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笑而不语。
楚留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道:“公主先去吧,我随后带着东西就到。”
说着,撩开帷幔,凌空一跃,在这黑夜里就瞧不见了。他身姿如松,动起来的时候却灵活飘逸,脚尖在地上那么一点,就能掠起几丈高来,这轻功,真不愧是天下第一。
李鱼不由的有点心动了。
若是能把楚留香忽悠的留下来,为她办事,那可真是……
不过现在却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侍卫们很快就把营地收拾好了,众人举起火把,照亮去路之后,就继续上路了,村落很快就出现在了眼前,这村庄倚水而建,河流在月光之下,银光粼粼,分外美丽,而村庄也是这样的安静和祥和,任谁也想不到,这村庄之中,已发生了可怕的疫病。
李鱼当即分出五十人来,将这村庄围住,这村子不大、也不算小,几十户人家加起来,也有两三百号人,五十个侍卫看起来不多,实则是身披轻甲、手握长刀的,一般人根本没胆子与他们对抗。
剩下的一百五十人,李鱼就令他们脱掉轻甲,只着衣裳的进村庄去,把每一家每一户都摸排一遍,将患病之人与未患病之人隔离开来——现在这样混着住,那就等着大家一起感染一起死光光吧。
当然,李鱼是不可能叫他们什么防护也没有就去的。
众人脱甲之时,李鱼便一点不藏私地道:“此处乃凶险之地,进去一趟,身上就会沾染病气,衣服自然要脱了烧掉,但是甲胄不能烧,擦洗起来又太麻烦,所以请大家在此卸甲。”
这次挑选出给李鱼当侍卫的人,个个都是皇家侍卫侍卫出身,对皇家忠贞不二,公主说啥他们做啥,此刻要他们进瘟疫蔓延的村庄里头去,也无人退缩,即使心里有些忐忑,面上也是绝不显露的。
除了卸甲,当然还有其他的防护。
箱子里的棉纱布,李鱼已经令银杏和紫杉全部剪成一块一块的面巾,又一层一层的叠起来,足足叠了有十几层,做成了给护卫们用的简易口罩。
这其实就是现代也会用的棉纱布口罩了,在没有足够的无纺布口罩时,棉纱布口罩就是代替品,棉纱布口罩有十几层的,也有二十几层的。要李鱼来说,当然是层数越多越好,只可惜棉纱布的数量有限,不能实现。
满打满算,此刻也只能做出近百人的面巾——这已很不容易了,因为棉纱布虽然是一种很易得的布料,但是却并不名贵,故而李鱼的财产中也不会有很多。
这百人脱了轻甲,又扎上面巾,听李鱼站在车上叨叨叨地嘱咐。
李鱼道:“进去之后,先将患病之人集中隔离,再把全村所有的水桶、木盆等都收集起来,霍乱会令人上吐下泻,体内的污秽之物中,存在大量的霍乱弧……病气,故而不能任那些污物横流,而是要以盆、桶收集起来,集中掩埋。另外,寻村中木匠,令木匠制作木床,木床在人下|身的位置开洞,如此方能使病人腹泻之时不污染身边之物,也方便收集污物。”
这些都是近现代人们抗击霍乱时积攒的宝贵经验,李鱼从小就喜欢看杂七杂八的课外书,也托了这个的福,她才能记得在霍乱来临时,应当如何行事。
底下听着的人呢,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李鱼真的有治好霍乱的方法,所以觉得他们进去也是白白浪费功夫,还有染上疫病的风险,所以多多少少心里都有些悲壮。可是如今一听,公主安排的井井有条,说的还都很是有道理,令他们心中的不安也慢慢的消散了去。
不过,这只是隔离之法,那治病之法呢?
有人壮着胆子喊道:“殿下!不知这霍乱到底应当如何去治?灵丹妙药到底是什么?”
他们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也发现了李鱼是一个没有太多威严和架子的公主,像这样未经允许直接开口去喊,或许在别的皇亲贵胄那里都能直接被拖出去砍了,在安乐公主这里却完全不是个事情。
果然,只听公主面色如常的点了一下头,道:“我正要交代此事,进去摸排情况时,将家家户户的盐和糖全收缴了来,以水煮之,令那些患者服下,只要呕吐不停,就一直不停的喝这些盐糖水。”
至于比例,李鱼也细细说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底下的人竟都是一脸不相信的神色,霍乱如此可怕,竟然能是仅凭煮了盐和糖的水能治好的么?
但无人敢问,因为这问题一问出来,就真的是有不敬之心的。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无人出声。
李鱼见众人皆是不太相信,就继续解释道:“霍乱患者死前,眼窝深陷、皮肤发黑、四肢痉挛,此乃脱水之症①。与其说霍乱患者乃是死于霍乱……病气本身,不如说死于腹泻引发的脱水,既然如此,那便不停的给他们补充水分即可,只是这水分中也须得有营养,不能是白水,诸位明白了么?”
