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问,像是一下子掀了被滚水沸腾的锅盖,烟雾大起,却一眼望不到锅底。
“什么意思?”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好奇,听起来桩桩件件都是隐情,凌锦安费力撑起上身坐起,头脑热的像蒸熟的南瓜,嘴唇干裂成伤,自唇纹中透出血色,与惨白的纯唇格格不入,眼中的血丝更是恐怖赫人。
“你知道的,她一门心思想要治好你,想让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高清明的眼前忽然浮现陆澜汐的脸,还有在众妙斋不肯放弃任何线索的神情姿态,“随便看了几本医书便敢独自上山,这样的女子,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你以为她差点冻死便死了心,若真是如此,那她就不是陆澜汐了。”
“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医邪的人?”高清明问。
显然,凌锦安的眼神告诉他,他根本不知此人为谁。
“医邪此人人如其名,十分诡邪,医术高明,这世上几乎没有他不能解的毒,他解毒的方法更是让人齿寒,那便是以毒攻毒,这还不算,你知道他用的毒都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告诉你,都是以人为皿养出来的,若谁想到他哪里求得救命的解药,就得心甘情愿做他的药奴——你见过药奴吗?你当然不可能见过,每个药奴身上都是脓疮水泡,皮肤一点一点溃烂腐败,用不了多久,便会面目全非,就像是地狱的恶鬼,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
“你的解药,是陆澜汐心甘情愿做药奴换来的,那日她亲眼见着那些不人不鬼的药奴是如何痛苦的挣扎,如何的生不如死,即便这样,她也没有半分犹豫,从容接过医邪递过来的毒,喝了个干干净净。”
讲到这里,好似一下子又将高清明拉回在兰庶的那天,她那一双清亮坚定的眸子,还有那好似藏着无穷力量的纤细身躯。
高清明的心跟着颤,一度酸涩哽咽,可他还是尽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因为他要将这一切清清楚楚的将给面前的凌锦安听。他要让凌锦安知道,陆澜汐是这世上唯一肯用自己性命去爱他的人。
他要让陆澜汐死得其所,他要将她的付出告白于天下。
“即便是归来时,她仍苦苦哀求说,让我不要将这些告诉你,”高清明一下顿住,双手捏了拳,几乎是咬着牙,“我答应了,可是我今日又食言了,我就是要同你讲,若不然你这条命如何肯惜。”
于此时的凌锦安而言,这些话就是晴天霹雳,阵阵响彻在发顶,撕的耳朵连着脑子都在响。
他眯着眼,几乎是一字一句反复品味高清明的言辞,顺着他说的时间线朝回捋,脑海里飞出无数个同陆澜汐在一起的碎片,他艰难的试图拼凑到一起,每拼得一块,就好像有把烙铁在他心头最柔软处深烙那么一处,没多久,便满目疮痍,外焦内腐。
第54章 自弃
凌锦安听到这里,几乎疯……
凌锦安听到这里, 几乎疯了,高清明同他说的桩桩件件,他竟然丝毫不知情。
他半张着惨白的唇, 不顾手上的伤口,掀开被子光着脚踏上地面, 身上发着高烧, 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刺骨的冰凉自脚底传来, 却更像踩在棉花上, 浮浮沉沉, 跌跌撞撞站到高清明的面前。
他双手扯住高清明的衣襟, 指尖儿的血色染了高清明的衣衫。
“是你带她去的?”凌锦安一双剑眉在眉头处打了个结,扇形舒展的眼角挂着一抹血色。
“是。”高清明不躲不闪, 任由他扯着。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凌锦安手劲加大, 瞳孔放大,映着高清明的影子,“你为什么之前一个字都没同我说, 你这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你算什么兄弟!”
重力一推,两个人各自朝后退了两步, 凌锦安实在体力不支,身子摇摇晃晃, 及时扶住身侧的高台花架才堪堪站稳, 随之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脸部充血越发严重。
“我的确没资格做你的兄弟了,”高清明微沉着肩,一束光线从窗缝中打进来,正晃在他的眼睫上, “我从前忍着医邪的事不说,就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迟早会傻乎乎的拿自己去换你,可是后来,我见着她那不顾一切的样子,就很想成全她。其实我是有侥幸在的,我猜药奴的样子会吓退她,让她从此断了念头,谁知,她竟然还是选择了你!”
“那时候,我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越说,高清明的心便越发自责,他想起陆澜汐忧伤无助的眉眼,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在凌锦安的身上,半分都没有留给他。
“我的澜汐……我的澜汐……”凌锦安自小到如今流过泪的次数不多,次次都是为了她,眼睫湿润,化出一片水岸,嘴唇张张合合,唇齿相颤,“我一天福都没让她享过,什么都没有替她做过,她却为了我,连命都不要,我凌锦安到底有什么好!她为什么这么蠢!我不值!”
