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试图掀开白布一角,指尖才触到,便被跟出来的凌秀平制止。
凌秀平扯住他的手臂劝道:“大哥,看不得。”
凌锦安的眼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根部似有水雾,喉结微动,白唇微启,“有什么看不得的,她是我澜汐啊......”
甩开凌秀平的手,他将白布小心的掀开了一角,动作温柔,像是生怕惊了底下的人。
一片焦黑映入他的眼中,他的心骤然收紧,心脏疼的像是被人从正中狠狠劈了一刀,终再也撑不住,跪在了棺前,手搭在边沿,两道水痕自边沿滑落,他脊背弯下,只听阵阵呜咽声自棺前传来。
凌秀平一时不忍,抬头望天,唯有这样才能掩了他微红的眼圈儿。
......
宫里每逢这时节,便会有宫外的香粉贡进来,皆是各地呈上的精品,今年宫里多了长公主和郡主,自是什么上好的都先送到这边来。
自小小蝶便喜欢梨花粉,这粉不光白且细,香气还不算太浓,涂在身上脸上不易起层,可谓是粉中佳品,宫外铺子里普普通通的一盒都需要上三五两银子,长这么大,她咬着牙也只舍得买过两盒,如今不同了,送到宫里的都可着她先选 ,她索性将这几盒都留了。
宫里连装梨花粉的瓷盒皆是上品,天青色正,半分瑕疵都寻不到,雪白的梨花分装在里面,颜色正合。
涂了丹蔻的指尖儿小捏了那么一小撮,搁在手背上试了两下,果真是外面三五两银子比不得的质感。
小蝶欢喜的紧。
此时,小宫女轻步进来禀报,“郡主,千卫长求见。”
“快请进来,”小蝶忙将盖子合上,而后还不忘加了句,“你们都先退下。”
周小峰入殿门时,正巧碰上殿里的宫女立成排的往外走,最后面的是掌事宫女流萤,在出殿门前,目光有意无意的朝内殿瞥了一眼,这才轻轻将殿门带上。
周小峰大步入殿,见只有他兄妹二人,也省去了礼数,叫了声:“小蝶。”
小蝶慢慢起身,神色凝重,眼眸撑着,沉声问道:“如何了?”
“死的干干净净,一把火便什么都没了。”周小峰的声音有意压低,小蝶听得清清楚楚。
心里咯噔一下,眉梢挑起,“你跑去承安王府放火了?”
“没有,”周小峰一顿,“我派人跟了她许久,发现她常去玉华街的外宅,便寻了机会,趁她去外宅时放了火。今日我特意留意了那边,承安王府的人只从那宅院里拉出来一具焦尸。”
“玉华街?玉华街也不算冷清,怎的你放火时没人留意?”
说到这,周小峰忽然笑了,而且笑的很得意,“我提前在街头放了烟火,将人都引了过去,烟火盛大,声响震天,谁又能留意旁的,待发现时,火势早已生猛无控,救也来不及救。年节时,天干物燥,又到处有人燃放爆竹,起了火也没什么新奇,根本不会有人怀疑。”
“那这火是何人放的?”她又接着问道。
“是我寻了几个无业的地痞,放心,手脚很利索,旁人查不到。”
小蝶沉呤片刻,对此隐绝觉着有些不妥,微一摇头,发间的步摇便随之晃动起来,珠翠声响阵阵,“不行,不能让这件事知情者太多,地痞这东西只能利用不能信任,得将这几个人也一并除掉才行。既然动手了,就干净一些,唯有这样,才能安枕无虞。”
“我的妹妹啊,你可算是开窍了,”周小峰笑得更加灿然,总算是见着她在这件事上同自己一条心,“你放心,这件事由我来料理。”
“至此啊,咱们兄妹俩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原主已死,你就是货真价实的郡主!”周小峰顺势坐到小榻上,一拍大腿,表神看起来十分惬意。
小蝶的脑子里飞速运转,她细密的想着,看看还有哪处不妥,更要一齐处理了才行。
细算良久,也实在想不出旁的什么,周小峰来的时间也不短,若常在这怕是惹人非议,最后起身道:“我还有些事要去善后,就先走了,你若有什么事,便命人来同我传个话。”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小蝶也不留他,亲自将他送出门去。
周小峰走后,殿内再无旁人,唯剩下她自己,她沉着肩回到小榻上坐下,每踏出一步都似沉重无比,心口也像是有一块秤砣坠着,再无心思摆动手底下的梨花香粉。
檐下雪化似雨落,偶尔打在窗上,发出一声响,惹得人一阵心惊。
小蝶竟被这水滴声吓的不轻,轻吞了一口口水,起身走向窗前,此时窗外一片明光,她发觉,越是明光,便照的她越发的心慌。
也不知为何,心底的情绪一阵涌来,两行热泪没有预兆的流淌下来,串成珠子往下滴落。
陆澜汐的脸就在她的眼前,她不在火场,却似能看到那火烧起来景象。
不久前,陆澜汐还是她最好的姐妹,却在今日,成了一具焦炭......
