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个笑话,时年却笑不出来。
她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他能生活在这里,那会是什么样儿的呢?
他那么聪明,肯定能在这里活得很好,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麻烦。
首先要解决的是他的黑户问题。但这个聂城可以帮忙,老爷子那么大能耐,落个户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以前是她去古代当黑户,现在古代皇帝来现代当黑户,谁也别想逃。
然后呢,他还得有个住处,找个工作,毕竟在这里他可不是天生衔着金汤匙的皇帝太子了,得赚钱养活自己。那他能做什么呢?时年觉得,自己没必要替他担心,当初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突然从隋朝穿越到大唐他都能混得风生水起,还搅和了一把安史之乱,区区现代社会又算什么?搞懂了这里的高科技后都一样。实在不行可以做汉服网红嘛,反正他都已经在抖音红过一把了!
想象了一下杨广要是当网红会是什么样子,时年觉得有点滑稽,有点好笑,但唇还没扬起,一滴泪却落了下来。
她连忙伸手想掩饰,但杨广已经看到了,抽过一张纸递了过来。
时年身子一僵,慢慢接过,“我就是……昨晚被队长责罚了,所以,心情不太好……”
她怕自己的失态让他看出端倪,但杨广只是望着她,轻轻一笑,“我猜也是。”
“此番是我连累你了,我向你致歉。按照礼节,应该是我请你吃饭的,不过这里是你的地盘,所以只能借花献佛了。这杯敬你,算是我的赔罪酒。”
他说着,举起红酒杯,也不等时年反应就一饮而尽。
时年慢了半拍,也跟着他喝完了。
杨广喝完朝她一笑,“吃吧,别辜负了聂兄给我们选的好位置。”
后面的时间,两人相对用餐,不时聊天,杨广说得多,时年说的少,但总体气氛还算融洽。
终于,几道主菜都吃完了,服务生送上甜品,杨广却起身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离开了,留时年一个人坐在原处,僵了片刻后拿过包包,从里面取出那个小小的药瓶。
瓶子是塑料的,很轻,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她却觉得自己握着它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担,只能用力、再用力地攥紧,连指甲都深深嵌进肉里。
是时候了。
是时候做她该做的事了。
拧开药瓶,倒出里面的东西,看着掌心雪白的小药片,她发现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很快,只要把这个东西放进他的酒里,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她以为她已经想清楚了,她以为她已经都准备好了,但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一切还是那样的艰难。
深吸口气,时年双眼一闭,终于抬手将药放入他的酒杯。
药片落入红酒,转瞬就化为无形,果然如聂城所说的,入水即化,无色无味。
她看着酒杯里那鲜红的液体,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真的能结束这一切吗?
又想起下午那个梦。从醒来到刚才,梦里的画面和感觉,总是不时浮现在她心头。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一定被她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她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这感受让她不安,像上楼梯时一脚踏空,整个人、整颗心都悬在半空。
因为心乱,视线在桌上扫来扫去,忽然看到一旁的号码牌。他们是8号桌,所以号码牌也是8号,牌子应该是店里特制的,一个铁制镂空的阿拉伯数字“8”,下面是底座,可以稳稳摆在那里。
但也许是刚才谁经过时不小心碰到了,牌子倒了下来,那个8也倒下了。
时年看着它,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飞速闪过,那样快,快得她几乎抓不住。
她眉头皱紧,刚想再想清楚点,旁边却传来声音,杨广回来了。
他在对面坐下,说:“怎么不吃?不想吃的话,我们就结账走吧。”
时年看了眼自己一下都没动过的黑森林蛋糕,慢慢说:“不急,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杨广静了一瞬,微笑,“什么?”
