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跌进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连声音也没有。
耳畔是那样安静,唯有身下是一片黑色的水面,平滑如镜。她站在那里,像站在海上。
以她为圆心,是一圈又一圈水波似的亮光,像纠结的琴弦,冲刷着它。
这一幕很熟悉,时年想起来了,含元殿前那一夜,当那把名叫绿夭的琵琶落入她怀中时,她曾短暂看到过这一幕。
她有点慌乱地看向身前的杨广,他和她一样站在水面上,脚下是不断波动、冲刷的时空之弦。
不止脚下,随着他们的动作,就连四周也浮现了许多雪白锃亮的弦丝,仿佛电影里的红外线密室,纵横穿插,将两人环绕在中间。
时年:“这是什么地方?”
杨广抬眼看着上方的时空之弦,慢慢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是上一次,当你消除我的记忆离开后的某一天,我忽然就能够来到这里。然后,还能够通过这里,去到很多别的地方。”
时年其实已经隐约猜出来了,那次她跌入这个空间后,很快就看到了在博物馆初遇聂城的那幕,她的身体也随之在大唐短暂消失。后来聂城告诉她,那是因为那一刻,她确实离开了大唐,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一天。
因为她对弦的感知和操纵比他们更敏锐、更强大,所以即使并不满足平时穿越的必要条件,但因为那一刻她情绪的剧烈波动,她也离开了身处的时空。
只是她并不能稳定掌控这个能力,以至于后来会被困在汉朝那么久也走不了。
但看起来,杨广是能够稳定掌控的……
果然,下一秒,杨广抬手就轻轻碰了碰侧前方的某条弦。
时年发现和周围的弦比起来,那条弦动得更加剧烈,一直在不断震颤。和它情况相似的还有不少,分布在四周和脚下,她快速数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13条。
难道这些就是这次波动的弦吗?
不容她想清楚,杨广忽然一把握住那条弦。他另一只手还和时年牵在一起,时年只感觉一股强大的牵引,仿佛一头从黑夜扎入白天,周围瞬间天光大亮,等她清醒过来,已经置身一处院落中。
“这里是……”她不由道。
“是雍王府。”杨广在旁边道,“至于时间,是康熙五十五年夏。”
她想起刚才杨广的话,要带她见见在她来之前的谷雨微。
“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我觉得你的一些想法不够全面。你好像认为你们住的地方很好,好到能让那个女人放弃在这大清朝至高无上的地位。你认为她接受不了这里,但你有没有想过,她也许只是接受不了不好的那一部分?”
伴随着他的话,前方传来哭喊声,还有棍棒重击肉体的声音。
时年循声望去,只见宽阔的庭院内,四名小太监被按在条凳上,每人身后都站了两名太监,手执朱红大杖,正一下一下、片刻不断地打着他们的臀部。他们用的力气应该很大,很快就有血迹渗了出来。
而前方台阶之上,谷雨微身穿绛紫旗袍,端坐红木大椅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是穿越成年氏的谷雨微,她看起来比时年遇见她时要更年轻一些,应该刚二十出头,但她的神情却比时年见到的更加冷漠、无情。
庭下一片哭喊求饶之声,她却像没听到一样,甚至从旁边的小几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她这是在……监刑吗?
两人站在一处灌木后,园中之人一时注意不到他们。时年听到杨广脚步踩上落叶的声音,轻轻问:“那些人犯什么错了?”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私传消息、背主不忠罢了。确实该打。换了我也会这么处置。”
小太监们渐渐不再哭喊,身体还趴在条凳上,头却软软地垂下去,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被打死了。
谷雨微终于抬了抬手。行刑的人立刻停下,她把茶盏放回小几,扶着宫女的手起身,道:“小安子,吩咐下去,将这四人丢出城外,此生都不许再踏入北京城半步。”
然后,她的目光依次扫过院中之人,每一个接触到她目光的奴才都吓得连忙垂眸,不敢直面锋芒。
她冷冷道:“今次我还饶了他们一命,但若再有人敢效仿,行此背主不忠之事,危害到王爷和王府,你们和你们家人的命就都不用留着了。”
杨广轻轻一笑,“你的朋友这么看起来,倒是比你有魄力。”
的确。这样站在那里的谷雨微看上去是那样的高高在上。
她连语气都是淡淡的,说出的话却是生杀予夺,轻而易举便能将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但没有人会怀疑。
这一刻,她确实拥有主宰在场所有人命运的权力。
画面忽然破碎,那股强大的牵引再次袭来,等时年回过神,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她呆了片刻,明白刚才杨广就是这么进来的了。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她问。
“何必装傻?”杨广道,“你的朋友看起来是个很有野心、不甘屈居人下的性格,你难道不觉得她在这里其实也算得偿所愿了吗?”
