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用了近一个时辰,定国公府的车架才全部离去,剩下的只有从船上往下搬运的伙计。
关语堂不敢再耽搁,快步往京城走。
等到了西域街,他直奔神堂门前。
里面,顺天府的衙役还在查办什么,吆喝声、记录声。
门外守着俩衙差,腰间垮着佩刀,见关语堂朝里张望,呵斥一声:“做什么的?”
“差爷,昨日我家娘子从这里被带走,我想知道她被带去哪儿了?”关语堂上前,客气询问,“家里孩子小,一直闹着找娘。”
守卫衙差显然是不耐烦,朝关语堂挥挥手:“回家等吧,等事情查出来,人是清白的,就放了!”
关语堂岂能就此离开?当下手里掏出些银钱,偷着往衙差衣兜里一塞:“差爷帮着问问,我也好有个数儿。”
衙差捏了捏衣兜,估摸了里面是不少,这才咳了两声:“说出名字,我帮你看看。”
说着,衙差从腰后抽出一卷册子,手里扒拉几下。
“林伊,”关语堂凑去衙差身后,瞪大眼睛盯着那本册子,“她叫林伊,十八岁。”
衙差一页页翻着,很快册子就反倒了底,抬眼看看关语堂:“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关语堂不信,一把夺过那册子,再次翻开来看。
他的举动直接惹怒了衙差,后者瞬间抽出腰间佩刀:“反了你了!”
另一衙差上前阻止,拉了一把同伴,然后瞅着关语堂:“让他看,看清楚才好,你对着他个木头亮什么刀,让守备营那帮混蛋看笑话?”
这时,街上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飒飒英姿而来,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二十岁左右,相貌俊朗。
正是京城守备营的例行巡街时间。
为首的马上,徐珏手抓缰绳,初夏日光落在他的脸上,一双星目明亮有神。
“吁!”徐珏轻拉缰绳,骏马停在神堂门前,四蹄踢踏着在原地转了两圈。
衙差现在也顾不上关语堂,俱是脸色不善的看着徐珏。
“我只是经过,”徐珏似笑非笑,看着衙差搭在刀柄上的手,“回去给你家刘大人报的信儿,他想要的人,昨儿个死了!”
说完,不管衙差的惊讶,徐珏架马离开,只留下一声长笑。
“什么玩意儿?一群粗俗匹夫!”衙差对着马队啐了一口,回头就看见呆愣的关语堂。
衙差一把将册子夺回,骂了声:“快走,不然把你也抓起来!”
关语堂回神,握起空空的双手。
那册子上没有冯依依的名字,他翻了两回,一个个查的,没有!
人到底去哪儿了?
。
中书侍郎府。
墙边的花开放,引来蝶蜂飞舞,风过,摇曳一片花儿。
婆子们由最开始的期待,变为现在的失望。原本想着第一个进府里的女人,定是娄诏中意的,谁知把人搁在这院儿里两日,连看都没来过一次。
所以,她们也就从在意转为怠慢,料想定是娄诏抹不开对方面子,才收下屋里的女人。
现在干脆几人凑在檐下,铺上一张竹席打起了牌。
冯依依对于婆子们的态度,并不在意。捧高踩低,在哪里都是这样。
两日里,她就呆在这间屋子,最远也只是到了院门处,那些婆子便不让她再走。
空闲时间多,除了挂念家人,冯依依还在想娄诏,想他心里对冯家的怨气。
同时,她还记起另一件事。在魏州娄家时,颜穆曾说娄诏进冯家最初,是带着目的的,他们说冯宏达犯的错?
冯依依一直在琢磨,是不是娄诏知道冯宏达当年在京城的事?
正想着,有婆子端着饭食进来,一声不吭放在桌上,撂下筷子转身就走。
“这位妈妈留步,”冯依依从里间出来,声音软软。
婆子停步,看着门边女子。一身曳地轻紫石榴裙,腰间缎带细软,整个人袅袅婷婷。
“姑娘有事?”婆子面无表情问了声,心里仍惦记着外面的牌局。
冯依依点头,嘴角浅笑:“大人今日在家否?我想见他。”
她不能一直就在这儿干等下去,娄诏不露面,那她就去找他。
两年让冯依依改变不少,可她还是不喜欢这样被动。就算娄诏想做什么,她也想要个明白。
婆子奇怪看了看冯依依,那眼神中明明就写着四个字:不自量力。
婆子走后,冯依依坐在桌前用膳。去见娄诏,也是需要体力的。
一顿午膳用完,婆子回来了,说娄诏同意见冯依依。
冯依依两日来,第一次走出院子,正午最盛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凉亭中,娄诏背对着,立在亭柱旁。
冯依依走近:“大人。”
第二十五章
娄诏闻声回转过身, 目光瞬间锁上亭外女子。
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柔和了那身紫色衣裙。夏衣飘逸,风一吹, 就有一种飘飘若仙之感。
双肩依旧那样纤柔, 细细腰身若轻拂柳枝, 柔软易折。
冯依依没听见回应, 稍抬一下脸庞,手提了下有些累赘的衣裙。
两年来, 有的习惯早已改变。冯依依现在更喜欢简单利索的衣裙,行动起来方便。
华丽衣裙虽然漂亮,但终究是带着束缚。
“林伊见过大人。”冯依依声音清亮,双手叠在身侧,浅浅弯腰作礼。
娄诏站在亭柱前,背光的原因,看不清他的脸:“你找我?”
