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牙的时候, 追着我咬,似乎对我的反应特别感兴趣。成功咬伤了我, 我没哭,他自己哭得最厉害;
在学会写更简单的“明”之前, 他先学会了写“暄”;
有一阵子觉得我是仙女下凡,什么都会, 比如烟花都是我发明的, 天天都是夸夸明:姐姐好厉害!智商开始飙升成为“别人家的孩子”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我是愚蠢的姐姐, 把我写进了他的小作文,包括《我最喜欢、最讨厌的人》、《我姐姐是sha瓜》、《姐姐没有我就没办法》、《我的梦想》之类的;
天天在幼儿园里横着走,老师经常给我妈打电话说他欺负人, 结果胆子可小了, 怕雷怕雨怕蜘蛛怕蟑螂怕没有人接他放学, 在外面紧紧抓着我的手, 晚上随时都是抱着枕头,准备往我的被窝里钻的状态;
做什么都喜欢粘我蹭我,常常让我怀疑他到底是真不会看脸色还是脸皮太厚一肚子坏水,把我惹生气了就开始假哭,一边哭一边瞅我的反应;
当我被妈妈打了,在房间里闷头哭的时候,他会过来抱住我的胳膊,说长大了会保护我;
爸爸妈妈吵架了,他对我说:暄暄姐姐,长大了我们就离开爸爸妈妈,就我们俩一起生活好不好,我们一定不会吵架;
每一年生日,给我画一只丑丑的小熊。我十二岁生日的那年,他的画被我无情嘲笑了,结果他一脸臭屁地说:这只小熊可厉害了!你冷了,它帮你取暖;你饿了,它给你喂食;你作业做不完,它帮你做;你成绩不好,它帮你补习;你被欺负了,它帮你报仇;你要是嫁不出去,它养你!
当然,他可没办法一下子说出长篇大论。
他捧着他的宝典朗读着呢,似乎虎牙都在骄傲地发光。
那段时间我妈总说我邋遢,以后肯定嫁不出去。于是被他用上了。
“你说谁嫁不出去呢!”
我抓着枕头追着他打,他回过头来对着我做鬼脸。
周围的大人看着我俩哈哈大笑。
一秒种而已,似乎重新度过了那珍贵的六年。
周明明抓住我的手,脸上带着残酷的微笑。
他的脸和那个幼稚的、纯粹的孩子重合在了一起。
那么可爱的孩子,就那样陨落了。
我无法想象这十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我也无法想象他就这么带着遗憾消失,又会经历什么
那就不要想了。
我回握住他的手。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
“我、陪、你!”我吼道。
下一刻,我被黑色藤蔓缠住了,而周明明的身体被狠狠地撞在建筑物上!
“明明!”
藤蔓将我向上抛,下一刻,就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是子夜!
子夜抱着我,敏捷地窜进楼房之中。
我这才注意到这根本就是一个无人的废墟。
子夜把我带到安全的室内:“我们在这里等就好。”
我听到了厮打的、撞击的声响,似乎整个大楼都在震颤。
“不行!周明明已经快消失了!他肯定打不过厉鬼!”
子夜拉着我:“你只是个普通人,你阻止不了鬼的战斗。”
我的脑袋在嗡嗡叫:“可是这样下去,明明会怎么样?”
我问出声来,却害怕听到答案。
子夜:“那个女人会让他彻底消失。其实他在这个时间徘徊了太久,离开这里也不是一件坏事,说不定可以投个好胎。”
“不!!!他不可以就这么消失了!!!我不要!!!他还有那么多愿望!他等了这么久了!我不要!!!”
我的眼泪一直在无意识地流,我的脑袋里闪现出一些黑色的画面,熟悉的,陌生的,我似乎听到了雨声,我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我不能忍受再次失去周明明。
那种痛苦到极致的感觉,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我推开子夜,往外面跑去。
“雅雅!!!求求你不要打周明明!!!快停手!!!”
子夜拦在了我的跟前,他低声问:“你就这么珍惜他吗?”
“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可以失去他!”
他拽住我的手:“那我会把他带到你的跟前。待在这里,不要乱跑,相信我。”
他离开了。
我在那个灰色的空间里等待。
我能听到搏斗的声音,就连分辨方向也是困难的。
我是那么憎恨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除了会叫,会拖后腿,我还能做什么?