时年挣扎道:“也许,她是身不由己。你刚才也听到了,因为那些人危害到了四爷,所以她才……”
“是,她也许是不得不如此,毕竟刁奴欺主,主上不用一定的手段是无法镇压住他们。但感受过权力在手中流淌的滋味,你觉得她还能回去从前吗?”
时年想着来到这里后见到谷雨微,她看起来确实有不快乐的一面,但同时,她也曾多次在她身上感受到属于清朝贵妇的那一面。
也许,杨广说得对。她适应不了的是不好的那部分,比如四爷无法对她专一,她不得不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但好的部分,便是她成为了真正的人上之人。
而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谁也看不起的性格……
脑子里一时很多念头闪过,但最后,时年还是坚定道:“我觉得她会回去。”
杨广凝视她片刻,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那我们打个赌。你赢了,我就帮你。”
“帮我……什么?”
“你曾经求过我的事,你忘了?”
时年一喜,他愿意帮她去平复那些弦了?
下一秒,又立刻清醒,谨慎道:“那如果我输了呢?”
“你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杨广看向她。
四目相对,他一双眼眸乌黑,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时年一瞬间只觉心惊肉跳,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屏障,呼之欲出。
片刻后,杨广一笑,“我暂时还没想到。想好了告诉你。”
第108章 玉成 从21世纪的谷雨微,变成了大清……
谷雨微接下来两天都没来看时年。
对此时年并不意外。她也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四爷关起来。他应该是看在谷雨微的面子上才没有杀她,但在康熙即将驾临的这个当口,他是绝不会放她在外面乱跑的。一定要在他的看管之下。
谷雨微那晚能来看她一次已经是额外开恩。之后想天天来是肯定不行的。而且时年也怀疑谷雨微有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每天来探自己的监。
谷雨微不来,时年也出不去。那些侍卫根本不搭理她,连想找人递个话也不行。
要换了之前,这样的情况肯定会让时年很焦虑。毕竟被困在这里见不到人就意味着白白看着时间流逝却什么都做不了。而他们这次任务最珍贵的就是时间。
但在那晚和杨广打过那个赌之后,她的心态有了变化。
杨广说,只要谷雨微愿意回去。他就同意帮她。13处弦的动乱虽然让他们棘手不已,他却有能迅速解决困境的办法。
所以。只要她能赢了这个赌。就算这里耽误了一点时间也没关系。
打定主意后。她沉住了气。安心等着。
四爷既然是因为康熙要来才关的她,那等康熙走了,她应该就能恢复自由。
三日后,康熙果然如预告的那样临幸圆明园,雍亲王带着四福晋和一众奴才于园门前跪迎,整个圆明园都为万岁驾临而严阵以待。
桃花坞里却依然安静。
谷雨微侧躺在贵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翻阅一册话本子,长长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个髻。
宝簪在一旁伺候着,看她忽然停下动作。轻声询问:“主子可是累了,要用茶吗?”
谷雨微看向宝簪,没有说她不是渴了,而是忽然想起来那晚时年问她的问题。
她当时不在意,这几天却总是时不时就想起来。
如果现在有机会可以回去,她……想要回去吗?
她猜测时年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多半是想的,因为她在现代混得如鱼得水,却莫名其妙跑到了几百年前,过上这没有网络、没有空调、还要随时担心小命不保的生活。
但她和她不同。
谷雨微转头,看向屋内。
虽然只是她偶尔来小住的地方,但因为是她的住处,奴才们不敢怠慢,一应器物都是最好的,放眼望去,屋内摆满了各种金银玉器、古董珍玩。
身后是毕恭毕敬的丫鬟,外面还有伺候的太监,这么多的人,却每个人都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因为她独处时喜欢安静。
这样的排场,是她在现代时不可想象的。
谷雨微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
她家境一般,在小县城出生、长大,十八岁前甚至没有出过省。但越是没见过,就越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不甘心平庸。
靠着聪明的脑袋和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刻苦,她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毕业后进入一流的公司工作,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坚定。
她从不怀疑自己会取得成功。大学时,同寝室有室友是富二代,一进校就告诉她们,她将来是要继承爸爸的公司的。她当时心里虽然羡慕,但更坚信凭自己的本事,早晚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可没想到,不等她在现代出人头地,先被投递到了这个地方。
她现在算是成功了吗?