补充盐糖水的理由其实是补充体内缺失的电解质,不过这个说了他们也不懂,那就简单粗暴的解释一下就得了。
解释过后,众人还是有些似懂非懂的,但是只要听见公主叽里咕噜滔滔不绝的说着,就觉得……啊,公主好像真的有办法!她的办法还很有道理呢!
众人便都齐声应了一声“属下明白”,然后就进村去了。
至于剩下还留守在此处的护卫,李鱼令他们找一处平坦地挖坑,用来掩埋那些患者吐泻出的污秽之物,这样方可避免传染。
村庄里本来只有零零星星的哭声,百余名举着火把的男人腰上挂着长刀的鱼贯而入,顿时把这村子惊醒了。这群护卫对着公主恭敬不已,可是对着村民却没有什么要温柔行事的心思,一个个踹开大门进来就干活,生病卧床的人被拉走,厨房里的盐和糖也被搜刮了去。
这土匪一般的做派,顿时吓到了许多的人,整个村子里充满了尖叫和哀嚎,不断有人惊恐的喊道:“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里!”然后被关进了一处大的院落里。
这院落是村中大户的院落,那大户自从疫病发生之后就紧闭大门,谁知道忽然来了一伙扎着面巾的大汉,不分青红皂白的踹开了他家的门,将家中大大小小的人都拉起来赶到一个小院里,剩下的地方……他们就征用了!
大户自出生以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那些刀枪的人,顿时吓的是两股战战,嘴中不住的喊着“英雄、英雄,饶命啊!饶命啊!”
——他大概以为这些人是上门打劫的土匪。
他本已经做好了会被劫财的打算,谁知,过了好一会儿,这些人居然抬着一个个担架,把得了霍乱的病人们全都给抬进来了。那大户顿时魂飞魄散,拼命后退,就怕自己也患上了病。
魂飞魄散之际,脑子里又觉得疑惑非常——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呢?难道是朝廷来救疫的么……?可是他活了七八十岁,年少时游历,也见过好几场瘟疫,从没听说朝廷会这样抗疫啊?
朝廷只会把得了瘟疫的城围起来,不叫人出去也不派人进来,然后就这么困死那些患了病的人,等到了冬天,人死的差不多了,再一把火烧了尸体,这事就算了结了。
他害怕间,又多了几分好奇,见这些人行动有序,不一会儿就带来了许多患者,又搬来了许多开了一个洞的木床,把患者放在那木床之上,又有人带着许多盐罐子过来了,问清了厨房所在之地,就过去烧柴开火了。
大户忍不住问道:“各位英雄,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个被他揪住的护卫便笑了一声,而后道:“吾等乃安乐公主之卫,此次奉公主之命,前来救疫!”
第6章 06
06
其实,这样一个山野里头的村子,是绝对不富裕的。盐是生活必须之物,家家户户还都能搜刮出来一点,而糖就是比较奢侈的东西了,冰糖和黄糖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的,穷苦的人家,过年的时候能给小孩子买一块糖吃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也就是那大户家里还能搜刮出一些来,不过同患者的量一比,就觉出不够用了。
护卫们挨家挨户的摸排完成之后,就把具体的数字报到了李鱼这里,这村名叫裴家村,村□□三十五户人家,共计二百七十五人,因这霍乱,已死了三四十人,而正在发病的,有足足一百多人。
将近一半的人,都在受这霍乱之苦。而剩下的这一半,也不敢说是没病,只能先叫他们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观察一阵子。
李鱼便又叮嘱了盐糖水的比例。她自己记得的比例是一升水,两小勺盐,十小勺糖。换算一下,也就是两斤水里放这么多的料。
只是村子里的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她只能等着楚留香赶紧回来了。
她倒不是故意为难楚留香,让他一个人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只不过觉得楚留香名满天下,愿意替他做事的人应当到处都是,她这里人手紧张,实在是不想浪费人手。
众人便在李鱼的调配之下疯狂的忙碌了起来。
李鱼自己倒是没打算进这村子的。她这具身体实在是抵抗力太差,一有个什么就头疼脑热,和这些健壮的侍卫们是没法比的。再一个就是,她如果死在这里,那这些侍卫们想必也没法继续当皇家侍卫了——新皇一定会问罪的,说不定他们还会被砍头。
李鱼的马车停在离村子十几里的地方,周围又升起了几堆篝火,身边仅余数十个护卫护着她,其他的人都在村子里面忙碌。
李鱼坐在马车车辕之上,正在思考着等楚留香回来之后物资如何分配,忽然之间,她眼前的几队篝火全都熄灭了。
篝火在瞬间熄灭,白烟慢慢的从焦黑的柴木堆里升起,消失在绝对的黑夜之中,今夜月光黯淡,而人眼要习惯瞬间而至的黑暗起码也需要七八秒钟的时间。
忽然有一柄剑、闪着寒森森的青光,从她身后刺出!
