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衡嘴巴张了半天,死活想不出那瘪嘴的话怎么说,干脆头一抬:“就是让他们再也不敢。”
有朝臣低低笑出声。
“将军所言有理。”晏帝嘴角抽了下,冰封的脸终于松开一些。
一旁孙公公终于舒了口气,轻轻转了下手心里的浮尘。
“谢陛下,”宋衡好像得到了肯定一般,腰身更是一直,清清嗓子,“就跟行军打仗一样,那些个小番邦老有自己的心思,咱就狠狠出手,几次就打得他们没了脾气,再也不敢冒头。”
如此直白的意思,在场的哪个人还听不出?这是说赞成重查傅家案子,还必须严查。
娄诏抬眸,看着帝座上一片明黄:“皇上请下旨。”
良久,晏帝终于开口:“江山巩固,身为君王自不怕被人指出错处。众位爱卿所言都有理,朕会好好思量。”
说完这些,晏帝并不表明意思,眼神示意一下。
旁边孙公公会意,往前站了一步,尖着嗓子唱了声:“退朝。”
朝堂散开,一种大臣陆续走出金銮殿。
娄诏自今时起入住中书省,一班同僚纷纷道贺。
一直跟随永王的官员有些心中生出动摇,方才朝堂,娄诏可谓大胆。可是晏帝并不责罚,相反还说会思量。
这样一番下来,不免就生出慌张。真就揪查起来,他们谁身上也不干净。
宋衡不习惯这些文官之间繁琐的客气,两步走出大殿,回头叫了声:“娄中书,借步。”
娄诏颔首,同众官员道别,随后走向宋衡。
金銮殿,白玉石阶下,两人缓步而行。
“你还真敢说。”宋衡冷哼一声,又好像是提醒一般,“别仗着陛下看重,你就恃宠而骄。”
娄诏单手背后,看去看去前方:“自然不会。”
他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君臣有别,他知道自己是谁。
宋衡也明白,今日这事开了头,以后只会越滚越大:“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家里人还在?”
“家人?”娄诏眸光一暗,面色清冷,“全部陨在白虎岭。”
“不是,”宋衡压低声音,浓眉皱起,“你的阿弟,承肃他……”
有脚步声走进,宋衡话语戛然而止。
两人回头,见是一名内侍有来,躬身站在一丈之外。
“宋将军,陛下宣您前去。”
宋衡拽拽身上衣袍,遂跟着内侍而去。
娄诏站在原地,看着人远去的高大身影,薄唇动了下:“肃弟。”
这边,内侍走在前面带路,直接引领着宋衡进了宫里。
御花园,晏帝卸下头顶繁琐的冕鎏,走在御湖畔。脚步轻缓,看不出是大病初愈。
晏帝手里一挥,孙公公会意,带着一群宫人退去了后面,留着晏帝同宋衡单独说话。
“朕记得宋将军不掺和朝堂之事,今日这是为何?”晏帝往旁边一瞥,那高高人影相随,真真的铁塔一般。
宋衡落后晏帝半个身位,闻言爽朗一笑:“我也没掺和,这不实话实说吗?”
晏帝跟着一笑,帝王的高冷少了几分:“对,阿衡从来都是说实话的。是朕忘记了。”
“陛下,千万别这么叫,折煞臣了。”宋衡赶紧摇头,“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知道有病赶紧治,有贼赶紧抓。”
晏帝停步,看去广袤的湖水,略有感慨:“其实,你才是最明白的那个人。你觉得该重查?”
“自然。”宋衡想都不想,“傅家没有兵权,同样不参与朝中争斗,整天修路修桥的一帮子人,哪来的心思谋逆?”
晏帝眼中攸然一冷,双手被背去身后:“可他们的确懂得挖山开凿之术,私开铜矿同样可能。”
“所以啊,”宋衡双手一摊,“查清楚不就结了。 ”
很简单的道理,谁都知道。只是毕竟牵扯到先帝,因此看起来很敏感。
晏帝眼帘半垂:“傅家是不是还有人在?”