餐厅的灯光照在落地玻璃窗上,也把两人的影子投在上面,映照着外面的城市星火,看上去有点遥远和不真实。一如他们的相识相处,其实一直都那样不真实。
时年看着杨广,慢慢道:“你刚才说,谢谢我这段时间陪你,我想说,其实你没必要谢我。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比起我欠你的,这些都不算什么。甚至不能称之为补偿。”
“你欠我什么呢?”杨广温柔地问。
如果是以前,时年会说,她欠他,因为她曾为了所谓的历史正轨,剥夺了他重来一次人生的机会。
可这一刻,看着杨广乌黑的双眸,还有眼眸里倒映的那两个小小的自己,她忽然明白,她亏欠他最多的,不是她曾为了别人的性命而牺牲他,而是她明知道杨广对她的情意,却依然选择了那样做。
也许在他心里,最恨的从来都不是被消除了记忆,而是做这一切的人,是她。
那她现在算不算遭到报应了呢?
在发现自己对他可能存在的感情后,却要亲手做这样的事……
时年自嘲一笑,端起酒杯,道:“我欠你的东西太多了。但老天有眼,一样一样,总归会让我还回去的。
“我现在只希望,不管我过去做了什么,或是将来又做了什么,你可以恨我怨我,但千万千万,保重自身,不要责怪自己。
“我希望你记住,如果真的有人有错,那也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只要记住这个就好了。”
说罢,一饮而尽。
她酒量并不好,一口气喝这么多,只觉一股酒劲直冲上大脑,却抵不过心里的苍凉。
还说什么“记住”,多么虚伪,明明知道很快,就连今晚都会被他通通忘记。可这是她的真心话。他可以忘记和她的所有事情,但她希望他记得,他没有错。
从前的隋炀帝或许有错,有愧于社稷和百姓,但她认识的杨广,想要改过,想要弥补,想要做一个英明圣主,只是没有人给他机会。
所以,即使他真的再次回去,再走一遍曾经的路,那也不是他的过错。
她眼中又要涌出泪来,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杨广沉默半晌,道:“那我也希望你记住,不管你过去做了什么,或是将来又要做什么,我都不怪你。”
他举起酒杯,时年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地跟着酒杯移动。那酒是那样的红,仿佛人的鲜血。
是谁的呢?他的,还是她的?
杨广见状,微微一笑,“我说过,经过这段时间,你的想法我都能理解,既然理解,也就无谓怨怪。所以,就算你在这酒里下了毒,我也不怪你。”
时年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而他仰头,饮下红酒。
第132章 错误 “去找时年。在铸成大错之前阻止……
同一个夜晚。
聂城坐在7处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偏头望着窗外飘雪的庭院,长久不语。
休息室里除了他,其余人也在。只是和他的沉默一样。大家也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苏更终于轻叹口气。“今天好歹是元旦,是节日,大家别这么严肃。都放轻松一点吧。”
是啊。今天是元旦。新年的第一天。
在这个晚上随便走进一家餐厅,都能看到有人在庆祝节日,可他们却坐在这里。等待着一个结果,心中并不确定这一晚能不能顺利过去。
……能不能过得去。
路知遥小声说:“你们说。时年她……能成功吗?”
他已经从大家嘴里知道了此刻时年正在做什么。也知道可能会有的最坏后果。心情不免忐忑。
要是她失败了。这可是真的要完蛋了啊……
孟夏一手撑着下巴,“听天由命吧。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如果真的失败了,那就是天意。至少,我现在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另一只手和张恪握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表情都很坦然。
他们今天一直这样,从孟夏从医院回来后,便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谈上恋爱了。
路知遥忍不住嘀咕,“你是没有遗憾了,我还没交过女朋友呢……”
聂城听着他们的谈话,忽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时年真的失败了,今晚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晚,你们还有什么遗憾的、未完成的事吗?”
孟夏和张恪摇摇头,路知遥想开口,聂城却打断他,“我知道,你还没追到你们隔壁系那个系花嘛。不过没关系,她已经给你的抖音点过赞了,四舍五入,就是和你约过会了。”
路知遥脸瞬间涨红,“队长你胡说什么啊,我才没有追她!”
路知遥最近确实和隔壁系一个女孩走得近,连他沉迷拍抖音小视频也是因为那个女孩喜欢,他投其所好。
但做都做了,他却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在追人家,别扭的样子让聂城都忍不住感慨,7处难道要出第二个张恪了?
那他可不一定有张恪的好运气!
懒得理睬口是心非的小男孩,他看向苏更,“你呢?”
