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有些纠结。
裴湛掀起眼皮子:“有话就说。”
白三摸了摸鼻子,一脸正色地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从将公主捡到绒犬,又去锦绣阁订做,后引起长安中众人模仿,一丁点没落下。
说完,白三躬下身子,唯恐空中飘来异物砸在脸上。
哪成想,他话落后,裴湛就陷入沉默,眉眼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白三才试探地问道:“世子爷?”
裴湛回神,将那一白一黑的两只绒犬凑近了些,许久,房中才响起他略低的嗤呵:
“你说,我们的太子殿下,手伸得有多长?”
银月色绣文锦袍,腰间另类地挂着个小玩意儿,仿若根本不觉哪里不对,神情依旧淡淡,太子朝他随意笑了笑的画面一闪而过。
裴湛半靠在椅背上,轻微眯了眯眸子。
和二皇子不同,太子一言一行皆有深意。
白三摸不清头脑,他是落听了什么吗?
这话题是怎么从绒犬变成太子的?
裴湛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胸口,似透过衣裳摸到胸口处的那道伤疤,他垂眸,漫不经心地说:
“朝中皆知,羡城督抚陆氏世代只忠于圣上。”
白三不着痕迹拧眉,显然也想起了羡城那段令人不悦的回忆,他接着裴湛的话往下说,不若平日不着调,语气格外冷寒:
“只有少数人知晓,这一代的陆氏掌权人早就暗地里投靠了二皇子。”
“羡城、江城、汝城一带多为盐商,陆氏世代扎根在羡城,手握国库一半收入,只有忠于圣上才保全其身,这代陆氏掌权人利欲熏心,掺和进皇子之争,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裴湛那次去羡城,就是要查清此事,却险些出了意外。
白三知道,自家小侯爷将证据递上去后,圣上已经在准备秋后算账了。
裴湛情绪不明,只在白三提到二皇子时,眉梢动了动。
昨日肃亲侯的话还清晰浮现在耳旁——这朝堂之中,万事都不可只看表面。
倏地,裴湛勾了勾唇:
“我忽然有些好奇,这朝堂的水倒底有多深。”
白三愣住,小侯爷素来惫懒,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对府外之事生了兴趣。
与此同时,绕过不闻院,凉亭后的那条游目长廊上。
女子娇叱声猝然响起:
“你居然真的进来了?!”
不敢置信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纷扰,让邱妍一时忘记邱夫人的嘱咐,冲动地拦住了简瑶。
女子倏然瞪大的眸子印入眼帘,简瑶面露疑惑,眼前女子有些眼熟,简瑶想了半晌,才想起曾在锦绣阁中见过这人。
对于被拦下一事,简瑶不明所以,耐心地开口询问:
“姑娘叫住我可是有事?”
女子眼眸稍红,似被弄哭过,声如其人也娇娇软软的,垂眸时,修长白皙的脖颈稍弯,身姿仿若弱不禁风,让人忍不住垂怜,但她抬起头时,旁人就会将惊艳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再也看不见其他景色。
邱妍也恍惚了下,回过神来,见她脸上居然没有一丝胆怯和心虚,邱妍狠狠拧起了眉。
这样不对。
简瑶这种身份,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还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出现。
哪怕是小门小户的官家女子,来到肃亲侯府这种地方,都得小心谨慎,生怕失了分寸闹出笑话。
“侯府这种地方,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
简瑶讶然,好奇地盯了邱妍一眼,才道:“我有请帖。”
邱妍拧眉,不愿相信:
“怎么可能!”
她都是跟着娘亲才能进来的,简瑶一个小小商铺的掌柜怎么可能收到侯府的请帖?
简瑶终于知晓,邱妍为何叫住她了。
不过是觉得她不该出现在此,想叫回到她应该待的地方罢了。
简瑶眸中的情绪淡了些:“侯府戒备森严,若没有请帖,我又怎么可能进得来?”
“这位姑娘若无事,还请让让。”
简瑶今日经大喜大悲,这时情绪有些控制不住,这种无厘头寻上来的麻烦,叫她生了丝不耐。
说句难听的,即使她是趁机溜进来的,又何眼前这位何干?
哪怕她没明说,她神情和话音也表现出这个意思了。
邱妍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周晗找了邱妍半晌,终于找到她,见到此情景,吓得一跳,忙忙拉过邱妍,小声劝解:
“妍儿,这是侯府,你可别闹!”