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真希望回到过去,重新来一遍。
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一定会把那个小王子捧在手心,用尽全力保护他,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一点一点实现自己的梦想。
-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脚步声。雅雅和子夜出现了,雅雅的黑色藤蔓松开,把周明明扔到了我的跟前。
那么小的六岁孩子,身体透明,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我上前,企图抱住他,企图碰他,做不到。
雅雅:“还有什么赶紧跟他说吧,他马上就要消失了。”
在这一刻,无尽的绝望转化成愤怒涌上胸腔,我不顾一切地朝雅雅冲过去:“你为什么要攻击他!他本来就快不行了!你明明知道他对于我来说有多重要!”
雅雅挑眉:“他要杀了你啊,你忘了?”
“我愿意跟他去死!!!”
“我说过,任何人胆敢对你出手,我都不会放过他,我管他是谁?再说是他自己要消失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给我闭嘴。”子夜狠狠地说。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躺在周明明身边看着他的脸,轻轻环着他,想象着自己正抱着他。
就像小时候那样,等他睡着了,就小心翼翼地躺在他的身边看他,戳他圆圆的脸蛋,偷听他的梦话。满意地在他的脸蛋上画好乌龟后,把他抱进怀里。
细小的粉末犹如天上的星星,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身体里溢出来。
我不断喊着:“明明!明明!明明!”
“睁开眼睛看我好不好?”
“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跟你一起走!去哪里都行!”
“我不怕死的,真的不怕!”
“明明求求你!”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的心脏好疼、好疼,鼻子堵住了,哪怕大口大口呼吸依然获取不了空气,快无法呼吸了。
总算,我看到他缓缓睁开了眼。
他疲惫地望着我,道:“姐姐为了我哭成了小花猫呢。”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雅雅:“他的消失是不可逆的,现在倒计时最多半小时,他就会彻底消失,不如说点有用的。”
子夜:“如何利用最后的时间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可以少说几句。”
明明:“其实下一站,或许会更美好呢,我刚才看到爷爷奶奶了,他们在为我指引方向,我应该还有机会转世投胎吧,毕竟我没有杀过人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明明我不想让你带着什么遗憾!”
“遗憾?”他迷茫地说,闭上了眼睛,“继续在这世间徘徊不就是遗憾么?暄暄姐姐,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就像上次那样。”
“她忘不掉你,一直都在寻找你的替代品。”子夜突然说。
什么,替代品?
周明明掀开眼皮:“怎么,还有必要编故事吗?”
子夜的声音淡漠:“如果不是为了她,我根本就不想跟任何人分享这段记忆。等看完再说到底是我编的,还是事实吧。”
-
下一刻,我们周围的场景变成了一片黑暗。
黑暗的城市,天空中乌云密布,行人在街道上奔跑。开始下雨了,大滴大滴的雨水砸下来,冲刷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我、周明明、雅雅、子夜就这样站在雨中,但什么都感觉不到。
子夜:“这是我8岁的记忆,4月12日。”
一个黑发小男孩从小巷子里冲出来,在街道上摇摇晃晃地奔跑着。他跑得很吃力,上气不接下气,脸蛋绯红。他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痛苦,大口喘息。他的脸上还有指印,手背上有伤,小鞋子丢了一只,膝盖破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尽情地冲刷在小男孩的身上。
小男孩又走了几步,踩到了香蕉皮,摔倒在地上。
他沉默地看了下自己的伤口,一瘸一拐地靠着灰墙坐着,就坐在垃圾堆旁。
时不时有行人经过。
“妈妈妈妈!那个小朋友在淋雨呢!”
“跟我们没关系,别看!”
“哇,好脏啊!一定是乞丐的儿子!”
“臭死了——”
小男孩垂下眼睫,浑身都在发抖。
一个撑着黑伞,穿着蓝白校服女孩朝他走了过去。她穿着一双有些不协调的桃红色皮鞋。
子夜带我们走近,方便我们观看。
他微笑着:“那天,晚上7点10分,阵雨,我第一次遇见了她。她12岁。”
是吗?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印象?我疑惑地走近。
子夜和雅雅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周明明根本就不愿意看:“我不想看你和姐姐的事!”