最后这一吼脱口而出,随之一记重拳敲在墙上,嘎嘣脆响,似有骨骼碎裂的声音。
“药奴,她竟然去做药奴,还不如干脆拿把刀杀了我!”又是两行滚烫的泪低落在他衣襟前的莲花绣上,晕染开来,“我早就应该死的,我早就应该死的,若是我死了,她何至于此!”
脑海中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形成一幅完整的画卷铺展在他眼前,终于明白为何她时常说一些很奇怪的话,也终于明白她身上缠绕的那股伤感是来自何处,皆是她的道别之语,自己却没有听出来,满心欢喜的盼着光明重现,可光明来了,却是用她的命换的。
他抬起头来,面朝窗楹,光线一束笔直刺目,将他的瞳孔照成亮色。
凌锦安忽然笑了,嘴角上扬却溢满苦涩,血自干裂的唇缝中越挤越多,笑声自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像是烧焦的碳,在火盆中哑声震动。
他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摸上自己的眼睫,而后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我爱的人不在了,我要这双眼睛有何用。”
随之指节一弯,戳向自己的眼珠。
高清明反应迅捷,大步过去一把推开凌锦安覆在眼珠上的手,凌锦安手臂吃痛长袖一甩,下一刻,一记闷拳正中他的颧骨。
他后退两步,后脚跟在脚踏处绊住,整个人重心不稳,朝后仰去。
再看高清明,身子微微侧着,脸上怒意充斥,黑眉压眼,正凶狠狠地瞪着凌锦安,手上的拳头还未松开,胸口起伏加速,似气的不轻,“你想要做什么?你以为你抠了自己的眼珠子澜汐就能回来了?”
凌锦安就地躺下不起来,眼前晕眩更厉害,承了高清明的一拳,颧骨处立即肿了起来。
仍旧是苦笑,尝着口角的咸腥,“这样的光明,这样的腿,我多留一天都是罪孽。”
“我呸!”高清明恨的吐了一口,“这眼睛和腿现在都不是你的,都是陆澜汐的,你根本无权处置,若是陆澜汐看到你这般不珍惜,她当悔之前为你的付出!”
说着,他仍觉着不解恨,转身出了门去,跟门外小厮要了汤药。凌秀平和小厮几人一直候在门外,汤药亦是新盛的,这会热气散了,温度正好入口。
凌秀平方才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也不敢作声,这会儿见着高清明脸色青黑,便已经料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大约是这两个人又厮打到了一起。
尚未来得及多问一句,便见着高清明单手端起药碗随后又重力将门关上。
大步归来,药汁洒在虎口上,苦味儿散开。
来到拔步床前,高清明暂且将药碗搁置一旁,随后单膝跪在床沿,一手将半死不活的凌锦安扯起来,一手将药碗端起狠狠地将药从他口中灌了进去。
这个灌法只喝进去星儿,药洒了大半,胸前衣襟湿透。
他手一松,凌锦安再次瘫倒下去,像是一滩烂泥。
高清明端着空碗站起身来,眼角睨着他,良久才道:“看着现在这样的你,我也不知陆澜汐喜欢你什么,眼瞎的不是你,而是她,她不光眼瞎,而且心盲。她这条命丢的不值当。”
“我曾不止一次憎恨过我自己,为何那年在久安接救下她的不是我,若是我,恐怕现在大家都要唤她一声高夫人。”
话音落,满室静瑟。
躺在床上的凌锦安眼皮一撑,终于听懂他话的意思。
反正话已经吐口,也不差这几句,干脆一次性说个痛快,“心里有陆澜汐的,不止你一个人,可她的心里,却唯有你自己,旁人一点缝隙都挤不进去。她死了,我和你一样难过,她知道你爱她,却不知我心里也有她!”
“于这件事上,我承认,我损了我们的兄弟情分,是我对不住你,可是,我不希望见到你这样子。你记住,这个世上,你或许不欠任何人,可你在陆澜汐身上的债,一辈子都还不清。”
他朝前两步,将空碗搁置在小几上,“话我已经说尽了,你是活是死自己拿主意吧。”
话毕,高清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只听一声门声巨响,凌秀平转头看去,才见高清明踏出门槛。
“如何了?”凌秀平忙拦住他的去路问。
高清明目光朝后瞥了一下,脸色阴沉着道:“若不喝药就不用给他熬了,若是想死给他递刀即可!”