那森森的一口薄剑,就从李鱼的脖颈处滑过,带着一股子令人胆寒的阴森杀气,李鱼的脖颈处瞬间起了一大片的鸡皮疙瘩,整个背部都颤栗不已。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噗”的一声,利器刺穿人身体的声音在她面向响起。
但……受伤的不是她,被剑刺中的人不是她,而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的一个人。
她听见了一个呼吸声,这呼吸声来自她的身后,好似一个破风箱似得,发出一种低沉、嘶哑而沉重的吐息。
李鱼头皮发麻,几乎是立刻想要跳开,可是她身后那人却似乎看穿了这美丽娇弱之人的意图,他忽然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扣住了她的咽喉,将她往后一扣!
她的背部就撞在了那人的胸膛之上。
那人穿的衣裳很薄,所以李鱼的背就感受到了他胸口一下一下稳定地起伏,那人扣着她喉咙的手也稳定的很,那只手臂有如铁铸一般,分毫不动。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仍然保持送出剑的姿势,那剑尖已深深的没入了来人的咽喉之中,他顺势收剑,那人的咽喉就喷溅出了温热的血——全部溅到了李鱼的脸上和身上。
李鱼的眼睛已渐渐的适应了黑暗,于是便看见了自己面前被杀了的人,那人身上穿的,正是她的侍卫的衣服,他高举匕首,保持一个要捅她的姿势。
——看来这是一个混进侍卫队伍的刺客。
那刺客瞪大了双眼,眼珠子都好似要掉出来似得,长大了嘴巴,发出野兽一般的喘|息声,黄豆大小的汗珠已从他的额头滚落,他的咽喉喷出血花,而他的手忽然伸长,胡乱的抓着什么。
李鱼身后那人忽然一用力,便将李鱼拉远了几尺,好不叫那人碰到李鱼。这本是一个……还比较体贴的做法,可是那人的手乃是扣着她咽喉的,这一下用力下去,李鱼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无力的靠在了那人怀里。
她身后那人忽然道:“你不该只在身边留这几个护卫的。”
那声音低沉、嘶哑,像是一条毒蛇一般。
中原一点红!
他一直都暗中跟在李鱼身边,今日一看她把大多数护卫们都调出去了,就知道事情可能不太妙。果不其然,有人熄了篝火,欲杀安乐公主。
而李鱼则已稳住了心神。
她作为一个现代人,当然没见过杀人的场面,可是很意外的,看到人死在她面前,她竟然也不是很害怕,而是有一种……奇异的冷静。
这应当也是原本的安乐公主留下的一些后遗症,但,李鱼并不觉得这不好,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残酷的,如果她没办法接受杀人,那么以她的身份和境遇,应当是活不下去的。
一点红那只长着厚茧的手仍然扣在李鱼的脖颈之间,李鱼伸手点了点他的手指关节,缓缓地道:“我听闻中原一点红以杀人只留一点红而闻名,为何这次要溅我一身血,这很好玩么?”
她的人物指环里描述的是,他杀人是不愿多费力气的,刺入人咽喉三寸会死,他就绝不会刺出三寸半。李鱼认为,这不仅仅是一种对于肌肉炉火纯青的控制,也是一点红独有的暴力美学。
所以他今天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干什么要做这么不符合他自己美学的事情?
一点红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他的手放开了李鱼,李鱼便回身望着他。
黯淡的月光像是一层雾一样的轻纱,在这朦胧的黑夜之中轻薄的罩在了李鱼的身上,她的脸上被那刺客的血染得污浊不堪,在那刺目红色的映衬之下,更显得她面色恹恹的苍白着。
可是,她那一双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却在黑夜里璨璨的发着光,那目光是如此的冷静,又似乎隐隐透露出一丝奇异的兴奋来,好似这死人不仅让一点红的血热了,还让她的血也热了。
一点红那一双死灰般的眼睛便迸发出了摄人的光芒,他冷冷地道:“好叫你看看,一点红是怎么护人的。”
李鱼便挑了挑眉。
这人当真别扭的很,不信自己会接纳他,也不信自己是真的把他当忠义的英雄看,便故意要用这残酷的法子逼她看看中原一点红这名字底下到底代表着什么。
所以,他故意要溅她一身血,也是为了这个。
怎么说呢……
倒是很像小孩子,用这种方法去试探的……残忍的小孩子。
李鱼不禁觉得一点红这个人有趣的很,而一点红呢,此刻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好似要逼她说点什么话出来一样。
于是一点红就看到面前这个高贵的女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弯弯的眼角流露出一段别样的风流,叫一点红垂下的手指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
李鱼道:“那我现在已看见了,只是你今天这人杀的,与其诨名一点红,不如诨名一盆红、一桶红来的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