邱妍倏地甩开周晗的手,四周似小声指指点点传来,她怒从心起,娇叱道:
“你拦我作甚!不过是奔着小侯爷来的狐媚子,这个时候装什么清高!”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哗然。
周晗吓得脸色煞白,欲哭无泪。
简瑶被邱妍的话惊住,愣在原处,旁人似看热闹、似好奇的视线传来,她孤零零地站着,身影越显单薄。
哪怕她脾气再好,无端被人诬陷,也气红了脸:
“我和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何故说话糟践我?”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被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指着鼻子骂狐媚子,简瑶掐紧了手心,才叫自己冷静下来,她紧紧盯着邱妍:
“平白无故的一句指责,姑娘置我的清白名声于何处?叫我日后如何自处?”
邱妍被她视线唬得一愣,回过神来,越发恼羞成怒:
“我又没冤枉你!”
“你那日和小侯爷眉来眼去的,都被我看在眼里,”似怕旁人不信,她还指着身边的周晗道:“不止我,大理寺少卿的妹妹也在场,难不成你还不认账?”
“今日是长公主的生辰,你一个商女,不是奔着小侯爷来,你何德何能收到侯府请帖?”
邱妍越说越理直气壮,她说得皆是事实,有甚好心虚的?
长辈皆在作陪,如今在场的几乎都是同龄的世家贵女,有于邱妍相识,也有眼熟简瑶的,当下有人戏道:
“这不是前段时间和侍郎府公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简掌柜吗?”
哗然,四周起了议论纷纷:
“……就是她?”
“听闻沈二对她念念不忘,府中安排的亲事皆数拒之,她怎得还和小侯爷扯上了关系?”
“可我瞧着,也不过如此……”
简瑶额头溢出涔涔冷汗,不是心虚,却仍旧慌乱。
三人成虎。
哪怕真相不是如此,一人一言,就足够给她定棺盖论。
周晗羞愤欲死,尤其是在听邱妍将她兄长身份报出来时,头一次心中对邱妍生了分恼意,她生平连府中下人都没打骂过,这种事关女子清誉的大事,她怎么可能给邱妍作证?
她气得快哭出来:
“你快别说了!”
邱妍正得意,被周晗这一打断,生出恼怒:
“你拦我作甚?我说得有何错?”
她睨向简瑶,冷呵道:“你那点小心思还是尽数收起来——”
“若是她不收呢?”
邱妍话音未尽,就被旁人打断,不紧不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湛站在不远处,掀起眼皮子看向她,明明脸上看不出怒意情绪,可邱妍不知怎么的,骨子里冒出来的寒意,让她硬生生地打了个冷颤。
第28章 芳心暗许
裴湛几欲气笑了。
多管闲事,管到他头上的,裴湛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几步走近,不动声色就将简瑶庇护在了身后,阴影倏然将她遮住,简瑶鼻尖顿时莫名其妙一酸。
邱妍脸色如调色盘般,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半晌,她磕磕绊绊地说:
“小侯爷,我就是看她不怀好意,怕你被蒙骗了过去!”
她忸怩道:“您不知晓,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心眼忒足。”
在场的许都是达官贵人,但多数皆比邱妍家世低,她一句小门小户的出来,让大半女子都变了脸色。
裴湛亦是呵笑了声,低低沉沉,似透着嘲弄,又仿佛没甚情绪,他轻啧:
“如此说来,我侯府该宴请谁,需过问一下邱大将军府?”
这话太重了些,哪怕邱妍也不敢应。
没去管邱妍倏然惨白的脸色,裴湛头一偏,就扬声吩咐:“白三,还愣着作甚?”
“去娘院中,将宴请名单拿来,给这位过目过目。”
裴湛惯是张扬肆意,他想要作甚,在府外,都无人拦得住他,更何况此时还在肃亲侯府,他话一落,白三就立刻朝翟清堂。
看样子,是真的打算去将宴请名单拿来。
无法无天到极点,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和自己的名声。
邱妍吓得胆都快破了,忙忙喊:
“不行!不行!”
她娘还在翟清堂陪长公主说话呢!
她一个外府女子,凭甚去过目长公主定下的名单?
她得多大的脸,才敢对长公主的决定指手画脚?
