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今夜无雨。
苏南的心被捏了一下,随即裙摆飘起,从宁白面前走过,上了马车。
“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找文清安和文府的麻烦,算我求你。”
苏南撩起马车车帘,朱唇轻启,杏眸水水,声音轻似云烟:“我会回苏府,以后不会待文府了,陛下,我求求你,放过文清安,让他好好为官吧。”
话落,车轮从青石路上碾过,苏南很快便消失在他眼前。
马车内的小灵被惊到张大嘴巴,原来那便是陛下,果然那些皇家秘闻都是真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未说什么冒犯圣上的话,也没有赶他离开,不然她怕是脑袋不保。
车轮声渐渐消失,马车走了,宁白看着苏南远去,整个人陷在深沉的夜色里,久久未动。
晚风拂过,他眉眼被凌乱的发丝掩住些许,嘴唇发白,眼眶里却透着些微的红。
阿姐……恢复记忆了。
想起他了。
第50章 “同你做夫妻的那两年,……
苏南很快到了兰香楼。
兰香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也是王孙贵族、达官贵人喜欢光顾之地。
她刚到门口,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动静。
众人议论声,桌椅板凳被砸声,尖叫声,争吵声……一片混乱。
苏南赶紧进去,只看到大堂中央簇拥着不少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文清安!我说的是实话,你们文府那位早就已经是陛下的皇后了!陛下夜夜宠幸,你还留在府内,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你知道现在京城的人都怎么说你吗?我不过是实话实话!”
一男子话落,周围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叽叽喳喳,紧接着,拳头如雨点落下,那人开始惨叫。
苏南小脸煞白,神情慌张,忙挤到了人群前面去。
文清安揪着一人摔在地上,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似是用了十足的力气,一拳拳地砸在那人脸上。
被打的男子鼻青脸肿,鼻子嘴角都在流血,他似是想开口求饶,但文清安面若寒霜,整个人都失了魂一般,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一直将这人往死里打。
惨叫声连连,周围站着一圈护卫,但许是知道文清安的身份,皆呆在原地不动,谁也不敢上前,怕惹怒到这位世子爷。
“清安……”苏南唤了他一声,咬着手帕,眼泪一下便流了下来。
她第一次见文清安这副模样。
她做了什么,她一直以来都做了什么……文清安本不该承受这些,也不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苏南的声音很轻,一下便被周围的喧嚣盖了过去。
但文清安就是听到了,他从万千繁杂的声音中,分辨出了她的声音。
于是,落下的拳头停在半空,他眼睫处的一滴汗滴落,怔了片刻后收回手。
只是他收手起身后又下力气狠踢了地上那人几脚,扫了一圈周围看戏的人,敛眉厉目,无声警告。
众人心里一凛,互相对望一眼,悻悻走了。
多嘴的下场,他们已经看到了,那人满脸是血,现在还趴在地上起不来,没人再敢多说一句。
“这么晚怎么来了。”
文清安朝苏南走近,方才的厉色转眼消融,他温柔地拿下了还被苏南咬在嘴里的手帕,笑了笑:“还像小孩一样,快回府吧,晚上外头冷。”
只是,尽管话语声和动作都是如此的温柔,却仍难掩他眉眼间的疲惫。
苏南鼻子发酸,说道:“一起回,别喝酒了,清安。”
话落,她扯了扯他衣袖,这是许久都未曾有过的撒娇动作。
文清安身体一僵,被她扯住袖子的手轻颤。
半晌,他抬眸苏南,眼里透了些温和的光彩,低声轻应:“恩,一起回。”
文清安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叹息一声,随她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内酒气浓烈刺鼻,萦绕在苏南鼻尖不散,苏南下意识蹙眉,文清安余光瞥到,歉然开口:“对不起,知道你不爱闻酒味,这些天都没去看你,但我没想到今日你会跑来酒楼,回府我便沐浴。”
他的语气还是这般温柔,没有一分的怒气和对她的埋怨,只是,两人间已然隔了几分疏离。
似有若无的一层隔阂,彼此都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说破。
