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踱步来到衣柜前,缠着纱布的手将柜门打开,衣柜被塞的满满登登,板板正正,里面搁置的,都是他的衣袍,每件衣袍间都隔着一袋香包。
他小心取出最顶上的一件,又仔细抚平下面那件不小心扯起的褶皱,这才抱着怀里的衣衫仔细端详。
这里所有的衣裳都是陆澜汐之前一针一线亲手给他缝制的,她果然没说错,都是他喜欢的颜色,从棉袍到单衫,或是明绣或是暗绣的莲花图案,针角细密整齐,她定是个很爱干净的姑娘吧。
他如是想。
手掌轻轻抚在柔软的面料上,余光扫见屋里的妆台。
他的房间本没有妆台,后来二人住到了一起,为了方便陆澜汐,便有了它。
他将衣袍小心放下,而后来到妆台前坐下,对面铜镜中照出他英俊却憔悴的脸,脸上拳伤还未全消,仍挂着淡淡的青色。
手指隔着纱布摸上妆台每一分寸,一柄桃木梳子压在他掌心底下,顺手将其拿起在手中摩挲,只见上面还雕了两朵梅花。
她用的每一件东西都干净精致,抽屉里的首饰妆粉亦是摆放的规矩整齐。
他眼眸垂着,悲从中来,想象着从前陆澜汐坐在这里梳妆会是何种模样。
想到她那一句“给我擦擦头发吧”,娇软的语气透着甜馨,不由将他的嘴角也带起几分。
回忆是甜,现实处处是苦。
一只匣子安安静静的躺在抽屉的角落里,他伸手刚摸上去,便听院中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随之院中麻雀像是预知了风险,扑腾着翅膀成群结队飞开了。
听着声音躁动,凌锦安眉目深垂,正想着谁这么不要命敢乱闯锦秀苑,顺手将抽屉推回,起身一探究竟。
才来到门口,便见着崔玉儿带着一行人正走到门前,崔玉儿气冲冲的,身上像是燎了火,抬眼见凌锦安垂着手臂面无表情立在门口,脚步这才缓和下来。
崔玉儿提着裙角一步一步上了踏朵,示意身后婢女止步,独自一人迈入门中,与凌锦安站了个顶头。
凌锦安眼中好似没有情绪,亦没有任何起伏,自然也不打算同她请安。
崔玉儿上下打量他两眼,再瞧他手上缠的纱布,先声道:“消瘦不少,脸色也不太好,尚再病中身子虽没好全,可看起来还算精神,只是不知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凌锦安仍旧不发一言,就是为了等她将话说完。
今时不同往日,她同这两兄弟可谓是撕破了脸,人前人后这两兄弟都不再顾及她的感受与颜面,她也没有必要再在他们脸前作戏,干脆破罐子破摔,也算来个痛快。
“王府上下现在已经传便了,说是你要娶陆澜汐的牌位,与她结阴亲。本来这是你自己的事,也算你情深义重,旁人插手不得,可是你偏偏要以王府世子夫人之礼葬她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崔玉儿的声调明显抬高了两分。
果然不出所料,她是来算账的。
凌锦安冷笑一声,嘴角一侧微扬,眼神冰冷如雪,反问道:“这有什么问题?”
“你怕是忘了,现在承安王府的世子是予康,不是你,除了他,没人有这个资格。”
凌锦安笑了,笑意不达眼底,有几分瘆人的凉薄,这样的笑他从未有过,恍惚间让崔玉儿觉着,他像是换了一个人,“若不是我和秀平之前出事,这世子位可轮不到予康。”
“各人有各人的命,王府世子位易主也不是我们随随便便就能说的算的,凭的还是圣上的旨意,”崔玉儿目光挪到一侧,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予康在一日,旁人便不得僭越,谁都不能擅自做主,更何况她陆澜汐不过是我送到你身边的一个通房,婢子出身,何德何能受得了如此厚礼,又怎么能入凌氏祖坟!”
若说旁的,凌锦安内心毫无波澜,可一听到崔玉儿对陆澜汐的轻贱之语,就像是拉了他心底的一柄恶闸,万千怒火奔涌而出。
显而易见他的脸沉了下来,头歪向一侧反问,“她入不得,难道你入得?予康活着是世子,他若死了呢?”
这话用他冰冷的语气说的赫人直白,连声线都是低沉的,像是千年岩洞中经年不融的冰柱,随便掉下来一棵便能戳死人。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再配上这诡异的笑,活像个地狱来的鬼魅,崔玉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凌锦安,吓得她后退一步,指着他大声道:“你当真是被鬼迷了,竟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太放肆了!论亲我是你的姨母,论理我是这承安王府的王妃,现在还不到你疯的时候,你竟敢猖狂至此!”
