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酒意的原因,他脑中有些沉重,也便回忆起几日前,冯宏达与他说的那番话。
关语堂心里清楚,他想要守住这个家。但是他也明白,冯依依只拿他当大哥。
而他,除了守护那对母女,给不了夫妻敦伦。
后院,冯依依抱着桃桃坐在秋千上,慢慢晃悠,小娃儿的眼睛便有些吃不住力,缓缓合上。
“她这是累着了。”冯宏达小声道,大手轻抚桃桃头顶,“爹有件事想跟你说。”
冯依依抬头,手里轻拍着桃桃:“什么?”
冯宏达回头找了一根凳子,坐在墙边阴凉处:“桃桃眼看一岁了,你自己带着她始终辛苦。爹是想,你才十八,找个人吧?”
冯依依垂首,看着桃桃恬静小脸儿:“我不觉得累。”
“事情不是这么说的,”冯宏达劝着,以前还有徐夫人说这些,如今只能他这个做爹的来说,“有时候遇到事,有个商量的人也好。桃桃也多一个人照顾不是?”
前厅是男人的吆喝声,甚至有杯盏碎裂的声音。
冯依依低头不语。她知道冯宏达是怕她自己一人辛苦,当父亲的对女儿说这些话,也不容易。
“依依,你觉得关语堂怎么样?”冯宏达问。
前几日,冯宏达是属意关语堂的,毕竟人实诚,没有花花肠子。
冯依依停止轻晃,嘴角翘起弯弯弧度:“爹,你可莫要对关大哥这样说,一家人,见面可要尴尬?”
“傻孩子,有什么尴尬?”冯宏达觉得好笑,“嫁人看人品,千万别再看皮相。”
当初扶安时,招的那入赘女婿,相貌才学一等一的出挑。结果呢?那样的人,守不住。
一条龙,岂有困在池子里的道理?
“我明白。现在挺好,我不想变。”冯依依抱着桃桃起来,试着孩子该是睡沉了,“爹,我把桃桃送房里去。”
冯依依脚步轻盈,裙裾扫过地上的卵石,朝着正屋进去。
冯宏达在凳子上直了直腰,听见前厅的喧闹,眉头一皱:“吆喝什么?我在后面这帮着说,你倒好,在前厅推杯换盏。”
冯宏达觉得关语堂那里都好,就是一点差些,人太直爽。招女婿,他不指望会像娄诏那种,事事运筹帷幄,但是最起码的收敛应该有。
。
辛城的夏日,阴雨天多。
昨日端阳节一片好日光,今日天上就堆起厚云层。
关语堂去了城中,同当地一众商户与官府的人见面商讨,运河南扩,即将进行。
冯依依则带着桃桃到了城南,前几日刚盘下的池子,也得好好看看。
辛城周边湖泊河流多,交织纵横。
养蚌的池子就是原先那些小湖改建,有出水,有进水,水底的泥沙也是沉积多年,养了不少的细小生物,正好供作珠蚌的食物。
这处池子不小,中间水深,四周却很浅。当初这家的东家也是因为搬走,才低价盘出。
今日得空,冯依依便想看看这池子里的珠蚌,产珠的情况。
岸边建了一间屋子,是原先的东家见这里风光好,特意建的,供家人食宿游玩。如此,冯依依倒方便不少,桃桃累了,房屋中去睡便好,不用费事折返回家。
这也是她选择这儿的原因,虽然是城南,离着家远,但是吃住不愁。更重要的就是,听说这池子里的珠蚌,产珠极好。
那边,一个伙计挽了裤腿儿,走在池水边缘,一步一步慢慢踩着,试探着脚底下,珠蚌的存在。
“要如昨日那种大日头,蚌肯定全钻进泥沙中躲起,”莫师傅在一旁道,手里指着一片水域,“今天阴天,它们会出来,很容易会踩到。”
说完,莫师傅往那伙计走去。
这时,一个姑娘端着木盆走来,头上扎了一条翠色头巾。
“娘子好。”姑娘短褂长裤,一双青色绣鞋上没有任何图案,朴素简单。
冯依依转身,看着十五六岁的姑娘:“小蝶,阿婶的病好了?”
“好些了,”小蝶回道,把挎在腰间的木盆换到另一边,“闪了腰,要养上几日。”
“是该注意。”冯依依道了声。
小蝶是采珠女,平时谁家的池子里需要帮忙,采珠女们便会前去,工钱日结。
那边,伙计弯腰,从脚底的淤泥里掏出一枚珠蚌,随后放进腰间竹篓中。
小蝶端着盆绕着往池子那边走。
冯依依先回到屋里,去了里间,看着桃桃还在睡,正出了一头汗,便轻轻把薄被往下拉了拉。随后轻着脚步出了屋子。
刚想着去莫师傅那边看看,冯依依就听见后面有声音。回头,正见几人推开木门走进来。
仔细一看,走在最前面的可不就是娄诏?