简瑶呆呆地看着裴湛背影,有些恍惚,这样子不管不顾被人护在身后,自娘亲去世后,就再没有过了。
她低下头,掩住了眸中那片刻的湿润。
邱妍见拦不住白三,着急间就要上前拉裴湛的衣袖,裴湛倏然脸色冷下来,一抹厌恶明晃晃地挂在脸上,让邱妍打了个冷颤,两条腿仿佛被钉在原处,不敢靠近他。
这种动静闹得太大,邱瀚吊儿郎当地过来时,还有点懵,听旁人说了前言后语,当下脸色铁青。
他推开众人,上前,呵斥邱妍:
“丢人现眼!还不走!”
这是痛骂,也是想趁机让邱妍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邱妍听得出来,旁人自然也听得出来。
裴湛冷不丁轻嗤。
邱瀚脸色微变,拱手赔笑:“小侯爷,舍妹不懂事,您别和她一般计较,我代她给您赔不是。”
他躬着腰,小心翼翼地赔笑。
邱妍原本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见邱瀚来了,还松了口气。
在她看来,自家兄长和裴湛一直交好,裴湛看在兄长的面上,也不会再继续为难她。
直到邱瀚此番卑微态度一出,邱妍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有些茫然,察觉到什么,身子发抖,拉了拉邱瀚的衣袖,讷喃:“哥哥……”
裴湛似笑非笑地看向邱瀚:
“你府中规矩倒好,未出阁的姑娘都敢对旁人府中指手画脚。”
这话说得严重了,哪怕是邱瀚这种混账的,额头都冒了冷汗。
大将军府上,可不止邱妍一个未出家的姑娘。
刚邱夫人,就生了三个女子,只得了他一个男子。
况且还有那么多庶妹,一旦裴湛的话传出来,日后谁敢求娶大将军府上的女子?
洛如风和沈清山也走了过来。
沈清山不着痕迹地拧眉,他和邱瀚交好,拿邱妍也当妹妹待,若是往日,沈清山必然会替其说两句好话。
可偏生,邱妍针对的女子是简瑶。
他刚立简瑶于不义之地,如今眼看流言风波渐平,邱妍一句话,就将人扯进更深的舆论中。
女子孤零一人地站在裴湛身后。
沈清山有些后知后觉地想,他被关禁闭的那段时间,她是不是也如现在这样,一个人独立抗下了那些风言风语?
愧疚和爱慕交加,化成怜惜不断。
沈清山站在一旁,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洛如风左看看右看看,猜到什么,最终独独深看了眼沈清山,似有同情一闪而过,见其本人还未察觉到不对,不禁隐晦地摇摇头。
邱瀚咽了下口水,冷汗涔涔,在邱妍又要拉他时,他倏然转身,狠狠一巴掌落在邱妍脸上:
“混账,往日娘亲怎么教你的!还不快给小侯爷赔罪!”
邱瀚气死邱妍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了!
裴湛是谁?
无法无天的小祖宗!
前有肃亲侯府做后盾,后有当今圣上浓宠。
他们家世不易掺和进皇子之争,未免那些皇子看他们不顺眼,他们就躲在裴湛身后,让裴湛面对那些风波。
裴湛恐早就猜到这些,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看似和他们交好,但只有邱瀚这群人才知道,人家根本就没将他们放在心上,给他们点好脸,就足够让他们沾够了光。
肃亲侯府是孤臣,裴湛同是如此。
邱瀚等人心知肚明,对裴湛的态度也多数捧着。
邱妍倒好,一来就教裴湛做事?
邱妍捂着火辣辣作疼的脸颊,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处。
她……被打了?
邱瀚对她一直不错,不说捧在手里,但也从未打骂过她。
当着众人的面,这一巴掌,她里子面子皆是落空,女子家的羞耻冲上头,邱妍失去理智,大哭大叫:
“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一番闹剧,裴湛眸中情绪越来越淡。
哪怕他再轻狂,今日是靖和长公主的生辰,若非必要,他也不想叫府上落得难堪。
翟清堂不是聋子,消息一传过去,靖和长公主就斜着眸子看向坐立不安的邱夫人,呵呵笑道:
“将军府教女有方。”
这句夸赞,放在这个时候,要多讽刺有多讽刺。
一行人动步,刚到长廊处,就听见邱妍的大喊大叫。
今日好歹是靖和长公主的生辰,她亲生儿子闹腾,她气归气、恼归恼,不过一句打骂就是,旁人也跟着闹腾,就是没将她放在眼中。
见着她,一群人让开了道,靖和长公主冷着脸:
“吵吵嚷嚷的,作什么?”
生了裴湛后,靖和长公主脾气磨平了些,但不代表她就是宽宏大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