“凌锦安我告诉你,就凭你方才这句话,我就能去圣上面前告你!”
阳光打在崔玉儿的背上,她却仍觉着冷意岑岑。
可惜这番话对对面的人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随便你去哪告,去阎王爷那里告也无不可,”凌锦安冷笑一声,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加上眼底的淤青,怎么看怎么诡异,“若能赐我一死,我感激不尽,若我死不了,这件事可就难办了。”
“陆澜汐以世子夫人之礼下葬,入凌氏祖坟,八抬大轿迎她牌位入王府,这三件事缺一不可,谁若敢阻,我便亲手扒下他的皮,挂在城门上任人观赏。”
他一双眼睛朝上翻瞪,眼珠瞪成了下三白,脚步前移,满嘴的恐吓之意,“我说到做到,不、管、他、是、谁!”
字字句句他说的清晰,崔玉儿更是听的清楚。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被吓的连退几步,直到脚后跟碰到门槛,身子一悬险些空仰过去,好在及时扶住门框才堪堪站稳,方知退无可退。
此时,她王妃的威风在凌锦安面前荡然无存。
“疯了,当真疯了……”崔玉儿不敢再去看凌锦安的眼睛,一眼也不敢多瞧,只拍着心口又气又怕,“疯了,全疯了……”
她当真是一时一刻在这锦秀苑都待不下去了,被吓的不轻,也根本顾不得什么颜面风度,扶着门槛狼狈退出房间,几乎是逃命般的匆匆离去。
人一下子全都走了,偌大的锦秀苑又剩下凌锦安一个人。
他歪着脑袋独自一人站在门口,长臂垂在两侧,脸上那股阴笑久久不散,真真的像个白日里的鬼魅。
……
马车轱辘缓缓滚动行驶,在沙土路上压出两道细长的痕。
越往南天气越暖,京城里还是冰雪未化,到了此地已经是嫩草轻长,道路两旁的树林已经悄然挂上了浮青。
陆澜汐嫩白的手伸出马车帘外,瞧着外面的景致,隐约见着前方山上有庙宇的影子,于是她叫停前方赶车的车夫,“大叔,就在这里停下吧!”
赶车的大叔闻声勒了缰绳,马儿缓缓停下,“怎么了姑娘?”
大叔回头问道。
陆澜汐不答,起身钻出马车,纵身一跃而下,手掌遮在额头上遥望山顶,眯着眼问,“前头是寺庙吧?”
大叔顺着她的目光也遥遥望去,辨认了半天才回,“应当是吧。”
“那好,大叔,我就在这里停了,”说着,她从荷包里又掏出一锭细银递给他,“这是剩下的银子,你回吧。”
京城一路过来,颠簸了几日,晃的她头晕眼花。
“姑娘,这离渡州还有一段路程呢!”大叔接过银子,不着急收。
“我想上山去看看,到这里就可以了。”
见她坚决,大叔也不好说什么,见她孤身一人,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身为年长者,忍不住多嘱咐她两句,“姑娘,山高路远,你自己保重啊!”
“我记下了,多谢。”朝车夫微微颔首,她转而离开,徒步上山。
山顶的庙宇看起来就像是海市蜃楼,远远见着不算远,可怎么也走不到,没有丝毫预兆的一阵咳嗽袭来,她忙掏出帕子捂住口鼻。
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她忽然觉着喉咙里一阵腥味儿,而后又是一阵呕,口中有黑血喷出,在她面前散成一片血雾。
同时她感到脸上挂上一片潮湿,而后低头看了自己掌心的帕子,入目皆是黑红色。
眼前一阵晕眩袭来,整个人瘫倒下去。
第56章 许府
房间外细雨蒙蒙,连成丝线……
房间外细雨蒙蒙, 连成丝线,滴在荷塘中,荡开一圈圈水花。
陆澜汐的眼睫轻卷, 双眼皮褶皱折叠,入目是锦绸的帐幔, 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花色。
一个小姑娘见她睁了眼, 惊喜的笑出声来,忙奔出去叫人。
稍许, 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位十几岁的姑娘提裙入了门来。
妇人年约四十, 身段丰腴, 面若银盘, 一双柳叶眉画的精致,脸上妆粉细腻讲究, 身上衣衫是上好的山水缎, 首饰多用金。
再瞧她身后的姑娘,容貌与她有几分相似,整个人的轮廓要稍小一些, 衣着繁复讲究,身上亦是珠翠声叮当不绝。
妇人来到床榻前, 见着陆澜汐果然醒了,浅笑一下, 看起来倒是慈眉善目。
“姑娘, 你醒了?”她问。
陆澜汐只闻声,却一时脑子空空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嘴唇微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之前跑出去的报信的小丫头倒是机灵,忙将陆澜汐从榻上扶起, 将软枕塞到她背后,“姑娘,这位我们家夫人,这位我们小姐,是她们自寺庙门前救你回来的,你已经昏睡许久了。”
陆澜汐坐起身子,容貌才显出来,虽是病容,可精致的五官和堪称完美的皮相与骨相皆让在场三人窒了一下。
尤其是夫人身后的那位小姐,忍不住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她自诩美人,可也不得不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小丫头的话一字不漏的落入陆澜汐的耳朵,可怕的是,她好像生于混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不知从前也不记过往,良久,她才有些惶恐的开口问道:“我是谁啊?”
