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有记忆?你的意思是,等谷雨微离开了,她会认为谷雨微和四爷的那些事都是她亲身经历的?是她自己的事?”
“是。她会认为那是自己过去的经历,但因为换了一个人,性格不同,看待事情的看法也不同,所以,她很可能不认可‘自己’过去的做法,甚至觉得很荒唐。”
的确,如果换了真正的年玉成回来,当然理解不了谷雨微,光是谷雨微跟四爷那番“接受不了丈夫有别的女人”的言论,都能把她吓得立刻跪下来磕头请罪吧!
谷雨微道:“所以,我走之后,他也肯定会发现我变了一个人。”
她看向杨广,“既然他早晚会发现,我想在走之前告诉他我的来历。如果可以,我还想让他看看我本来的样子。你……有没有办法?”
她其实一开始是求的时年,但时年说她没有办法,
杨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向时年,“这是你同意的?”
时年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
谷雨微想告诉四爷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用真面目面对他,这个愿望时年非常理解。
那是她朝夕相处十几年的爱人,却从未真实以对过,时年能够想象她心里隐忍了多少东西,如果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地离开,那些遗憾会永远留在心里。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时年很同情谷雨微,希望她能够解开心结,回到现代开始新的生活。
所以虽然这不合规定,她还是同意了。
况且,她脑海里闪过月下的蓬莱殿,同样的事,她也曾在那里做过。
杨广也想到了这个,眸色一冷,唇畔却漾开了笑,“可以。”
谷雨微一喜,“真的吗?”
时年也有点意外。
她只是让谷雨微来碰碰运气,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杨广是答应了帮她平复弦,可没说还有这么多附加服务,况且让谷雨微用真面目和四爷相见,时年都想不到这应该怎么操作,非常怀疑杨广也没这个能力。
杨广往椅背一靠,微笑道:“当然。我现在又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
心愿达成,谷雨微反倒有点空落落的,坐在那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时年握住她的手,谷雨微看向她,时年朝她一笑,“别难过了,想点开心的事。比如,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你的父母了。”
谷雨微唇瓣一抖,片刻后才道:“我一直没有问你,你说你去医院看了我,那你也见到我父母了吗?他们……怎么样?”
从见到时年的第一眼,她其实就想问这个。但她不敢。一开始是以为再也回不去,问了只会让她思念的心更加痛苦,而后来知道可以回去,就更不敢问了。
她怕她一听到父母的消息,就会再有没有丝毫犹豫地丢下他离开。
“我只见到了你妈妈。你车祸后一直昏迷,她留在医院照顾你,每天都盼着你可以醒过来。她很担心你,也很想你。”
眼泪瞬间涌上眼眶,谷雨微咬紧下唇,半晌,露出一个含泪的笑,“你说得对,很快,我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谷雨微离开后,殿内只剩下时年和杨广。
时年偏着头假装欣赏对面的一樽红玉花瓶,避免和杨广的目光相撞。
但她的注意力却时刻都放在他身上。
时年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鸵鸟。杨广答应了履行赌约,她就假装他们只有这一件事需要处理,至于履行完赌约之后要何去何从,她不想去想,甚至暗中祈祷他越晚提起越好。
杨广忽然起身,她瞬间紧张,愣愣看着他走近。
然而当他开口,却不是她此刻最害怕的话题,“手。”
时年反应一秒,明白过来,把手放到他掌心。下一秒,两人再次进入了那个黑暗空间。
时年想抽回手,杨广却没有放开,“谷雨微一会儿去找皇帝,我会在这里看着他们。你要是不想看,我就这就松手。”
他说过,他可以通过碰触弦看到对应的时间和画面,所以,自己只要握着他的手就也能看到吗?
见她不再挣扎,杨广望了望四周遍布的时空之弦,抬手轻触其中一根。
果然,下一秒时年眼前就闪过养心殿前的庭院,梧桐树高大茂密,阳光照过红墙琉璃瓦,折射起金灿灿的光,富贵而堂皇。
她抿了抿唇,想起他还曾说过,她和过去的他在平康坊里相见并经历之后的事时,他就是这么坐在这里看完的。
挥开这个念头,时年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怎么送谷雨微回去。还有,让她用本来的样子见到四爷,这又要怎么做?”