简单的一问,宋衡只做不知,并未答言。
。
娄府。
天气越发转凉,银杏叶子染成好看鲜亮的黄色,枝头间隐藏着一串串的果子。
冯依依已经搬来几日,带着桃桃依旧住在素雪院。
关于隐藏在林家的人,她暂时没有看出端倪。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多想,那人真是婢子的情郎,因为怕林家责罚,或者扯上责任,才没敢站出来。
因为要过来娄府,那边的事也就再没顾上。
秀竹站在银杏树下,手里一根竹竿,用力敲打着树枝。
哗啦啦,树上的白果掉下来,落了一地。
时候到了,白果已经熟透,外层果皮成了黄色。
冯依依提着篮子到了树下,蹲在地上一颗颗捡起,放进篮子里。
“小姐为何自己做这些,府里不是有许多?”秀竹放下竹竿,蹲去地上帮忙捡着。
她今日是过来给娄夫人送药,顺道过来看望冯依依和桃桃。
冯依依笑笑,嘴边淡淡的温柔:“有些事情我喜欢亲手去做。”
白果的外皮有毒,而且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因此捡的时候很仔细。
秀竹点头:“小姐以前也这样,只是老爷总担心,不许你去做。”
“可以放着一些,孩童冬日易发风寒咳嗽,用白果捣碎重蜂蜜水给桃桃喝,好的也快。”冯依依脸颊贴上一缕发丝,随着动作而轻晃,“娄夫人的咳症,也可以用。”
秀竹抬头,树顶上还有满满一树的果子:“可不少啊。”
“还有,”冯依依双臂抱起,蹲在那儿,“可以炖猪脚,做粥,炒着吃也好。”
两人就这样蹲在墙角下,好像是在扶安城时那样。
此情此景,秀竹心中生出感慨。原来世间事终有定数,兜兜转转,最初注定要分离的姻缘,最后却又重新圆满。
送走秀竹,冯依依提着篮子去凉亭,那边桃桃正跟着乳母玩耍。
过来娄府之时,林家老太君本想让冯依依带上几个人过来伺候,冯依依并没有要。这边的乳母,是娄夫人安排的,查过底细,是个稳妥的。
亭中,娄诏不知何时回来,正在逗桃桃玩儿。
见冯依依过来,乳母有眼色的抱着孩子离开,留下这处给两人说话。
冯依依走进亭子,篮子顺手放在外面。她知道娄诏最近很忙,要忙中书省的事,还要兼顾永王那边。
有时候只在府里用一顿膳食,便有匆忙出去。
几日下来,眼可见的娄诏脸清瘦些许。
“依依过来,”娄诏拍拍自己旁边的石凳,又看眼桌上,“看我给你带回什么?”
冯依依看到桌上是一个油纸包,不用想,又是娄诏给她带回的零嘴儿。每日回来,不管多晚、多忙,他总会捎回点什么。
“红糖花生饼?”冯依依坐下,双手把着桌沿,往前一凑鼻间嗅了嗅。
娄诏侧着脸,手臂支着桌面,手指敲着下颌:“了不得,小馋猫鼻子越发尖了。”
冯依依眯着眼对他笑,嘴角高高翘起:“今日回来这么早?”
“不早,天都快黑了。”娄诏伸手解开纸包,往冯依依面前一推,“晚上一起用膳,想喝你做的蚌肉冬瓜汤。”
油纸上,整齐摆着几枚红糖花生饼,看上去又酥又甜。
“蚌肉?”冯依依笑,“你都喝不腻吗?”
娄诏手指描上女子脸颊,薄唇轻勾:“不会,我喜欢。”
见冯依依盯着花生饼就是不吃,娄诏身子前倾,凑去人身旁。
“不喜欢?”娄诏问,然后轻轻皱了眉,“似乎有什么味道?”
冯依依赶紧往后躲,双手藏去背后:“我先回一趟。”
娄诏瞅见亭外的篮子,瞬间明白是何事。一手将想走的冯依依拉住,手掌摸摸她的头顶:“你还真是闲不住,什么都想去做。”
“我是看那棵树结的白果多,就打了一些下来。”冯依依小声道。
好像这样的事情,林家姑娘们就不会做。别说去打这臭烘烘的果子,就是稍微有点儿味道,那些世家姑娘就会躲得远远地。
有时也会想,娄诏会不会不喜欢她这样?应该像那些贵女们,一直从容优雅,如同高傲的孔雀。
“我看看。”娄诏拉过冯依依藏在身后的手,一凑近就闻到上面的味道。
冯依依脸微热,手又抽不会:“别看了,我回去洗洗。”
“不必在意,”娄诏掏出帕子,轻轻为冯依依擦着手指,“别人怎么看不用管,你想做什么就做,这座宅子你是女主人。”
“什么?”冯依依仔细看过去。
见着娄诏微垂眼睑,眼睫又密又长,遮挡了底下深邃的瞳仁。那张脸,真是怎么样都好看。
娄诏攸地抬眼,抓住冯依依没来得及藏住的着迷:“我说,依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反正我都是喜欢的。”
