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近五月,凉州一带的雨季要到了。
凉州地处东河流域,夏日易发水患。
八年前的那次大水患,更是千百年难得一遇。
不过自八年前,当今圣上下旨在各地修建堤坝,凉州一带每年虽都会下雨,偶尔也有水漫凉州城的情况出现,但也就到脚底的程度,于民生影响不大。
可哪怕如此,吴惟安也忙碌了起来。
他身为凉州的知州,除了凉州城的一切事务他要管外,凉州附属的各县,他也要稍微提点一下。
这日,凉州附属的八个县县令应邀来到凉州城。
吴惟安带着修建堤坝的主事人,和八个县令,一起巡视堤坝。
最近虽下雨,但雨下得不算大,堤坝的情况一切都好。
主事人更是一边查探堤坝的情况,一边和吴惟安以及八名县令细心讲述。
吴惟安叮嘱道:“这些你们要仔细听,记在心上。待回去后,都好生检查堤坝,有年久失修的情况,要尽快补齐。”
县令忙应了下来。
有些细心的县令,还吩咐旁边的人拿着纸笔在记。
同一时刻。
凉州府衙后院,纪云汐站在廊下,看着淅淅沥沥下着的雨,微微蹙眉。
宝福拿着油纸伞,就要给纪云汐撑。
纪云汐拒绝:“不用,你再拿一把,我自己撑。”
她接过伞,打开,迈入雨帘之中。
宝福又匆匆回去拿了把伞,撑上后就赶上了纪云汐。
纪云汐的车架,在凉州城拐来拐去,拐到一条狭窄的巷子口。
这巷子马车进不去。
晚香撑着伞在外头道:“小姐,得走一段路。”
纪云汐拿着伞掀开车帘,宝福见纪云汐没撑伞,怕雨落在纪云汐身上,连忙努力举高了手。
纪云汐无奈地摇摇头,在晚香的搀扶下落在地上,而后打开了伞。
主仆三人,由晚香领着路,朝巷子里走去。
巷子地面湿润,雨落下来,泛起一圈一圈涟漪。
三人停在一处略微狭小的门前。
晚香敲了敲门。
没多久,嘎吱一声,门被打开,桂大婶纳闷:“谁啊?”
听到人声,纪云汐抬起头,看向对方。
看见纪云汐,桂大婶一时之间也愣住了。
她有些恍惚。
这位贵女子,和当年救她的恩人有几分相似。
再联想到如今凉州知州夫人的身份,桂大婶瞬间就明白了,她连忙将门大开,退到一旁,爽利道:“是纪小姐罢?外头下着雨呢,小心湿了鞋袜,进来说。”
纪云汐收了伞。
她让宝福先回马车,带着晚香进去了。
宝福也不恼。
有些事情,不该她知道的,她向来不会问。
而且确实重要的事,小姐还是别告诉她比较好。
里头就一间屋子,虽小但五脏俱全。
桂大婶忙前忙后的,先烧了热水,又摸出了刚买不久,她自己都不舍得喝打算带回清河郡让家里老母喝的茶叶,给纪云汐和晚香各泡了杯茶。
桂大婶的夫家在凉州城,这屋子,就是当年她和她男人住的。
男人死后,儿子又去从军了,她便回了清河郡的娘家。
本打算几日前就回的,但下起了雨,她嫌下雨赶路麻烦,打算再等几日,雨停了再回清河郡。
纪云汐拿起茶杯,放在手里暖手心。
桂大婶又拿了不少瓜子花生话梅放在纪云汐面前,才在一旁坐下。
她是个很直爽的人,一坐下便道:“你是为你爹娘而来的罢?”