对上冯依依略显诧异的眼神,娄诏倒是神色平静,听着身旁人讲解,不时点下头回应。
“关家娘子,”一同前来的周员外颠着步子,跑到冯依依面前,“忙着呢?”
“这是?”冯依依看去那一群人,娄诏在其中甚为扎眼,即便只是一身简单的青袍。
周员外哦了一声,又道:“那位是州府派过来的先生,想看看咱们这边的情况。”
冯依依眉间微微一簇,忍不住想发笑:“先生?”
娄诏堂堂朝中正二品大员,怎么成了州府衙过来的先生?
反看周员外是一脸认真,完全不曾起疑,继续解释道:“咱这里要修运河,先生视察一下情况。以往,不都有那种强夺私人田产之事?弄清楚,就不会有麻烦。”
说完这话,娄诏已经走过来,望去一整片池水。
冯依依心中升起疑惑,但是看娄诏一如既往的淡漠样子,再说两人已经决断,当日两厢说好,如今也不必跟仇人似的。
“先生,这边走。”周员外走在前面,引着娄诏往池子另一端绕,“这座池子算是整个辛城最好的,蚌出的珠子极好。”
娄诏客气对周员外点点头,从冯依依身边经过,径直往前走,没有多余一句话,更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眼神。俨然就是公务视察的样子。
池子另一边,伙计正好上岸,将竹篓交给莫师傅。
伙计坐在岸边石头上,搓洗着脚底的淤泥。
莫师傅则蹲下,从竹篓里拿出一枚珠蚌,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摸了摸蚌身表面粗糙的纹理。
关系到自己池子,冯依依也没有因为娄诏而心里有什么别扭。
她急急反超过一群边走边聊的人,去了莫师傅身后。
“怎么样?”冯依依半弯身子,看着莫师傅手中,黑色的蚌壳。
莫师傅将珠蚌交给小蝶,搓搓手:“开开看,应该会不错。”
一旁,小蝶坐着小凳,伸手接过珠蚌,捞起盆里的小刀,沿着蚌壳合拢的缝隙扎入,然后手用力,蚌壳掰开。
娄诏一行人刚好也过来,身旁人为他解说,这是采珠,珍珠就藏在蚌肉中。
小蝶身子叠在双膝上,手指在蚌肉中轻捏:“有了。”
随着她一声,所有人看着她的指尖,然后就见着一颗圆润带粉头的珠子被挤了出来。
“咕嘟”一声轻响,粉珠被放进盛着清水的木盆中,净了,更加闪亮晶莹。
冯依依捞起珠子,捏在指尖,竟只比她指肚小一些,看起来这蚌已经长了有些时候。
周员外还在叽里呱啦的介绍,口沫横飞,滔滔不绝。
娄诏则透过那颗珍珠,看去冯依依的眼睛。看见了她的认真,希望。
后面,小蝶陆续开了剩下的蚌,取出了内里珍珠。有大有小,但是形状都很好,圆润有光泽。
莫师傅一脸高兴,背手看去这片池子,目光中全是满意。
冯依依也是,前几日费了一番功夫,结果出其意料的好。还是辛城好,做什么都顺当。
想到这儿,也就看去娄诏,见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木门出去,想来是要离开。
伙计洗了干净,又将竹篓上泥冲洗掉,随后送去岸边放工具的草棚中。
莫师傅将珍珠一颗颗收到帕子中包好,晃了晃响儿:“统共二十八颗,必须回去跟老员外说说才行。”
莫师傅口中的老员外正是冯宏达,当初刚来南面,就是两人一起找池子,寻蚌种。
“莫师傅去家里找爹喝茶,我在这边再看看。”冯依依道。
这里景色真的不错,安静,有花有草,小桥流水。况且还要等着桃桃睡醒。
莫师傅将珍珠收好,抬头看看天:“娘子也快点,这天怕是马上要落雨。”
“是。”冯依依应着,又对小蝶道,“你也快回去,日后少不了让你过来帮忙。”
“娘子客气,有事你就叫我。”小蝶说话干脆,并没有大户家姑娘的那种扭捏劲儿。
莫师傅和小蝶陆续离开。冯依依给了方才下水的伙计几枚铜钱,让他去外面喝点酒,毕竟水里凉。
伙计谢过,称马上回来。
冯依依端着木盆回屋,里面是刚被取珠的蚌,蚌肉鲜美,用来炒菜、做汤,味道都极好。
想着桃桃醒来就会饿,冯依依决定将蚌肉切细,做蛋羹。
此时,墙外。
清顺手中托着一把伞:“大人,要不带上伞?天要下雨,别淋着。”
娄诏垂首低眉,拽拽自己衣袖,清淡道了声:“不必。”
“也是,”清顺恍然大悟,自以为的点了下头,“没有伞,正好可以借口留下,大人此举……”
剩下的话,被一个冰凉眼神堵回了肚子里。
但是清顺不泄气,一路来,他可是为娄诏解答了不少问题。为官手段之类他不会,人情世故,他清顺擅长的很。
“大人,听小的一句劝,您这眼神得改改,”清顺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开口还是得小心翼翼,“想想以前,结果怎么样?”