杨广头也不回,平淡道:“谷雨微是因为弦的偶然波动被带到这里来的,而且只有意识过来了,身体并没有,这么多年一直用年玉成的身体活着。这本是个意外,因为没有给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大的影响,所以这许多年都相安无事,直到十四皇子那里的意外发生。两者相加,终于出了大乱子。现在十四皇子的命运已经归位,只要谷雨微也离开,那弦就会平静下来。”
“所以,要怎么做?”时年还是不懂,“意识这种东西要怎么送回去?太虚无缥缈了。难不成,你还能抓住人的意识啊?”
杨广道:“我抓不住人的意识,但我想,既然她的意识回去了,那弦就平静了,换言之,弦平静了,她的意识也就回去了。”
时年一头雾水,好在杨广如今也没有卖关子的心情,道:“你可能有点误会,以往那么多次,并不是我先去这个时空制造了混乱,从而引发的弦的振动,而是我直接拨动了弦,于是那个时空就发生了动乱。”
他说着,随意抬手在另一根弦上一拨,那原本平静的弦丝立刻振动不停,而时年也在同时感应到它对应的时间:公元1270年到1280年。
新的偏移!是元朝!
她瞪大眼睛,杨广又随意一捋,在他的指尖下,弦又逐渐恢复平静,终于完全静止。
“看清楚了?就这么简单。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在紫微城,我懒得陪你去想到底是该阻止张氏兄弟,还是劝说相王李旦。我来解决问题,用不着那么麻烦。”
时年这才明白,难怪之前会出现好几处地方同时发生偏移的情况,她当时就想,他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办到。原来是这样。
杨广悠悠道:“至于怎么让她用本来的样子见到皇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当晚,谷雨微去了养心殿。
新君即位,朝中要忙的事太多,四爷这阵子都住在养心殿,皇后和各宫妃嫔进宫他也没去看一下。
不过他连续几天都召了谷雨微过来陪他用晚膳,今晚也是,两人用完膳后在养心殿外的庭院里散步,他说:“进宫几天了,还习惯吗?翊坤宫的人服侍可周到?有哪里不好你都可以告诉朕,朕会帮你办妥。”
谷雨微看着他。
因为要为康熙服孝,他也是一身缟素,脸上还有这段时间忙碌的疲惫。
但比疲惫更明显的,却是他双眼明亮、炯炯有神,养心殿内灯火通明,而他立于这象征帝王权力中心的殿宇前,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多年夙愿终于实现的兴奋,以及对未来大展宏图的无限期待。
相伴十余载,谷雨微从未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他。
她摇摇头,“没有,服侍的人都很好。”
“当真?宫里的下人和从前府里的不一样,个个都精刮得很。朕怕他们刁奴欺主。”
“真的没有。”谷雨微道,“臣妾如今是贵妃,谁敢欺辱我?而且就算有,也不用皇上亲自插手,后宫的事自有皇后处理。”
四爷沉默一瞬,再开口时攥紧了她的手,“那一日我说的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什么话?”
“就是……”
四爷有点说不下去。
先帝驾崩那日,因为情况紧急,他说话重了一些,这些日子一回想起她当时的眼神,还有她朝他下拜的样子,心里就一阵不舒服。
有心疼,也有懊悔。
他甚至责怪自己,雨微一贯就是如此,是妒性重了些、任性了一些,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怎么就和她认了真呢?
就算她说了那些荒唐的话,他也该和她晓之以理,实在不该那样伤她的心。
所以一把她接进宫,他就立刻封了她贵妃,皇后以下最高的地位,六宫独一份的荣宠。
他希望这样的荣耀能安抚她,这至高无上的地位能让她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
他没有说,谷雨微却猜到了,微笑道:“这怎么行呢?福晋是皇上的正妻,您当时让我听她的吩咐并没有错。是臣妾明白得太晚了。况且,就算我以前不听,如今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臣妾也万万没有忤逆她的理由。”
四爷听到前面还以为她在故意赌气,可她这番话说得无比真诚,倒让他有些不确定了,“你真的明白了?”
