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夫妇,娄家的人,哪怕算是刻薄的大房一家。
“依依,”娄诏脚步往前一步,盯着纤瘦身影,“你,等我回来。”
冯依依没停步,径直往大路上走。
梅桓追上来,经过娄诏,直接去跟冯依依。
“娘子,我去那边找过,老爷不在,”梅桓道,“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冯依依点头,两人一起上了大路。
四五个扛着铁镢头的男人,正与两人擦肩而过,踩着小路往下面河道走去。
梅桓步子渐缓,回转头去,看着那几个男人。
身体健硕,步履稳当,平常的粗布麻衣,和旁的劳工没有区别。
“这小破地方,现在怎么什么人都来了?”梅桓笑着嘟哝一声,快走两步跟上了冯依依。
。
夕阳余照,橘色光芒铺洒上整座辛城。
妙龄女子走在路上,出色的样貌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后面跟了一个高瘦少年郎。
茶楼二层平座上,林菀玉站在栏杆后,手里握着美人扇。
婆子伸手指着街上,开口道:“后面跟着的,是他们家请的账房先生,也没几日。”
“账房先生?”林菀玉笑笑,轻扯嘴角,“冯宏达这是怎么养女儿?就让她跑到大街上,后面还跟一个男子?”
婆子往后一退,微微欠身:“规矩是差了些,毕竟夫人的妹妹走了许多年,无人管她。”
林菀玉攥紧扇柄,嘴角一硬:“当初菀书被冯宏达骗走,现在这孩子,决不能再毁在他手里。”
“夫人说的是。”婆子叹了声气,像是替冯依依伤感。
林菀玉看着正走到楼下的冯依依,总想在上面找出妹妹的影子。看出来了,容貌是真的像。
墨州是林菀玉的夫家所在,离着辛城近些,老太君把这事交给她,那她必然就得做好。
来之前,林菀玉也知道些冯依依的事,以前嫁过人,正是当朝中书侍郎,娄诏。
可巧,娄诏也在辛城。
“夫人,娄大人那边,咱要不要过去看看?”婆子问,“看他是真为公务而来,还是什么别的打算?”
林菀玉手里轻扇两下,视线一直追随冯依依,闻言淡淡道:“国公府找自己孙女,还要他来同意?再说,依依若有意,早已跟他回去,还需娄诏跑来辛城?”
“也是,”婆子应着,又问,“姑娘回国公府,那个关当家纠缠,当如何?”
林菀玉头一痛,心中越发对冯宏达不满。
先是娄诏的事,给冯依依招了那样一个赘婿,鸡飞狗跳;后面这又整出一个跑船的莽夫。
“纠缠?只要依依同意,剩下的都不是难事。”林菀玉心中明了,要的只是冯依依点头。
冯宏达,关语堂,林家可不放在眼里。
婆子忙点头:“夫人说的是。”
林菀玉目光柔和下来,嘴角挂上笑意:“夏日天热,让依依先跟咱回墨州住几日,让她认认几个表兄弟。”
冯依依这边,并不知道林菀玉方才注视了她一路。
只听梅桓在身旁说着什么,意思是这两日,他同冯宏达要去隔壁镇子,处理那片地的事情。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冯宏达站在那边等着,夕阳中,身形孤单。
父女俩皆是放下心来,原来彼此都在寻找彼此。
“卤鹌鹑蛋,”冯宏达提起手里荷叶包,笑容拉扯着脸上伤疤,“等了好一会儿才出锅,热乎的。”
冯依依伸手接过,笑得弯起一双眼睛,嘴角甜甜:“好。”
像之前的每一天,父女俩在前厅用晚膳,几碟青菜小炒,半汤盘三彩莲子羹。
一轮明月高挂,月辉洒落,铺满草坪。
冯依依泡了一壶桑叶茶,连同一碟炒葫芦籽端进后院小亭。
冯宏达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着夜空,月朗星稀。
“桃桃睡了?”冯宏达问。
冯依依嗯了声,到了桑叶茶进两个瓷盏中。
“你是不是想知道,今日来家里的夫人是谁?”冯宏达回转过身。
亭檐下挂着一盏灯,盈盈暖光落在冯依依脸上,柔和着眉眼,那脸好似是越看越瘦。
冯宏达看着桌上摆好的茶和葫芦籽,面上平静,心中却早已翻滚波澜。
也许,林菀玉来者不善,想要打冯依依的主意。可是有件事,林菀玉说的没错。
冯依依应该知道真相,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可冯宏达心里也是矛盾的,他怕,怕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不再是一个好人。