“是。”冯依依起身, 两日来的心绪沉淀,已经能控制住见到娄诏的情绪波动。
两人之事已成过往, 何必纠结?左右, 她要离开, 还是得他开口才是。无边的等不行,那她主动些,努力解开娄诏同冯家的死结。
他不去,那就她来。
娄诏往前两步,半边肩膀洒上日光, 眉眼清冷好看:“何事?”
冯依依仰脸,柔和声音像此时的暖风:“大人真想知道这两年来的事?”
有些事她决定说出来,但是有些是绝对不会说的。她同他是有过往, 但是不再是亲密夫妻。
更何况,两人已经其实离得很远。
“哦?”娄诏似乎不觉得意外,“进来说。”
就这样看着,娄诏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她仰着脸看他,眼睛被阳光晃得弯起,亮晶晶的盛满碎光,身上自带一股灵动劲儿。
两天前将她寻回,一身粗布衣裳,要是混进人群实难发现。可他找了她两年,几乎每天都在等她的消息,所以一个人印在心里的时候,她即便多好的隐藏,他仍能发觉。
冯依依也不扭捏,提着裙裾踩上石阶,进到亭子。
此处清凉,湖中荷叶蔓延,娇艳花儿托在水面上,随波荡漾。
“好看,看上去这里很大!”冯依依赞叹一声,嘴角浅浅勾起。
当初被人质疑的赘婿,如今真的成为一代权臣。
娄诏想留下女子嘴角的笑,遂只收回视线看去前方,不过一片池花,装饰而已:“是不小,重新修缮花了大半年。”
“修缮?”冯依依低头看看,果然地上石砖是新的,那些莲花石刻边愣并不圆滑,“原先很旧?”
“倒不是旧,”娄诏余光比了下,身边的人还是以前那样,个头只到他的肩处,“原先这里几乎废弃。”
冯依依嗯了声,心里并未对这宅院有什么兴趣,不过是想找一个融洽的相处,这样说起话来也舒服,事情好商量。
“这里原本是晋安伯府,废弃多年。”娄诏说着这宅子的过往,随后淡淡一笑,“收拾起来,可又觉得少些什么?”
冯依依迎合的笑笑。这里缺少什么,有的是人帮他置办,他一句话,有人连山都会搬来一座。
“我来京城是有一件事,我爹病了。”冯依依提及冯宏达的时候,小心看了眼娄诏,见他脸色如常,便又道,“京城名医多,我来寻药。”
娄诏眼尾一扫,嘴角轻启:“找药到了西域神堂,你找的是禁药?”
“只是有人提过一嘴长生药,我便去看看,并不知道是禁药。”冯依依并未承认,禁药可是大事,要掉脑袋的。
娄诏负手而立,风擦过他光洁的下颌:“我劝你别动这个念头。”
其实那日神堂之事,冯依依想明白了,娄诏很可能手里有桩要事,就是关于那神堂或是西域,因此她自然不会往上去凑。
“谢大人提醒,”冯依依道声谢,“我爹一直在等我回去,他有很严重的头疾,忘性越来越大。”
“这两年,你在哪儿?”娄诏问。
娄诏眼中,冯依依的心思还是那样简单就能看透,她想走。
可是,找了她两年,他想留!
冯依依嘴角的笑渐渐淡下,已不如方才来时轻松:“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大人你不是也有吗?当初,你本也是存心进的冯家。”
只不过碰上孔家逼婚,这才让两人成就了一段孽缘。
到底一步错,步步错。
“你说什么?”娄诏眸光一闪,面色不变。
他瞬间便想到两年前,魏州娄家,初二的戏台子。他与颜穆在水榭的对话,当时冯依依就在那后面,她全听见了。
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何她突然坚决要离去,并同他和离。
“说起来,冯家对不起你,但是现在冯家也没了,”冯依依垂首,若有如无叹息一声,“诏表哥,权当我与爹爹葬身在那场火中,不好吗?”