“我真的明白了。”
虽然还有怀疑,但四爷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认真道:“你能自己想明白就最好了。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之前是怕你不高兴没敢讲,但宫中不比王府,贵妃也和侧福晋不同,后者只是一个亲王府中的私事,你就算有失礼也无关紧要,前者却是可能关系到国事,尤其你的兄长还受朕重用。”
年羹尧本就是最得他信重的奴才,又在他登基一事上立了大功,如今他即位,自然是要继续重用他的,那雨微作为年羹尧的妹妹就最好不要和皇后起冲突,否则他怕朝中不满年羹尧的臣子会为了攻击他而以她作筏子。
她点点头。
看到她这样温顺懂事,他几乎都要不忍心了,忙告诉自己,好不容易雨微愿意往后退一步,他万万不能再胡来。
反正,他们的时间还很长,就算她心里有委屈、不舒服,他也可以慢慢化解。
他会补偿她。
“你饿了吗?”她忽然问。
他一愣,“我们不是刚用完晚膳吗?”
“那饭后点心你要吃吗?”
国丧期间,一应膳食都比较简单,而且全是素的,他以为她是馋肉了,想偷偷吃,眉头皱了一下,想阻止又忍住了,“朕不饿,你自己吃吧。”
谷雨微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撕开后用小木勺舀了一勺,凑到他唇边,“尝尝。”
勺子里的东西像粗盐粒,却是红色的,晶莹剔透。
有点奇怪,但肯定不是肉。
他被她卖关子的样子弄得好奇了,于是张嘴含住,然后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不许吐出来!”谷雨微立刻说,然后问,“跳吗?”
四爷想吐的动作被阻止,只好忍住,却说不出话。
那被他吃进去的东西在嘴里跳个不停,像沙粒在口腔里炸开了一般,满嘴都是怪异的感受。
好在片刻后,那感觉慢慢平息,随之而来的是饴糖的甘甜。
四爷长舒口气,把它咽下去后道:“这是什么?”
“这叫跳跳糖,顾名思义,就是吃到嘴里会噼里啪啦跳个不停的糖。怎么样,好玩吗?”
这还是从时年的行李里翻出来的。自从她过来,她的行李就被她扣下了,不过之前她没有多翻,决定离开那晚忽然想到了,又找了出来。
里面都是时年从现代带来的东西,压缩饼干、速食罐头,极少的一些小零食,还有各种野外露营的工具。
这是她远离十四年的现代文明,看着它们,她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她熟悉的地方。
四爷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只道:“挺新鲜的。是膳房新制的?”
“不是。”谷雨微说,“膳房不会做这个。这是我家乡的东西。”
“你家乡?你不是在京城长大的吗?京城几时有这样的吃食了?”
年玉成的父亲虽然官至湖广巡抚,常年在外,但年玉成一直养在京城老宅,所以四爷有此一问。
“不是,我不是在京城长大的。我是在湖南长大的。不过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湖南。”
在四爷疑惑的目光里,她微微一笑,“胤禛,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也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你是不是经常觉得,我和别人不太一样?”
四爷不语,表情却回答了她。谷雨微道:“你是皇子,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天潢贵胄、人上之人,我却只是你门下奴才家的女儿。我入得王府、得你宠爱,应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才对,就像王府里别的女人那样。可我却桀骜不驯、善妒狂妄,不仅不愿意听福晋的管束,有时候连你也敢对着干。你是不是经常会想,我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我没有认为你狂妄。”四爷道。
“你不用解释。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我这些年的所作为所在这大清朝看来是什么样的。但你相信吗?我已经努力去克制了。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
眼睛有微微的热意涌上,她道:“我说,不能接受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说,希望我的爱人对我忠诚、与我平等,是因为在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这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
她的话很奇怪,他不由道:“你出生的地方?”
“是,我出生的地方。不是这里。不是京城。而是,更远的地方。更远的……时间。
“还记得吗?我刚进王府的时候,你叫我玉成。那时候我们的关系还不怎么样,你没有多喜欢我,我也不怎么在意你。但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们也越走越近。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你本想给我办一个盛大的生辰宴,但我不想。我说,不想在这样的日子看到那些那些不喜欢的人,就想和你两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一个生日。所以那天晚上,我们撇开王府里的人,偷溜出去逛了一晚上的街,去了我最喜欢的那家酒楼吃东西,最后还看了烟花。
“在烟花下,我对你说,以后不要叫我玉成,叫我雨微。
“我说,那是我的小名。但其实不是的。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我也不姓年。我姓谷。
“不是年玉成,也不是年雨微。而是谷雨微。
“胤禛,我叫谷雨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