往事只要掀开一点,那剩下的也就再隐藏不住。
“我想。”冯依依站在灯下,轻轻点头。
第四十二章
冯依依很想知道, 也觉得冯宏达身上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那位夫人叫林菀玉,”冯宏达开口,往事一提, 所有记忆翻滚而来, “是定国公府的二小姐, 现在嫁到墨州, 是墨州太守夫人。”
冯依依坐下,手握上茶盏。原就觉得那夫人气质不凡, 这样一提,也的确是。
冯宏达喝一口茶,口中甘苦交融,说不出的滋味:“你该叫她一声姨母,她是你母亲的亲姐姐。”
一瞬间,周遭静下来,只剩月辉清冷, 草中小虫低鸣。
“姨母?”良久,冯依依轻轻喃语一声。
纵是猜想过林菀玉的身份, 可是她从没想到会和她有关。
小时候, 母亲告诉她, 外祖家在很远的西方,总说等她长大,就带她去外祖家。没说过外祖家到底如何,她也就认为是和冯家差不多的人家。
冯宏达手落在桌沿上,手指微勾:“你娘真名叫林菀书, 是当初国公府最小的姑娘。你外祖父做过帝师,当年为天下文人之首。”
提起那段往事,冯宏达心情复杂。有些对亡妻初遇的美好, 又有被当时现实所打压的无奈。
他不过是万千进京闯荡的学子中一个,年轻张扬,想要靠着才华一展抱负。
最开始,冯宏达认为自己是幸运的,有贵人赏识他的才学,请进府中做门客,食有鱼,出有车,十分器重。
不过,这一段冯宏达并未说出,只讲到林菀书。
“那日,我与你娘在京城大佛寺相遇,”冯宏达脸上有了笑,眼中温柔,“她被一群婆子婢子簇拥,是个真正的天之娇女,那样耀眼。”
渐渐,冯宏达脸色变了:“只是与她一道来的那个,她的未婚夫实在不算好人。”
当日之事,冯宏达记得清楚,那男人与别的女人寺后面偷欢,正被林菀书抓到欲退亲。
而冯宏达,帮着做了证明。
“老国公爷是个规矩极重的人,满口礼仪道德。不会允许她的女儿跟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在一起。”冯宏达苦笑一声,眉头深深皱起,“还说菀书必须按照原来的婚约,嫁给那个混蛋。”
冯依依攥紧手心,漂亮眼中升起不甘:“即便那人如此混账,也要娘依约嫁过去?”
冯宏达摇头:“世家大族注重名声,彼此间也是各种利害关系。你娘说是他们疼爱的小女儿,可到最后,还不是当成巩固权势的工具?”
“后来呢?”冯依依问。
“你娘说愿意跟我走,”冯宏达仰脸,至今记得妻子脸上坚定,“她这样勇敢,我必然会将一切豁出去。”
只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国公府怎能允许有女儿私奔之事?
那样,林老公爷的表率面子何在?对着世人说出要守各种规矩,他不允许家里出这种“丑事”。宁愿,把林菀书按照原先约定,嫁人。
林菀书被家里抓回去,冯宏达被打了半死。
后来,冯宏达求了当初收下他的贵人……
“你娘在公府里不吃不喝,本来身子就差,后来一病不起,”这些冯宏达是后来知道的,“再后来,老公爷以断绝关系要挟,逼我和你娘分开。”
冯依依猜到了结局,母亲同国公府断了关系,远离京城,从此跟了父亲。
冯宏达手里的茶已经凉透,整个人沐浴在悲伤中:“我总觉得欠你娘许多。”
“不会,”冯依依站去冯宏达身后,双手帮他捏着肩膀,“因为娘,她是愿意的,想和爹在一起。”
世上总是许多无奈,林菀书生在那样的家庭,规矩重,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提醒。到底心里还是有勇气,舍弃那一身荣华富贵,追求自己的幸福。
冯宏达嗓子哽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有他肝肠寸断之时。
就在林菀书决定跟他走的时候,他就心里决定,一辈子为这个女人活,拼力给她最好的。
所以,最后,他才拼死挣脱别人给他套上的束缚,带着林菀书回到扶安,和她有了孩子。
“依依,”冯宏达略有艰难的开口,肩上的拿捏实在让他舍不得,“你要是想见她,就去看看,她住在城中的翠园。”
冯依依手下一顿,虽然从冯宏达口里知道了父母过往,可是有些地方总觉得奇怪。
国公府就那样简单放弃林菀书?冯宏达之后又做了什么?