“没有,不呛人,酒味不重。”苏南摇头,杏眸盈盈带水,眨巴着看他,一副愧疚至极的自责模样。
文清安看到她这种表情,垂下的手握紧,后又松开,声音平缓:“我今日醉酒没了理智,吓到你了吧,南南。”
苏南又摇头,像拨浪鼓似的。
她眼里的水光愈发泛滥,愧疚也愈深。
文清安一时无言,神色颓然,不知该如何说他们之间的事。
车内忽然落针可闻,静得只剩下几人的呼吸声,分外难捱。
苏南咬了咬唇,想要将离开文府的想法告知他时,又想到丫鬟小灵还在这里,便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不多时,几人便回了文府,文清安送她回房,将要离开时,苏南叫住了他。
“清安。”她轻轻一声,带了些软糯的鼻音,“我有话想跟你说。”
文清安刚打开门,脚还未踏出门槛,苏南娇柔的声音便入了他耳。
门开了一扇,窗外凄惨的月色映在他侧脸,他脚步顿住,手还搭在门上,保持这个姿势,许久未回头。
苏南十指绞在一起,脸上挤出个很勉强的笑容:“我记起来了,之前的事。”
很轻的一句话,在这寂静的夜里却犹如雷鸣。
文清安挺如修竹的脊背弓了下去,他扶着门的手指骨突起,指尖似是都嵌到了里面。
“清安……”见他仍旧没动,背影消瘦,苏南小步走到他旁边,焦急问,“你怎么了?我扶你到床上坐下。”
苏南急将文清安扶到了床榻上,被他惨白的面色和不稳的气息吓到,忙倒了杯水给他。
文清安喝下,闭眼缓了缓气息,睁眼后对苏南笑了笑,柔和道:“我没事,南南你不要担心。”
苏南柳眉蹙起,两人坐在床边四目相对,许久又是沉默。
苏南整颗心都悬着,不停摇摆,此刻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但她深知,此时若不说,日后对他,对文府都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今晚发生的事便是例子。
她不要,不要文清安为了她再糟蹋自己。
或者说,一直在糟蹋他的,就是她苏南。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便不应该抱着利用他权势地位的想法而嫁给他。
她对他有愧。
苏南纠结半晌,一直愣愣看着文清安那如湖泊般沉静温柔的眼睛,看着他褐色眼瞳中倒映出的自己,心脏酸涩而肿胀。
他总是给予了她最大限度的包容和温柔,即使是到现在也是如此,可她给了他什么呢。
“南南,你喜欢的是他吗?”
文清安打破沉默,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苏南一怔,瞳孔惊愕放大,白皙而精致的小脸上泛了些红,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帕。
她知道文清安问的是谁,时至今日,她亦不想对文清安有任何隐瞒,不想对他有任何欺骗,低头思虑片刻,认真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我娘亲是出身不好的妾室,我们自小在苏府便饱受辱骂和折磨,在小时候那段难熬的、地狱般的日子里,是他一直陪在我身边,为我出头,护着我不受伤害……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互相陪伴,我把他当弟弟,他叫我阿姐,我……我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只是一直都会想起小时候的他,在苏府时的他,总是恍惚之间,眼前便会浮现那个小孩的身影。”
文清安苦笑,心微疼。
他没有伴她长大,未曾在她经受折磨时护她陪她,这是他无论如何都走不进她心的原因。
她的心在很小的时候便被那少年填满了。
他们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羁绊这般之深,而他呢……
将这些都想明白后,文清安的眼眸倒是变得澄明起来,阴翳消了不少。
他不是一个喜欢强求的人,对于苏南,他已经强求得够久了,现在也到时候了。
只要她过得好,欢喜快乐,他便愿意给她自由。
“我知道了,南南,你心里不必有任何愧疚。”
文清安清俊的脸苍白非常,眼瞳泛着血丝,声音却仍旧温和:“那和离书的确是我亲手写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的确写了,就凭这一点,你便不要觉得有愧于我,你同我文清安,在和离书写下的那刻,便没有夫妻关系了。”
苏南的眼泪一瞬汹涌而出,她甚至忘了要抽泣,眼睫濡湿,红唇张开,一眨不眨地看着文清安。
文清安的手颤颤抚上苏南的脸,他用指尖细细地描摹着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黛眉,她的下颌,还有她的唇……他想要将此刻她的模样深深印在心里,好让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好让她能时时入她的梦。