他目光不由落在苏更肚子上,如果一切结束在今晚,她的遗憾应该比他们都多吧。
毕竟,她身体里还有一个等待出生的孩子。
苏更却说:“我没什么遗憾。从前的事,每一桩每一件,我都尽了我的全力。我当然希望能看着我的孩子出生、长大,但如果真的要我们一起离开,那也没关系,总归我们是在一块儿的。也许,这样还能提前见到孩子的爸爸……”
她声音低下去,孟夏说:“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吗?博士还信这些?”
苏更一笑,“是哦,博士不该信这些。那换个说法吧,我的遗憾就是,还没拿到我的博士毕业证书。”
苏更最近除了做各种产检和锻炼,就是在忙毕业论文了。她本来去年就该毕业,因为7处的工作耽误了,延毕了一年。现在好不容易闲下来,就专心做学术。
孩子的预产期是今年八月,她原计划是在成为妈妈之前先博士毕业呢!
布里斯闻言点头,“不错,那我的遗憾就是,还没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
孟夏说:“我以为你会说,你的遗憾是很久没见到你的家人。说起来,你快两年没回家了吧?你不想他们吗?”
布里斯微微一笑,“我从不想念我的家人,他们应该也并不想我。”
孟夏扬了扬眉。她其实一直对布里斯挺好奇,他很少说起自己的家人,他们也不知道他当初是为什么来到中国,只知道他是法国人,学医的,但和苏更一样,因为加入他们这个总是“出差”的组织,他当医生的工作也耽搁不少,不过聂城安慰他,你在做的是更重要的工作,毕竟“学医救不了法国人。”
当然,孟夏对布里斯好奇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整个7处,就他们俩的作风最相似!她一度暗中比较过,电话打到7处来找自己的男人和找布里斯的女人到底谁更多。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强强相遇、难分高低!
孟夏想到这里,忽然发现虽然他们大家相识、相处乃至出生入死这么长时间,但其实对彼此依然有很多的不了解。以前总觉得不用急,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但如果今晚真的是他们的最后一晚,那这些疑问只能永远留在心里了。
苏更也想到这个,看向聂城,“为什么问这个?你……不放心吗?”
虽然做好了时年万一失败的准备,但其实苏更并没有特别担心。按照聂城的说法,她觉得时年今晚成功的概率是很高的,毕竟根据她白天的观察,时年是真的想清楚了。
可看聂城的表现,他好像并没有把握……
“你担心时年做不到吗?”她问。
聂城摇摇头,“我没有怀疑过时年的决心,也相信她的承诺。”
苏更看得出的事,聂城当然也看得出。他清楚地知道当下午时年从他手里接过那个药瓶时,内心的坚定。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了自己,但结果就是,她下了决心。她会尽全力去完成他交给她的任务,即使这对她来说无比残忍。
所以,他也不明白,自己这一整天的忐忑不安、如坐针毡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好像,自己忽略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可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苏更面露疑惑,看聂城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说:“无论如何,今晚最辛苦、最艰难的是时年。我们既然帮不上她,那就等着她吧。现在只希望,一切都如你推测的那般。”
他知道了。他知道他为什么不安了。
苏更说,希望一切都如他推测的那般。
时年下午也说,只要事情真的如他推测的那样,那他们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他们终于能彻底结束这一切。
可万一,他的推测是错的呢?
万一,这样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呢?
但为什么?他的结论是他这段时间综合过往经验分析总结出来的,他和老爷子都认为这是正确的,而从时年和大家听到后的反应来看,他们也认为他的推测很合理。
只要时年足够坚定,消除杨广的记忆,送他回去,一切就能结束。
那他在不安什么?还有什么是他疏漏了的吗?
目光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扫着,忽然看到墙角书柜上摆放着的沙漏。那是苏更和孟夏之前逛街买来的,造型是最常见的那种,两个玻璃圆球拼在一起,中间以细小的管道相连。
沙漏本来应该竖着放的,但不知是谁把它放横着了,所以看起来像一个倒下的“8”。
像是一股电流从脊梁直接窜上大脑,聂城猛地站起来。
苏更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聂城没有看她,而是直直盯着前方,“我知道了。我知道我忘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