两分笑意:“回皇上,碎潜太过自谦了。”
“你们二人都说对方好,到底谁好,朕亲自试试就知道了。”
第91章 口才极好探花郎
李丕的棋艺跟张和不分上下,也是过了两刻钟左右,李丕就认输了。
或许是接连赢了翰林院学士,和状元榜眼两位青年才俊,天子心情很是愉悦。
李丕分拣棋子的时候,天子就问起其他人翰林院的近况,不时讨论一下学问。
主要还是侍讲学士回答的多,好不容易轮到林教习答话,也不知是太高兴了,还是怎么的,林教习回答的冗长又乏味。
天子面上看不出喜怒,但是林教习还没有单纯到,认为他这样的表现也不会惹天子不快。
他拱手深深一揖,然后退到了队伍中,心里忍不住苦涩。这么好的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却让他搞砸了。
而更让他遭受一击的是,天子询问起秦遇了。
“状元和榜眼的棋艺皆为不俗,不知这探花郎又如何?”
秦遇拱手:“小臣不敢欺瞒皇上,状元和榜眼皆在小臣之上。”
天子笑道:“探花郎竟然如此妄自菲薄吗?”
秦遇应道:“回皇上,小臣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你这般说,朕倒真要看看。”他示意秦遇过来跟他对弈一局。
下棋观人性格,李丕和张和两人就有反差。
李丕外表看着很有锐意,但棋路却是稳重居多。而张和看着老神在在,没什么活力,但是棋路却大开大合,非常大胆。
天子对李丕和张和都有了一个更深的了解,就是不知道秦遇是如何了。
当初殿试上观秦遇文章,完全是个敢想敢做的务实派,但真把文章和秦遇对上号了,天子发现秦遇的外表非常有欺骗性。
温和如春风,毫无攻击力。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写出那样辛辣的文章,当真是应证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天子执黑先行,没多久,两人就切磋了几个回合。
天子惊讶的发现,秦遇的棋路跟张和很类似,但是又比张和更周全一些。
非要形容,就是秦遇在做出攻击的同时,已经给自己预留好了退路。这样一个人,可见心思缜密。
不过到底是受限阅历,秦遇现在还是差了点火候。但是只要稍加培养,以后定能成大器。
难怪霍大在他面前故意提起秦遇跟霍英之间的缘分,还把请了秦遇作霍英先生的事提了一嘴。
提前报备呢,天子想道。
秦遇在翰林院的事,天子也有所耳闻,他觉得那是对秦遇的历练,如果连这点小风浪都扛不过去,以后也难当重任。
不得不说,秦遇的应对方法,颇得他心意。年轻人,有一点脾气不是坏事。
天子惜才,所以在对弈时,手下留情,让秦遇也撑到了两刻钟,他扫了一眼秦遇,意味深长道:“探花郎这棋艺还有得练。”
秦遇敛目应是。
秦遇在分拣棋子的时候,天子突然问起西南那边的风土人情,秦遇仔细作答。
他声音不疾不徐,字正腔圆,不用刻意听内容,只听声音都觉得是一种享受。把林教习刚才啰嗦的回话衬成了渣渣。
翰林院对于天子而言,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看做一种“搜索引擎”,有什么问题不明,问就是了。
这里的人不论其他,学问还是很扎实的。虽然林教习为人不行,但是能进翰林院,当初也是一路过关斩将考上来,可惜临场反应能力差了。所以这么多年,他也只能在翰林院当一个小官,有新人来了,就去引导新人。
秦遇的讲述主次分明,不时还能套几个当地传说,三言两语讲述清楚,添了几分趣味性,又不会盖掉正文内容,喧宾夺主。
别说天子了,其他人也听的津津有味,学士看着秦遇的目光满意极了。
林教习低着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紧了,才没让自己失态。
张和和李丕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不住惊讶。
旁人看秦遇只是在讲风俗人情,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换一个人似乎也可以。
但事实证明,这还真不行,会写文章的,不一定会说。能够在短时间内打好腹稿,口述给别人听,引起别人的兴趣,一般人还真办不到。
而且面对的还是天子,心理能力这一方面就要远胜旁人才行。
语言组织能力,语速,本身的音色,吐字清晰与否,还有最重要的——自身的积累。
后者犹如地基,地基打好了,前者才能在其之上建楼阁。
秦遇能被钦点为探花,李丕和张和都不怀疑秦遇的学问,只是这口才怎么也这么好,平时也没见秦遇在翰林院里高谈阔论啊。