娄诏别开眼,看去天边低压的乌云:“你说,要我帮她做事?”
“当然,”清顺点头如捣蒜,“甭管大事小事,你都得出手,这样才能让少夫人感受到诚意,看到大人你的好。”
娄诏鼻子送出一声冷哼,转身便走:“不必等了,你回去。”
清顺愣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把油纸伞。看着往养蚌池走去的娄诏,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娄诏此人,自清顺跟着起,就是这副冷清模样,从来不会表现出自己的感情。原本,清顺以为这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后面经历过冯依依,才知道娄诏也会有爱。
只不过,有爱,但却不会爱。被动着,想像以前那样,等冯依依自动靠上来。
哪有那么好的事,自己喜欢,不改变,不争取,谁也救不了。
。
冯依依打了一个鸡蛋进碗里,手里一双筷子快速搅拌。
外面下起了雨,来得急,大大雨点砸在地上,散发出潮湿的土腥气。
忽的,一个人跑到门前,双手遮在头顶。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却不见他丝毫狼狈,身上一如既往的那股子矜贵。
冯依依手里一顿,蛋液从筷子尖上滑落。
“找不到地方躲雨,借檐下一避。”娄诏微微颔首,话语进退有礼,身子更是往旁上一移。
还不等冯依依再开口,娄诏又道:“那周员外一定要我去青河边酒肆喝酒,我向来酒量浅,借故推辞离开,走到这边正好碰上落雨。”
冯依依抿抿唇,也没想说什么。
躲个雨,还能把他轰出去?别再把桃桃吵醒。
冯依依想着,便端着小碗走出来,走在檐下避过雨水 ,到了屋子西头的锅灶处。这里平时是伙计们热饭,烧水的地方,简单搭的棚子而已。
刚才的蚌还盛在盆里,冯依依从水桶舀了些水进去,想将蚌肉里的泥沙洗干净,一会儿剁细,同鸡蛋一起蒸,给桃桃醒了吃。
娄诏轻步跟上来,指尖轻捻袖口:“下雨天凉,你在洗什么?”
冯依依没回头,只蹲在那儿,清洗着蚌肉,拿了小刀,仔细将肉刮进盘子里。
这时,屋里响起孩子的声音,咿呀咿呀。
冯依依扔下手里的活,随意在清水里洗了两把手:“桃桃等等,娘这就来。”
说完,冯依依直接经过娄诏,跑进屋里,完全跟他不存在一样。
冯依依跑进里间,正看着桃桃双手把着床栏,蹬着两条小腿站起来。
见了冯依依进来,孩子笑得露出四颗小牙,白嫩的腮帮子上全是口水。
冯依依忙跑过去,扶上桃桃的腰:“桃桃会走路咯,真乖。”
屋外,雨水顺着瓦片哗哗下落。
娄诏看着那盆蚌肉,不由就想起清顺的说。
双手攥了攥,下一瞬撸起袖子,蹲去地上,只会握笔的细长手指伸进水中。
娄诏学着冯依依的样子,拿起一片蚌壳,手指去清洗蚌肉。
指尖碰触上那黏黏腻腻的蚌肉时,矜贵中书侍郎大人的脸色变了,手僵在那儿,眼神中带着挣扎。
第三十六章
娄诏闭上眼睛, 腻滑感阴凉,带着贝类特有的黏液,鼻子更是闻到难以言喻的腥气。
“啪”, 娄诏站起, 那蚌壳扔回盆里, 好看白皙的手上, 全是黏液。
他赶紧跑去檐下,双手接着落下雨水, 用力搓着自己的双手。
娄诏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是实在对这种黏腻感无法忍受,耳根的汗毛已经炸起。
以往,娄诏只需坐着,吃的用的,都有人送到眼前。哪怕是娄家败落,总也有人伺候, 何曾做过这些?
想着昔日自己吃下的美味河鲜,没做熟竟是这样, 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吃。
屋里, 冯依依哄着桃桃穿衣服, 并不知道外面伙房中,有人内心的无比挣扎。
“下雨,桃桃听话,娘给你做河蚌蒸蛋羹,好快快长大。”冯依依轻声哄着。
室内光线暗, 她为桃桃系好带子。
桃桃衣裳穿好,睡了一觉起来,有无尽的活力, 在床上爬来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