她当初那样喜欢他,都会松手放下;如今换做娄诏,冯家已经没了两年,而他也平步青云,为何还要去执着?
冯依依说完这些,轻轻后退两步,等着娄诏回应。
娄诏坐去靠椅,刚轻快些许的心重新沉下去:“你回去吧,神堂的事还未查清,不能走。”
冯依依微怔,没想到话说到如此地步,娄诏还是直接拒绝。其实放不放人,不就是他一句话,非得扯上神堂,异教徒?
“好,”冯依依对人扬起下巴,笑了笑,“那林伊就等着大人的好消息,家人等等着民妇早日回家,过端阳节。”
不意外,冯依依就见娄诏轻拧了眉头。偏偏他就是习惯了压抑情绪,面上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冯依依猜不透娄诏心中所想,但是知道他已经习惯隐藏他自己。
“大人,有人来找你。”冯依依眼睛朝湖边示意。
娄诏视线从冯依依身上移开,看去那往这儿来的人。打扮得精致靓丽,可不就是颜从梦?
本来以为消停了数日,是颜从梦心里已经想清楚,没想到这个时候又过来。可巧,还被冯依依看到。
“她的父亲在给我办事。”娄诏道了声,特意看进那双清澈眼底。
冯依依不在意的转身迈出亭外,回头对娄诏笑笑:“那是大人的事。”
说完,冯依依独自离去,朝着不远处候在那儿的婆子。
娄诏目送走远的背影,轻叹一声:“你愿意过来同我这样说话,心里一定还是在意的吧?”
不像刚见面,她惊慌失措,今日相见,她愿意对他笑,提及过往也并不逃避,还愿意说她来京城是为了寻药。
唯一一点,在提及冯宏达的时候,她是有所顾虑。可能是怕他追究之前冯家的事。
其实娄诏后来明白,强逼他入赘是冯宏达所为,冯依依并不知晓。父亲的错,何必要女儿来承担?
他不会追究她。
“诏哥……”颜从梦一路而来,终于在凉亭中寻到了娄诏,到了嘴边的称呼咽回去,改口叫了声,“大人。”
娄诏转脸看去满塘荷色,碧波泛起鳞光,方才眼角的松软重新化为冷淡。
颜从梦见娄诏不回应,装作不在意的笑笑,目光却是盯着冯依依离去的地方。
方才隔得远,她只瞧见一个紫衣女子娇娇柔柔站在娄诏身旁,两人说了许久。她感觉得到,娄诏不排斥那女子。
今日过来,就是听说娄诏带回一个女子,现在还养在后院。
两年来,这可是冯依依之后,娄诏第一次接受女子。颜从梦就算再怎么样,到现在也无法忍住,想要过来看看。
“我爹的几个学生从魏州那边过来,明日会到家,大人要不要见见?”颜从梦站在亭外,看看石阶,娄诏没说话,她到底不能进去。
娄诏坐正身子,扫扫袖上褶皱:“魏州?”
“对,”得到回应,颜从梦笑笑,“昔日也是大人的同窗,近年来有些政绩。”
说着,她抬起手遮挡着倾泻而下的日光,秀眉轻轻蹙起,好似被晒得厉害。袖子滑下,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臂,一副柔弱。
娄诏别开眼,开口:“颜小姐今年多大?”
颜从梦往前一步,柔着嗓子:“大人忘了,从梦同你相差三岁,我今年十八。”
说起自己的年纪,颜从梦心中生出危机感。别人家姑娘这个年纪都嫁人做了娘,可她仍旧待嫁闺中。
父母提起的那些适龄男子,颜从梦根本没有中意的。一个个的,连给娄诏提鞋都不配。
如今娄诏主动问她多大,她心里生出一股期待。
“十八。”娄诏念着这两个字,想起了刚才站在身旁的冯依依,她也刚十八。
颜从梦点头,站的久了,日头晒得很,如今是真的开始头晕,鼻尖都冒出一层汗。
娄诏站起,走到亭边,目光落在颜从梦身上一瞬:“既然这么大,那你实不该乱走,为女子,总该顾忌些。”
“乱走?”颜从梦努力维持着脸上端秀,心里豁然一疼。
颜从梦如何听不出,这是让她不要再来。
娄诏迈下阶梯,袍边轻扫石刻莲花纹:“回家去吧,端阳节本官便不去了。”
说完,娄诏直接越过愣怔的颜从梦,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