纪云汐不动声色观察着眼前的妇人,点了下头:“是。”
八年前,纪云汐的爹娘死于凉州水患。
她大哥和二哥先后派人查过,都没查出什么问题。
可自从知道自己穿的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她纪家又是炮灰后,纪云汐总觉得事情没那般简单。
但她也一直没着手查,八年前大哥和二哥前前后后派人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什么。
八年过去,很多东西定然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她人在上京,派人查凉州的事,怕查不到反而惊动身后的人。
故而纪云汐一直未曾轻举妄动。
可如今,五皇子已死,吴惟安蛊毒已解。
她人也在凉州城。
她觉得,是时候动了。
桂大婶望着前方,眼神虚空。
她想起了八年前的事。
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家痛失亲友。
桂大婶眼眶微热,她提着衣袖,抹了下眼角:“当年事情过后,好多人来问过我。虽不知为何,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爹当时,先救了我七岁的侄儿,将侄儿匆匆交给我后,又试图去救我那……”
桂大婶言语哽咽:“我家男人,可洪水实在太凶,一个浪涌过来,他们二人都被冲走了。而后就没再回来过……”
桂大婶一直在用粗糙的手掌抹眼泪,她转头看向一边,努力吸着气:“我很感恩,也很愧疚。你爹,是为了救我男人死的。你娘,是为了拉一个小女孩被水冲走的。我看见了,我想拉你娘一把,但我离你娘,真的太远了,太远了。我来不及,我赶不及啊……”
一滴泪从纪云汐眼角滑过,她一时不察,手中茶杯被打翻,烫了一手。
这个答案,和当年大哥二哥查到的一模一样。
但纪云汐不信,故而她自己亲自来看,若是这人说谎,纪云汐能看出来。
可她望着面前痛哭的桂大婶,她很清楚的知道,桂大婶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爹娘,大概真的只是救人而亡。
*
吴惟安忙到很晚才回。
他洗漱完回到房间时,纪云汐已经面朝里睡着了。
听闻她白日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有烫伤。
吴惟安轻手轻脚上了床,轻轻握着她的手看了看。
伤口已经细心包扎好了。
他凑近一闻,能闻出用的是上好的膏药。
纪云汐向来很会照顾她自己。
这让吴惟安轻叹了口气。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会把自己照顾的很好的。
她白日到底见了谁,又做了什么?
吴惟安要想知道,他自然能知道。
但他没有试图去查。
吴惟安将纪云汐的手放回被窝中,灭了烛火,轻轻将她抱在怀中。
没解蛊毒之前,抱着她,总是心绪浮躁。
可真解了蛊毒,他反倒不太靠近她了。
他怕控制不住。
现下还不是时候。
一切都等,尘埃落定罢。
他想要他和她的孩子,在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之际降生。
第81章 他酸了
纪云汐右手烫伤,涂了几天药膏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几日,雨依旧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凉州八年前发过大水,之后几年每到雨季,也总有城里进水的情况。
这种时候,各家物资储备就显得格外重要。
不过纪云汐倒是不慌。
她在凉州也有开泰庄,当初她还未到凉州,便已让凉州开泰庄的掌柜采买了充足的物资,将家里的粮仓全部放满。
不仅如此,现下,开泰庄、布庄及新开的凉州镖局,一切东西也都一应俱全。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纪云汐到哪里,她的库房都一定是满满当当的。
如今,纪云汐的粮仓也就是吴惟安的粮仓。
这日早晨,他出门前,特地绕家中粮仓逛了一圈。
上好的稻米、面粉里三层外三层地叠满了仓房。
吴惟安心情挺好,撑着把油纸伞步行至府堂,喊了府衙的庾吏过来。
庾吏恭恭敬敬的:“下官参见大人,不知大人喊下官何事?”
吴惟安懒懒靠在椅后,手里拿着杯茶,问道:“我们凉州的仓房中,粮食米面衣裳棉被这些还有多少?”
可很明显,庾吏的回复,并不是吴惟安想听见的。
前头他就问过钱经历了,得知凉州府衙的库银也就一百两出头,而仓房中的东西少,那也算情理之中。
说来也实在可悲可叹,堂堂凉州府衙,也就那么一点库银和物资,和他夫人简直一个天上地下。
就比他好上那么一些。
先头那位知州大人,也真不是个善茬。
明知开年后雨季便要来,但却还是给他留下一个几近亏空的府衙。
庾吏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上头的知州大人。
这位大人前头的壮举,整个凉州城的人都知晓了。
庾吏最近也是很愁,眼看雨季已到,之后若水真进了凉州城,百姓们受灾,到时粮仓中粮草不够,可是苦了百姓啊。
这位知州大人是个好官,庾吏朝吴惟安直言:“吴大人,如今我们凉州府衙的粮草不足。若之后凉州城遭了灾,怕是撑不了几日。”
吴惟安听出了庾吏的意思。
这位也是话里话外向他拿钱买粮草填粮仓呢。
现下圆管事已不找他要钱了,有缺钱的地方,都直接去找的宝福。
吴惟安原还以为他就此脱离苦海,可现下,多了个庾吏。
但这是凉州城的事,虽他是知州大人,但凉州城不是他的,没有道理让他自己往里头添钱罢?