这句话惊呆了众人,床榻下的母女二人面面相觑,小姐手指搁在太阳穴上转了几圈,她的眼神夫人看懂了,以为救回来的是个傻子。
“你不记得了?”好歹夫人见多识广,没有立即下结论,反而耐心从头问起。
陆澜汐摇头,“不记得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面对着眼前陌生的一切,一股恐惧之感逐渐将她包围,她双眼震颤,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焦躁。
“没事没事,想不起来不要紧,”夫人忙身子前探,伸出手来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我这就命人请郎中来给你把脉。”
“琼玉,你快去西街请陈郎中过来。”说着,她一侧头遣了那个小丫头出去。
……
郎中顶着细雨,细细把脉良久,又简单的给她查验了一下,一时也查不出什么。
夫人见郎中面有难色,便问道:“如何了?这位姑娘是什么病症?”
郎中深锁眉目摇头,“从脉象上来看,这姑娘并无大碍,头上也没有外伤,只是身子有些虚弱而已,旁的与常人无异。”
“那她……”夫人目光在陆澜汐脸上定了片刻,见她仍是一脸的懵懂欧阳,于是又问,“那她说什么都想不起是怎么回事啊?”
“这老夫也说不准,不过医书古籍上也有关于这种症状的记载,人的头若是被重力撞击,或许会发生这种情况,可我看这姑娘头上没什么伤口,这件事就比较难办了。”
“那她脑子可正常?”小姐上前一步低语一声,问到关键处。
郎中回头望了一眼,道:“也和常人无异。”
母女二人又适时交汇了眼神,而后夫人又笑道:“既然没什么事我们也就放心了,劳烦您再给开个补身子的方子吧。”
拟方子的功夫,夫人转身入了里间,坐到床榻前,扯过陆澜汐的手握在手心里柔声道:“郎中说你没什么事,身上也没有外伤,你别怕,我们不是恶人,这里是渡州许府,昨日我同女儿去庙里上香,回来时候见你倒在路边,便将你带回来了。一时想不起不要紧,你且安心住下,待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同我讲,我带你去寻家人。”
陆澜汐垂着眼眸,目光放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见她好像也是正经人家的夫人,戒心稍松了一些,却也不敢完全松懈,只能微微颔首,暂且应承下来。
“这是琼玉,府里的丫头,我就让她先照顾你吧,”许夫人指着身侧的小丫头说完而后起身,将陆澜汐的手松开放好,“你初来乍到,定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的,我先命人去安排一下,你先好好歇歇。”
“多谢夫人。”陆澜汐颔首道谢。
“琼玉,这姑娘就先交给你了,你可给我好生照顾着,若出了什么岔头,我拿你试问!”
琼玉闻言忙福身下去,“奴婢记住了!”
“对了,还不知你的名字呢,”许夫人将目光从琼玉头顶收回来,又重新投到陆澜汐的头上,“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
她当真是很努力很认真的想了想,可脑子就好像被人糊了纸,严丝合缝,一点线索都寻不到。
她失落的摇摇头,轻浅的叹了口气,“不记得了。”
“无妨,名字而已,可是我们也不能随便称呼你,既然来了,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吧,”许夫人眼珠四转,在瞥到窗外细雨砸塘的景致瞬间脑中一动,“不如就叫你丝雨吧。”
“你觉得如何?”许夫人笑意晏晏,声线温和。
“丝雨多谢夫人赐名。”对此事上,陆澜汐并没有什么意见,且起什么便是什么吧。
……
许府正堂。
雕花的栋梁高直,上绘鎏金的花开富贵图腾,入门正中摆着一方八面来财的双面绣屏风,房内一摆一件皆是名贵的瓷器,墙上挂着山水画,胡乱搭配在一起显得眼花缭乱。
许老爷身子肥硕,往紫檀圈椅里一坐就是一滩,光华的衣料加身,穿在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线条,小指粗的黄金链子在脖子上颤了一圈,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更是醒目,鼻尖儿中的一颗黑痣长得又大又圆,外面的人因此都叫他许黑子。
离得老远便听见女儿许家蓉在院中唧唧歪歪的说着什么,将手上茶盏搁下再抬头,只见那母女俩由下人撑着伞入了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