难道这就是霍大将军聘请秦遇为霍小公子先生的原因,那霍大将军可真是眼光毒辣。
秦遇讲述的动人,天子听的满意,自然不会叫停,秦遇也不会停下来,于是这一讲,就讲了大半个时辰。
从西南一直讲到了金陵,秦遇喉咙干渴发痒,实在没忍住,清咳了一声。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天子揶揄道:“秦大人讲的太有趣,朕都忘了时辰。”
他偏头看向人群末尾的张和:“碎潜啊,给朕换杯茶。”
下人都退了出去,这会儿还真的只有在场诸人干活,为天子换茶,是一件荣幸的事,大家也挺乐意做的,可惜天子点名了让张和做。
张和换茶的时候,给秦遇面前的也换了。
学士和李丕眼神变了变,表面来看,天子是亲近张和,可实际上,在场众人当中,只有张和和秦遇是平级,那么张和给秦遇换杯茶不算什么。
秦遇口干极了,但是饮茶的时候,仍然不紧不慢,没有丝毫急切样子。
他放下茶杯,谢过天子,就退到了队伍后面。
天子跟其他人又聊了一会儿,随后起驾回宫。
翰林院诸人在大门处恭送,等到天子御驾行远了。翰林院学士才领着众人回去。
他转身的时候,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人群中垂首的秦遇,心里有了思量。
书房里发生的事,其他人都不知道,侍读学士他们官位高于其他人,自然不会说,李丕和张和也不是多嘴之人。
而林教习巴不得抹去书房里的记忆,忘掉秦遇在天子面前的出色表现,怎么可能还会替秦遇宣传。
所以秦遇在翰林院里,以前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因为本就逼近年关,所以没多久翰林院放了年假,将军府那边也给秦遇放了假,还提前给秦遇送了年礼。
礼物很丰厚,除了基础的红枣肉干等物,还有上等的文房四宝,衣物料子,碳火等等,几乎全是实用性很强的东西,秦遇无法拒绝。
言书看着礼物单子,对秦遇笑道:“这将军府真的是有心了。”
秦遇点点头,随后又有些苦恼:“阿书,你说我该如何回礼才好。”
秦家的家底摆在那里,就算他们真拿出大半银子买了好物送去将军府,恐怕对将军府来说,也不算什么。
当年霍老爷子屡立战功,天家的赏赐流水般涌入霍家。后来霍老爷子不好再往上封,天子有愧,就将赏赐给霍府的东西翻倍,此等恩宠也是少见。
所以,别看霍家崛起不过两三代,但家底真的不薄。百年的世家大族或许比不了。但一般的王侯贵族却是比之有余。因此霍家也是新贵中的翘楚。
言书从小长在京城,对这些了解的比秦遇多些,逮着机会就跟秦遇讲述。
末了,她道:“既然物质方面,我们拿不出手,不如着重心意。”
秦遇若有所思,“若是如此,可就要在小公子身上下功夫。”
秦遇好歹教了霍英一段时间,霍英也聪明,学东西很快,但就是不爱温习。
“我给霍英出一本习题册。”
言书不解:“夫君,那是什么意思。”
秦遇三言两语讲清楚,言书懂了,“就是让小公子提前适应科举考试吧。”
秦遇想了想,现代的习题册,和古代的试卷,好像也没太大差别。
言书打趣道:“夫君要出截搭题吗?”
一般书生可真是对截搭题又厌又怕。
秦遇点头:“可以试试,不出那么难的就好。”
言书沉默了,心里同情了霍小公子一息。
而正在祖母怀里撒娇的霍英忽然后心一寒,他猛的回头,小脸绷的紧紧的。
“英哥儿怎么了这是。”老太太摸摸他的小脸询问。
霍英瘪嘴,然后扭回头,娇声道:“祖母,我想让先生来玩。”
“祖母,祖母,祖母……”
老太太被唤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水,搂着小孙子,怎么爱都不够。
“英哥儿乖,等翻年后,秦先生就来找你了。现下秦先生放假,你在府上可以多玩一会儿,你以前不是闹着说,每天都要学习,玩耍的时间都少了吗。”
霍英愣住,小脸纠结,霍大夫人以帕掩唇,旁边的霍大姑娘也抿唇笑。
过了一会儿,霍英小声道:“可是秦先生也会陪我玩啊。秦先生可好了,我学习一会儿,他就允许我活动。我还想跟他打羽毛球。”
他玩着自己的手指,忽然前言不搭后语道:“爹今年又不会回来。”
众人笑不出来了,老太太心尖一疼,把小孙子抱紧了些,哄他:“你爹心里念着你呢,你看,你爹从边关送了那么多东西回来,都是给你的。”
“你不是很喜欢那把弯刀吗,还说特别锋利。”
霍大夫人心里一咯噔,母亲怎么提这茬啊。
果然,下一刻霍英抗议起来:“祖母还说呢,爹信上都说了,那把弯刀是给我的,可是大伯收走了,我当时就只看了一眼,摸了两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