他不贪点府衙的银钱,就已经很对得起凉州百姓了。
凉州百姓,真得好好谢谢他夫人。
“我知道了。”吴惟安叹口气,“你先下去,让我想想办法。”
晚间用膳时,吴惟安闲聊般将这件事说给了纪云汐听。
纪云汐没什么胃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闻言问道:“你想了什么办法?”
吴惟安看着她依旧还满着的饭碗,朝她碗里夹了块剁椒鱼头下饭:“我当即就上书一封,向上京城要银钱。”
以前圆管事催他要钱,他上头没人。
可现在,他当然要找皇帝要钱。
纪云汐扫了他一眼,几乎是肯定:“你要不到。”
皇帝恨不得他们在凉州举步维艰,寸步难行,怎么可能会拨银两?
吴惟安也不是很在意:“无碍,我一连写了几十封,打算隔三差五就往上京城送信催圣上。”
纪云汐略微无语地看着他。
她觉得,他应是先头一直被催债,现下终于有机会催别人,才齐刷刷写了几十封信过过瘾。
她略过这个话题:“可如今迫在眉睫,就算圣上给钱,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凉州。”
吴惟安:“文照磨三人的事,我前头可与你提过?”
纪云汐稍微想了一下:“你说你让雪竹打了他们一顿,让他们把贪银吐出来一事?”
吴惟安点点头,轻笑:“刚刚庾吏催我,我就想到了他们。当初我给了他们三月之期,如今一个月多点。不过只要他们打不过雪竹,几个月不还是我说了算么?”
这三人的贪银加起来,也有几千两。
吴惟安白日特地让雪竹跟着他们回家取银钱,而后让雪竹把银钱给庾吏,去补充粮草。
这事差不多就此揭过。
两人来来回回也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吴惟安朝她的碗看去,她的碗里,下饭的剁椒鱼头和米,依旧没怎么动过。
吴惟安轻叹,想了想,忽而开口问道:“你那日手是如何烫伤的?”
纪云汐正用右手拿着筷子戳碗,闻言手顿了下,抬头朝他看去。
她还以为,他不会问。
纪云汐收回视线:“茶水烫到的。”
“哦。”吴惟安点了下头,“别人给你递茶时,洒到你手上了?”
他问什么,纪云汐回什么,不会不回答,也不会多回答:“不,我自己洒了。”
“为何?”吴惟安垂下眼眸,拿了汤勺舀了碗鸡汤,“对方和你说了什么?夫人应该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纪云汐望着那碗放在自己面前的鸡汤,轻轻抿了抿唇:“我爹娘八年前死于凉州水患,你可知?”
闻言,吴惟安稍显讶异。
不是因为岳父岳母八年前死于凉州水患这事,这事他知道。
他甚至还着手让圆管事查过,但什么都没查出来。
他讶异的是,她居然真的说了。
吴惟安点了下头:“有所耳闻。”
“嗯。”纪云汐确实没什么胃口,她索性将筷子放下,望着前方,“我总觉得,爹娘的死不简单。”
吴惟安又点了下头。
他也觉得,有些不简单,很像是有人在其中操控了一切。
八年前,这世间最想岳父岳母死的,除了纪家的仇人,怕也只有不肯给他凉州拨银子的那位了。
纪云汐的爹娘,也不是寻常人物。
当今圣上登帝,和李家与纪家的扶持分不开。
害死纪家爹娘,只余下纪家几个尚小的孩子,纪家也就没什么威胁。
只是可能对方不曾想到,纪家还能有一个纪云汐罢。
纪云汐轻叹:“但是,无论我如何查探,我爹娘似乎真的只是因救人而亡。”
她甚至都已经能肯定凶手是谁,但结果却告诉她,她爹娘不是被人害死的。
也许对方是想害,但应该没有成功,反而是因为意外而死。
这样的结果,总是不免让人怅惘。
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之上。
吴惟安偏头看着她,想了想,道:“等等罢。
纪云汐:“?”
吴惟安拿起筷子,沉吟道:“那人将我派至凉州,定有他的深意。当身处迷雾找不到出口时,等罢。”
纪云汐没说话,她默默看着他的筷子,掠过一路上的菜碗,伸到她的碗里,夹走了先头他扔进来的鱼肉。
察觉到她的视线,吴惟安筷子顿了下,问道:“你要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