这显然还是气话。
凌秀平一时摸不着头脑,想问的话还没问出口,只见高清明长袖一甩,大步离开,这次拦也拦不住。
一时顾不得旁的,凌秀平跃进门来。
瞧着自己兄长半死不活的折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衣襟是乌色的药汁浸透,脸色依旧是蟹红色。
“大哥……”凌秀平轻唤一句。
此时凌锦安身子一侧,撑着胳膊艰难起身,半张脸肿了起来,直逼眼角。
“秀平,”他强压住喉底的咳嗽,缓慢说道,“拿药过来,我要喝药!”
凌秀平一听可算展了笑意,重重点头应下,而后转身奔出门去,再回来时,手里端了药碗。
双手才递到他面前,便被凌锦安一手接过,凌秀平一句“小心烫”才说出口,他便已经先一步将整碗汤药仰头灌入口中。
空碗上还冒着腾腾热气,可凌锦安面无表情,半个字也没说,就好像喝的是凉茶一般。
“哥,我会亲自操办大嫂的后事,你放心,我一定将大嫂风光厚葬。”
凌秀平不知怎么安慰人,只想着这件事是眼下一顶一的重要,马虎不得。
“是得风光厚葬,”他眼睛直勾勾的,忽然在眼底绽开一抹瘆人的笑意,“以王府世子夫人之礼,葬入凌氏祖坟。”
“这……”闻言凌秀平一顿,迟疑片刻后没有半分废话,而是痛快应下,“好。”
“那我这就去办!”
“慢着,”凌锦安的手忽然搭上他的腕子,将他拦了一下,“之前我与澜汐成婚用的那些东西,也接着准备,一样不能缺。待她下葬之后,我便娶她进门。”
“哥,你这是……你这是要同她结阴婚?”
“我答应她的,总不能食言,我这辈子只要她一个,不管她是生是死。”
这件事让凌秀平属实有些为难,头一件事无论如何他都会做好,可是后一件……
他本想着拒绝,可瞧着凌锦安现在这副样子,想说的话如数吞下。
又干脆利落的应了句:“好!”
……
一张华贵的请帖安静躺在红檀木桌上,隐隐透着梨花香,墨色均匀,一见便是上好的积雪墨,帖纸以金粉点缀,在阳光下闪动人眼,更显这请帖的主人身份华贵。
杨碧妍确是一点儿都不将这帖子看在眼里,戴着一指节宽金镯的白腕一扭,便将其拨到了地上,随之抬脚踩了上去。
“姑娘,这可是宫里送来的,您不去吗?”小喜见杨碧妍的绣鞋将那帖子踩的十分严实,小心提醒道。
“呵,”杨碧妍冷笑一声,又将帖子踢了老远,“这帖子是宫里那贱婢命人送来的,说是请了京中几位贵女去她宫里吃茶听戏,明面上说要同我们相熟一下,谁人不知是要让我们去看看她的乍富之姿,我才懒得去。”
贱婢两字一出,小喜便知此人为谁,这可是那位蝶舞郡主的独特称呼。
“可是姑娘,如今她毕竟身份不一样了,今又递了帖子过来,怕是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吧!”
“面子?”又是一声冷笑,杨碧妍手指捏住桌上一盘点心,并不打算吃,而是像看到了周小蝶的脸,“她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面子,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在我眼里永远是个贱婢罢了。”
手指松开,点心跌落在盘外,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而道:“说起她成了郡主这件事,我竟觉着有些奇怪……”
第55章 疯了
“姑娘可是觉着哪里不对?……
“姑娘可是觉着哪里不对?”小喜伸着脖子问。
“我也拿不准, 只是觉着这件事怪异的很,”杨碧妍手指轻轻敲在桌上,头微微歪过, “听爹说,皇上之前才下令不久, 郡主便找到了, 还这么巧,怎么就偏偏在承安王府, 怎么还偏偏是那个贱婢?”
“您的意思是, 她是假货?”小喜双眉一抬, 说的直白。
杨碧妍沉默一阵, 而后缓缓摇头,“谁知道呢, 只是觉着这件事过于巧合了些。”
“姑娘为何不去查一查?”小喜怂恿道。
“容我想想。”杨碧妍半眯了眼, “若她真是个假货,看我怎么收拾她!”
……
院中麻雀落了满地,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凌锦安的房门敞开着,他背对着门口站在房间正中, 光将他的身影打在墙上拉成老长,他目光盯住窗前的轮椅, 犹记得, 陆澜汐来的那天,雨声很大,她自旁处来,带着一身的寒气,小心翼翼的站在自己身后, 现在她走了,外面却是阳光明媚。
他环顾房内,屋内的飞尘他都看的清清楚楚,可最想见的人影却再也寻不到。
屋里到处都是陆澜汐的味道,她身上的淡淡清香,梨花榻几上还放着她的针线,每根针都规矩干净的插在线板上,闭上眼,仿佛还听得见穿针引线的声音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