她终是控制不住,压抑的哭出声来,后背靠着墙角,一点一点的滑落蹲下,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双手抱着头,十指插到发里,用力抠着自己的头皮,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分担了心里的愧疚一般。
她像一只突然坠落的恶鬼,只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澜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原谅我......我本来没想着害你的......”
......
街上爆竹残红遍地,街头人来人往,昨夜玉华街的大火早已在百姓口中相互来传。
很多人都看到那位传说中眼瞎腿残的承安王府大公子在火海前是如何痛心疾首,像是发了疯一般。
大家都在猜测那位葬身火海的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让大公子伤心致此。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那一日,承安王府大公子凌锦安,永远的失去了他的挚爱。
......
城角的车夫双手接过对面姑娘递过来的一锭银子,随后抬眸问道:“姑娘要去哪?”
姑娘迟疑片刻,浓长的睫毛卷起,眉目间印着淡淡的愁意,似是轻压了一声低叹,良久才道:“渡州。”
第53章 真相
“咣当”一声响,长剑落……
“咣当”一声响, 长剑落地前正砸在高清明的鞋靴上,砸的不轻,他却像是没知觉。
一双眼死死盯住面前的长随, 随后大步朝前一把将他衣襟扯起怒问:“你说什么!”
长随被这架势险些吓破了胆,只见自家世子像要吃人一般, 眼珠都快要瞪出来, 长随有些后悔方才过来同他报信,怯怯重复道:“承安王府凌大公子的那位通房, 被火烧死了……”
“烧死了?怎么可能烧死了!”这件事于高清明来讲天方夜谭一般, 活生生的一个人, 怎么会死的这么轻易!
长随在他手底下被摇晃的头重脚轻, 忙解释道:“千真万确,是承安王府里的人亲口讲的, 人是在玉华街的外宅被烧死的, 抬回王府时候已是焦炭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一把将长随甩开,随之大步流星奔出去。
好好的陆澜汐怎么会死呢?即便她时日无多也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 一定是他们弄错了,一定是!
……
凌予康是被人搀扶着来到锦秀苑的。
见到他的第一眼, 凌秀平还以为认错了人,整个人已经瘦的脱了相, 好似只在骨头外面包了一层皮, 若没人搀扶着,随时都能散了架。
“予康,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了?”
凌秀平上下打量,这弟弟和他从前认识的不一样,虽然回来听说了他绝食的事, 本来以为他自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闹脾气,谁想是来真的。
“不提也罢,”凌予康一脸的菜色,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大哥如何了?”
“自昨日起便病倒了,郎中来看过,说是急火攻心,加之身上有些灼伤,”凌秀平长叹一声,脸上苦渍渍的,“左手的指甲也都脱了下来,不过这些都是小伤,真正能死人的,是心病,烧的厉害,满嘴的胡话,三句话离不开陆澜汐。”
“唉……”此时此刻,凌予康才是最能感同身受的那个,他太能体会这种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他此时仍在苦海中尚未上岸,便又闻人间惨剧一桩,“澜汐命苦,本来都要苦尽甘来了,谁知会是这个下场。”
“啪”地一声响自凌锦安的房间里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摔成碎片的声音,随后一个小厮从房间里出来,一见着凌秀平便吓得跪到地上,“二公子饶命,奴才无能,大公子说什么也不肯喝药,又将药碗打翻了!”
“这……”凌秀平越过小厮,大步迈入房内,抬手甩开珠帘来到榻前,看到床下被打翻的药碗,碎成了八瓣,药汁子洒了一地。此时凌锦安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仰躺在床上,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脸色因为发烧的缘故蒙上一层异样的红潮,左手上的纱布被他生生扯掉,指尖血淋淋的颜色蹭的锦被四处都是。
若不是胸口还看得见一丝起伏,谁见了不唤一句“死尸”。
他这不是不想吃药,他这是想去死。
“哥,人已经去了,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凌秀平一顿,斟酌着又换了说辞,“若是大嫂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她会有多心疼。她那么在意你,不会想你这个样子。”
话语落地无声,久久听不到人回应,凌锦安连眼睫也不曾颤动一下。
当凌秀平以为他不会再言语的时候,只听他哑着嗓子缓慢道:“秀平,澜汐她……长什么模样啊?”