“南南,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我只有感激之情,没有爱,在原先之时,你大抵也是没有想过要嫁给我,我不过是借了一些天时地利而已,可惜你我之间,终究差了些缘。”
苏南颤抖着,呜咽声渐起,眼角一汪汪水溢出,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眼。
文清安指尖反复擦拭着她眼角的潮湿,对她温柔地笑:“但南南,有句话我想告诉你,同你做夫妻的那两年,是我人生里最欢喜的一段日子,以前我是如此想—”
“现在亦是。”以后也会是。
“以后也会是”这句话……他永远都不会叫她知道。
他将对她的爱深藏于心,再不会对人言半分。
第51章 “阿姐,你是我的骨髓,……
苏南回了苏府。
宁白当了皇帝,而立她为后的消息又早已传遍天下,是以,她现在在苏府的地位和从前大为不同。
没人再敢欺负她和她娘亲,甚至连她父亲都是对她恭恭敬敬的,无人说半句的闲言闲语。
苏南挺开心的,安心在苏府住了下来。
只是,这个和宁白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房间,书房,庭院里的秋千,还有,他离开苏府之前,他们二人所站的那棵桃花树。
越想忽略,偏偏越会想起。
而且,府里的人都在劝她回皇宫……
一日下午,苏南和她娘亲悠悠地坐在庭院的摇椅上,晒太阳,赏花,吃糕点水果……
这是许久未有的惬意生活。
她娘亲见苏南回府后的心情都甚是愉快,这时便挑了个话头,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拉着她手,徐徐道:
“南南啊,你看,你同陛下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今你又是他名正言顺的皇后,要不,你还是回皇宫吧?”
苏南没说话,舒服地躺在摇椅上,阳光刺眼,她用圆扇遮脸,纤细嫩白的手懒懒抬起,去拿一旁的葡萄。
她娘亲无奈,只得又说:“唉,你不知道,陛下……也就是阿白,日日晚上站在你房间外头痴痴地看,煞是可怜,且,这陛下天天晚上来我们苏府守着也不像话啊……”
苏南刚拈在指间的葡萄差点掉在地上,她拿开圆扇,坐起问她娘亲:“他每天晚上都来了吗?”
苏南娘娘亲见苏南终于应了声,有松动迹象,忙笑着说:“每天晚上都来了,也不让我们喊你,就待在你房间外面站着,一站就是一夜,你说,陛下在我们苏府,谁能睡好觉……都是人心惶惶的,生怕降罪。”
“噢……”苏南应了一声,重新躺了回去。
他自己要来守的,关她什么事呢。
他做错事了,活该吧。
恩……活该。
“他这么想守便守吧,不关我事,娘亲,你别劝了,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你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日暮西斜,苏南说完又起身,端着葡萄进了房间,一下瘫倒在床上,思绪不受控制地泛滥,芜杂万千。
她想,她该原谅吗。
他真的……真的不是那个冷血暴戾,总是强迫她,把她囚禁在宫里的帝王吗。
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真的回来了吗。
阿白回来了吗。
苏南不知道,她不确定。
但现在这种日子的确过得挺舒服的,不用受气。
她可以懒洋洋地晒太阳,写字,看书,种花……
可苏南也知道,是因为阿白,她和她娘亲才能在苏府过得如此惬意。
从小到现在,她好像一直在受那个少年的护佑。
她捅了他两次。
他得了心疾,一直吐血,病弱苍白。
谁欠谁呢,恐怕没人说得清。
他和她便是这样,从小而生的羁绊一直缠到现在。
纵使她嫁了人,为人妇,他也固执而病态地将她夺了去。
让他放手不可能的,苏南清楚。
若他不放手,她也无法摆脱。
就在这些混乱的思绪里,苏南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后面醒来时,天已然全黑。
她惫懒地揉了揉眼,肚子正在叫,便想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只是,她一推开门,流光溢彩,璀璨夺目,一片火树银花之景。
庭院里几棵光秃秃的树上挂上了各色各式的花灯,形状可爱,做工精巧,发出一簇簇温暖的火光,将这漆黑的院子映得恍若白昼。
树下,有人提着一盏苏南最喜欢的兔子花灯,站在绮丽光影里,神情脆弱地遥望她。
他一身素净圆领锦袍,身姿挺直而瘦削,唇红齿白,肤白昳丽,虚幻如梦。
“阿姐。”他低声,有些哑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