女孩用大大的黑伞为小男孩挡雨,她的脸很白,发丝乌黑,手腕和脚踝都很细,似乎轻轻一折就断了。她的眼圈又肿又红,而此刻,带着一种病态的惊喜。
她笑道:“明明,我找到你啦!跟我回家吧!”
我感觉自己被闷雷击中。
女孩撑着伞,拉着小男孩的手带他回家。
他们步入无名小巷,走在树荫里。在雨水滴答中,走进低矮的、老式的房屋。
他们走上四楼,站在401跟前,女孩把雨伞撑在门外,拉小男孩进去。而小男孩拘谨地站在门口。
女孩笑道:“周明明小朋友,都回家了还别扭呢!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气我没有陪你看烟花呢?笨~蛋~,烟花表演可多了,差那一次吗,而且我们还可以去买烟花棒自己放啊!”
她把熊熊拖鞋递给小男孩:“赶紧把脏鞋子换掉~”
她拉着小男孩坐在小茶几跟前,像献宝一样,把小蛋糕推到小男孩跟前:“你喜欢的!特别特别甜哦!”
小男孩吞了一口唾液,小小地吃了一口。
然后吐出舌头:“太甜了”
女孩惊讶:“你不是资深甜食爱好者吗?”
小男孩的肚子在咕咕叫,他狼吞虎咽起来。
女孩满足地看着他吃蛋糕,吃完给他擦擦嘴巴。
小男孩:“姐姐,你的爸爸妈妈呢?”
“什么叫我的,是我们的。爸爸不会回来了,妈妈回来得晚!”
小男孩站了起来:“谢谢、谢谢你的蛋糕,我该走了。”
女孩似乎没听到,她凑过来嗅了嗅他的头发:“不过你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臭的?!肯定是去垃圾桶滚了一圈吧!”
“我我回”
女孩捉着他的小手,笑眼盈盈的:“听姐姐的话,洗个澡,好不好?”
她把他带进了狭窄的浴室,几下就把他剥光了,用花洒给他冲洗。
伤口被水淋,他疼得嗷嗷叫。
她连忙凑过去看:“怎么到处都是伤啊,谁欺负你了?”
“就是摔倒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小女孩的动作变得非常温柔、非常小心翼翼。
一点一点的,她把小男孩身上的污秽冲洗干净,又给他洗头发。
热气氤氲,她声音里的笑逐渐消失了,变成了深深的愧疚:“以前是姐姐对不起你,以后不要再跟我闹别扭,不要再消失不见了好不好?你知道吗,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所以,你知道刚才,当我找到你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
“我、我不是”
可是小男孩没有说出口。
他怔怔地望着女孩的笑颜,没有说话。
女孩给他洗完澡,又帮他吹头发,给他涂药。
女孩收拾浴室的时候,他在客厅里。
女孩一家似乎才搬过来,到处都是纸箱子,还没有收拾好。
他注意到电视柜上摆放着两根蜡烛,和一张翻过去的相框。
他把相框翻过来看。
一个小男孩的黑白照片,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浅浅的笑靥。他的眼睛和脸型和女孩长得很像,诉说着他们纠缠的血缘关系。
“周明明,是你的亲弟弟吗?”小男孩问。
“说什么呢,明明,你失忆啦?”女孩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时钟响起。
咚、咚、咚。
十点了。
女孩把小男孩塞进被窝,亲了一下他的脸蛋,跟他说晚安。
女孩睡着了,小男孩钻出被窝,穿好衣服。
他悄悄对女孩说:“姐姐,虽然我不是周明明,不过下次下雨的时候,可不可以再次把我捡回来呢?”
🔒第34章
那些破碎的线索重新整合, 逐渐黏在了一起——
那一天,迟到了半小时才到家的我,迎来的是周明明的死讯。在殡仪馆, 我看到了他的尸体,辨认不出原貌,支离破碎。化妆师很善良, 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帮他缝合、修正、化妆,最后我们看到了安详的、完整的他, 一起将他送入巨大的钢结构冰柜里, 上面贴着冰冷的数字, 12号。接下来就是葬礼, 之后, 他被葬在山林的公墓之中,位于山顶。据说那里葬的都是些小孩子。
周明明是二月死的, 爸妈在二月离的婚。那之后,我跟着妈妈过着到处辗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