冯依依别开脸,嘴角忍不住翘起。
“手擦干净,但还是不能抓着饼吃。白果外皮有毒,可不能马虎。”娄诏捏起一块花生饼,往冯依依嘴边一送,“张嘴,我来帮你。”
秋风泛凉,卷着几片金黄色叶子落进亭中,悠悠躺在地上。
冯依依低头,一张嘴就能咬上那块饼,花生的香气让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看了娄诏一眼,他对着她点头,像是在说:你快吃。
冯依依嘴角动了动,轻轻启唇想去咬住花生饼。
唇边刚碰上饼的边缘,对面娄诏手一收,她眼看着花生饼拿走,半张着一张樱桃嘴愣在那儿,不明所以。
“你诓人。”
娄诏忍不住笑出声,眼前丫头眼瞪大,嘴巴嘟起,气鼓了一双腮帮子,活像是粉嫩的小金鱼。
“依依,你再说一遍安罗寺的那句话。”
“不说!”冯依依从凳子上起来,干脆探过身子去抢。
娄诏身子一旋,转瞬移去亭柱旁,抬起手示意停住:“夫人不要动手,有话好说。”
“谁是你夫人?”冯依依跑到人跟前,伸手就去抢。
娄诏手臂抬高,那块花生饼也就到了高处,冯依依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即便是双脚跳着去够。
“说一遍,就给你。”仗着身高腿长,娄诏用力冯依依的头顶。
冯依依仰头看,双肩一垮,幽怨的看去娄诏:“我不吃了。”
说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娄诏上去拽上冯依依手腕,将人留。住,“别走,给你成了吧?怎么又气了呢?”
他转到冯依依面前,老老实实将花生饼送上。
冯依依起先绷着脸,随后噗嗤笑了声,一头扎去男子怀中。
“我喜欢你呀。”
能感觉到娄诏身子一僵,冯依依觉得羞赧无比,脸颊干脆用力在人的衣衫上蹭了两下。
“好,那就给你喜欢,记得别丢了。”娄诏手臂一圈将人搂住。
第八十四章
定安七年秋, 晏帝颁旨重查十年前晋安侯府一案。起因是西南一座深山内,发现炸毁的矿山,青铜矿。
对于此矿, 朝廷没有记录, 定是私矿无疑。这与晋安侯府的私铸钱币之事有出入, 时间对不上, 很多蛛丝马迹表明,傅家有可能是被冤枉。
此事一出, 震惊朝堂。
能控制私矿,铸造钱币,还能将晋安候府当成替罪羊处理掉。可想而知,真正的幕后人是何等厉害。
放眼大盛朝,拥有这种能力的,一只手数的过来。
因牵扯重大,这桩案子交由三司共同查办。晏帝公正, 更是罕见的将这件事交由大将军宋衡主办,一应事情, 旁人决不许插手。
朝中官员有人欢喜有人忧, 打从今年开头起, 就预示着这一年不会太平。
正在这个时候,又出了一件大事。
从辛城归来的宋越泽,一路乘船北上,经过马头山时遇到水匪。与当地官府联手剿匪之时,查出一条人口略买的线。
有拐子在南方, 专门挑些好看的女子、孩童,通过诱骗、买卖等强硬手段带走,继而秘密送入京城。
其实这种事在京城不是秘密, 人人都知这些是送来给京城权贵的。不过这次,是将整条链子扯了出来。
南面寻人,全部将人圈在马头山,有人定期会去那边挑选,选中的人会被带往京城,供权贵们享乐;挑剩下的,或是便宜发卖,或是留在匪寨中任人磋磨。
来京后,将人带到安罗寺,派有专人导训,成为一个合格的玩物。
此事传开,一时间民情激愤,百姓不管私矿怎么样,大多人都不懂那些。可是略卖人口,何等伤天害理之事?那些权贵享乐,却害得普通人家妻离子散。
顺天府衙大门外,聚集着不少百姓,纷纷出声要求严惩拐子及安罗寺的一众贼僧。
皇宫同样笼罩着阴霾。
孙公公端着托盘上前,将两盏茶分别轻放在桌上两旁,笑着眯眼看着桌上棋局,随后站去晏帝身后。
一张棋盘置于桌中,对弈双方正是晏帝与娄诏。
“马头山之事,娄中书怎么看?”晏帝落下一子,手落回翠玉棋笥上,扣着那方圆润。
娄诏手执黑子,视线落在棋盘右下角:“臣现今只管中书省的事务,旁的案子之类不曾去碰。”
晏帝抬眸,额间生了细细纹路:“又不是晋安候府私矿的案子,但说无妨。”
“这样,”娄诏落下黑子,棋局优势瞬间往他这边倾斜,“陛下应当知道,或许查到最后,有可能两案合并。”
室内一静,凤鸟衔环铜鎏金熏炉往外散着轻烟,袅袅香气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