浑身像火烧一样灼热疼痛,尽管躺在榻上眼前仍是阵阵眩晕不停,喉咙里起了水泡,连呼吸都在痛,嗓子像被撕裂了,干涸皲裂。
他想步入一场烈火中烧个痛快,他想让自己化为灰烬。
他想不到,她孤身一人被困在火海中时有多无助,多害怕,他也不敢去想。
他的澜汐,连一只小虫子都怕的要命。
这一句,险些让凌秀平也招架不住,用力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他温声答道:“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我见过所有姑娘里最漂亮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温和有礼,我觉着这世间女子,唯有她配做我的大嫂!”
句句属实发自肺腑,没有半句虚言,没有星点儿夸大的成分。
他归来时,凌锦安亲口告诉他,当他被世间所有人抛弃时,唯有陆澜汐带着一身孤勇来到他身边,为报恩起,为钟情终。
她在这院子里吃了很多苦,却给了凌锦安许多的甜。
“可惜啊,”凌锦安叹一声,一滴咸泪自眼角滑落,藏入鬓角发丝里,“我竟没来得及看一眼,致死我都不知我心爱之人的样子,若到了黄泉,我怕我寻不到她……”
“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要做傻事,这件事不怪你,怪我,我本该跟着她去的,若是我跟着她,或许就没这件事了!”
凌秀平亦陷入深深自责当中,根本不知其中内情。
凌锦安闭上眼,不再言他,脑子迷迷糊糊的,不算清楚,十指连心,指尖儿疼痛深刻传来,他却觉着无比痛快,仿佛身上痛,就能分担了心上的痛。
“二公子,高世子来看大公子来了!”门外是小厮通报。
这通报让凌秀平眼前一亮,忙转身出去。
推开门第一眼便见了高清明立在门口,他像见了救星一般奔迈下石阶,“清明,你来了就好了,快进去劝劝我大哥吧,我没主意了。”
能让叱咤风云的凌秀平为难成这样,里面什么情况,可想而知。
“怎么了?”高清明还是忍不住多嘴一问。
“想来我大哥的事你已经听说了,他病重,不肯让郎中施针又不肯吃药,我怕他想不开,你同他自小交好,想来你说的话他能听得进去。”
这话说的高清明略有心虚,暗自喜欢陆澜汐这件事,始终让他觉着是背叛了这份兄弟情,今日他得了信,第一时间跑到这里来,是为了探听虚实,却忽略了凌锦安。
这让他十分惭愧。
“好,”沉默片刻,高清明还是应了下来,“我去看看他。”
凌秀平忙给他让了路,希望他此行不会像自己方才那样无功而返。
虽然高清明来之前大概猜想了凌锦安的惨状,可站到床榻前这刻,心里也着实一震。
指尖的血冉冉不停,凌锦安毫不在意。
入王府时,高清明已经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一时心口空空如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女子,他当真再也见不到了。
心里抽搐的疼,却还能佯装镇定,许是不够喜欢,他如是想。
一股浓郁的苦涩味道袭满鼻腔,高清明低头扫了一眼流淌到他脚边的黑色药汁,水色里还夹杂着碎瓷片。
将目光重新投到凌锦安身上,酝酿许久他才开口道:“你这条命还想要不想?”
很显然,不想。
现在任凭谁来劝慰他都无动于衷,凌锦安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折磨死自己,然后去黄泉寻她。
“看来这命,你确实不想要了,”高清明忽然冷笑一声,“我真替陆澜汐不值,何必拿自己的性命换你的腿换你的眼!”
这话一脱口,凌锦安云里雾里,他烧的糊涂,反应了许久方觉不对,终于抬眼侧过头来。
高清明看清他乌黑的眼仁和淡蓝的眼白,和中毒前丝毫不差。
他当真是好了。
“你说什么?”凌锦安心下奇怪,却没有领会到他话中的深意,只扯着破布似的喉咙问起。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需要为陆澜汐隐瞒的,干脆食言一次,说个干净彻底。
于是高清明心一横,唇齿一启,娓娓而言,“你以为,你的眼睛和腿是怎么好的,你中的毒是岁雪见,世间罕有,京城内外多少医家圣手都束手无策,怎的就突然在你体内消失了?”
“陆澜汐于年前整整离家十几日,你可曾问过她究竟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你们两个朝夕相处,你难道就不曾察觉她哪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