她的目光越过半开的轩窗,望向外面。这里是圆明园,是从前只在教科书上听过的传奇园林,如今却成为了她的住处。还有她的丈夫,是这个王朝的皇子,更是未来的君王。
即使是从前她最狂妄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能嫁给皇帝。
她想到这里觉得有点黑色幽默。想他们家族连一个底层公务员都没有,她却嫁给了一把手,另一种意义上的光宗耀祖了。
清朝和现代相比,当然有种种落后不便的地方,但当你站在一个时代的金字塔顶端时,那一些不足和差距也会被无限缩小。
至少对她来说,在清朝虽然没有网络空调,但她在这里金尊玉贵、万人之上的生活也是现代的她永远无法拥有的。
就好像时年在现代时可以踩在她脸上给她难堪,在这里却只能仰她鼻息,给她当丫鬟。
所以,她来到这里也不全是坏事,对吧?
大概是她出神太久,宝簪在旁边看了会儿,忍不住小声道:“主子不如起来梳个妆吧,万一一会儿万岁召见,您匆匆忙忙的来不及……”
谷雨微瞥她一眼,宝簪吓得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谷雨微翻过一页书,平淡道:“万岁可能召见李氏、耿氏或者钮祜禄氏,但唯独不可能召见我。何必多费工夫。”
宝簪不敢作声。
谷雨微握着书,却再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刚刚有点扬起来的心再次沉下去。
如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有些事无需讲明,大家心里都有数。万岁驾临,福晋是圣旨册封的正妻,自然要和四爷一起接驾,而剩下的侧福晋和格格们并没有去前头伴驾的资格,四爷早下了吩咐,让她们这一天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许出去乱走动。
但她们也不是真的就没机会见到皇上了。
此次四爷来圆明园,把自己的几个儿子也带过来了,就为了届时皇上逛园子逛累了,兴许会想见见孙子们。也因此,几个小阿哥的生母也跟来了园子。
李侧福晋、耿格格还有钮祜禄格格,如今园子里住着的女眷都是育有阿哥的。
除了她。
谷雨微勾唇,有点嘲讽地笑了。
虽然是最早过来的,但她此时才是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其余人都有期待、有任务,她在这儿干嘛呢?
李氏她们恐怕一早就盛装打扮好了,等着皇上见了孙子心情一好,再召生母前去赏赐问话。虽然可能性并不大,但每个人都满怀期待,指望能去御前露一个脸,只有她是不必期待也不必准备的了。
不用回头,谷雨微也知道宝簪正同情地看着自己,还有这屋子里的其余人。而她早就放弃了让大家相信其实她并不在意皇上见不见自己。
她也知道王府里别的女人都在背地里嘲笑她,笑她独占了王爷这么多年的宠爱,却连个孩子也生不出来。因为她没有孩子,这些女人即使在王府受尽冷落,也依然能在她面前找到自得自傲的地方,仿佛只要没有那一个儿子,她就算如今再风光,也依然不如她们,早晚有色衰爱弛、恩宠不再的一天。
谷雨微没想到,她有一天需要靠生下儿子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忽然放下书,起身坐到妆台前。
宝簪以为她想通了要理妆了,连忙跟过去,谷雨微却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她还记得,最初在镜子里看到这张脸时,心中的惊恐和抗拒。
玉成,他们告诉她这是她的名字。
只是一闭眼、再一睁眼的功夫,她就从21世纪的谷雨微,变成了大清朝的年玉成。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抗拒照镜子,仿佛只要不去面对,就还可以欺骗自己,她还是过去的她,没有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甚至她让四爷叫她雨微,也是以为只要这样,就一切都没有变。
可如今,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有点记不清楚她本来的样子了。
无论情不情愿,她都已经做了十四年的年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