“林夫人,她来咱家是为了什么?”冯依依问。
冯宏达开始头疼,眉间越发皱紧:“说是,想认你。”
“认我?”冯依依突然想笑,当初是国公府把林菀书赶出来,亲口断绝关系。
如今来认她,这是什么道理?是觉得人人都想攀附林家高高的门第,还是觉得他们总能掌控一切?
冯宏达稍稍冷静下,口气一缓:“你外祖父早几年前就去了,现在是老太君……”
“爹,”冯依依打断冯宏达,声音清脆,“当初,扶安的那把火,是不是国公府所为?”
因为母亲走了,所以林家生恨,继而对付冯家。不然,为何所有人当晚昏睡不醒?分明是动过手脚。
冯宏达一愣,嘴艰难动了两下:“不,不是,你别瞎猜。”
“那爹可知道是谁所做?”冯依依又问。
“别问了,”冯宏达垂下头,搭在桌上的指节发紧,“这件事就当过去。”
好似怕冯依依继续追问,冯宏达又道:“我明日去隔壁镇子,那片地有人出价,我带着梅桓过去看看。”
说完,冯宏达站起身,往自己的屋子走。
冯依依独自站在小亭中,思绪久久不静,总觉得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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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梅桓站在大门外,看着忙碌大街,人来人往。
“在看什么?”冯依依走出来,将一个包袱塞进梅桓手里。
是她给冯宏达和梅桓准备的衣物,冯宏达是说今日过去,可没说哪日回来。
其实事情快得话,赶一下,明天夜里就能回来,只不过累些罢。
梅桓将包袱往肩上一甩,抬起下颌示意过去的几匹马:“娄先生出城了?我是没想到,他还会骑马。”
冯依依跟着随意扫了眼,娄诏是会骑马,魏州,扶安,他只有和她一起时,才坐马车。
昨日在河边,冯依依已经知道娄诏要离开辛城,他本就是朝中大员,追来辛城总会耽误他的正事。
至于他所说那句“等他回来”,冯依依并没多想。
“娘子,关当家何时回来?”梅桓问。
冯依依站在大门边,看着梅桓,总觉得他今日脸上不太爱笑:“大约快的话,得十几天吧?”
“十几天?”梅桓抬脸看天,云层低压,“娘子,城南蚌池的院墙快些修好,免得变天。”
这一提,冯依依倒是记起来,这几日未去过城南。大约心底里,总是觉得不去,就可以避开娄诏。
心里笑自己一声,自己的产业有什么不能去的。
正好今日过去看看,也跟着小蝶学学,如何取珠。
冯宏达抱着桃桃从大门走出来,表情与往常无异,特意换了一身新衣。
“爹,路上小心,早些回来。”冯依依过去,伸手抱过桃桃。
孩子乖巧,小胳膊搭在冯依依脖颈,笑出几颗小牙。
冯宏达笑着应下,回头也嘱咐了声:“在家带好孩子。”
马车过来,冯宏达掀了车帘进去,梅桓则坐在车前板,斗笠往头上一搭,遂对着冯依依挥挥手。
“娘子,回去吧。”
马车径直往北走,出了城门。
冯宏达掀开帘子,看着渐渐远去的城墙。
去隔壁镇子也好,冯依依这段时间可以想想。冯宏达毕竟了解自己的女儿,得知真实身份,心中肯定不会平静。
正好,若是想和林家相认,他也不会拦着。
与规矩森重的林家相比,冯宏达更看重的是冯依依开心,她想做什么。而不是想林家对待林菀书,只是口里说着疼爱。
冯依依这边,去了城南蚌池。
前两日天气好,塌掉的院墙已经修补好。
这里安静,夏日里也是一处凉爽地方。
离着秋天还有段日子,已经陆续有人上门打听,谈谈珍珠有关。
冯依依从莫师傅那里得知,这些最开始过来的人,往往出价会比较低,建议再等等看,后面会有大客人。
还是那句话,好酒不怕巷子深,到时候水里现捞一个蚌上来,里面的珠子都是顶好的。
如此,冯依依觉得,应该把墙头再砌高一些,大门也想换结实的。
只因这运河开始施挖之后,往日闭塞的辛城,人员乱了些。
莫师傅同意这个看法,提前多做些总是没坏处,当年也不是没有过偷珠毁池这种事情。
城南这边看完,两人又去了小池子那边,同样很顺利,两年下去,也会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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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
娄诏一身便服,端正坐与正座,厅中,几名官员汇报着各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