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关师兄叫来的?”
言讫,她抄手走近。
虽比他矮了半个头,气势却半点儿不输,颇傲慢地仰首打量他,阳光衔在他们中间,像丝丝无形的线,不作声地牵缠。
但闻一声轻蔑的嗓音由身前传上,“就你啊”
她笑了笑,退后几步向他比礼,行止做得端正,语调仍轻佻:“琼危山小辈薛翦,承请赐教。”
此言尚未出时,他已经觉得眼前人十分面善,彼时听了,心下霍然一振,像山岳顷刻间崩离坍散,覆在足上,不可动弹。
滚滚浮光熨贴着二人眉眼,他微微低头,望进那双透澈自负的眸中,胸口跳得很快。
他没敢承认自己对薛翦的喜欢,远早于后来认知到的那一天。
他的心,在泽安重遇薛翦时便动了。
第136章 大婚 终此一生,唯汝一人,白首不负。
一记喜鹊声鸣亮天空, 划下一片碧蓝。
薛翦昨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足熬到天色将明才觉出几许困倦。阖眼没多久,就被小竹边唤边摇, 语调掺着浓浓的急切:“小姐快起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替你梳妆穿衣了。”
“现在什么时辰?”帘帐后逸着少女低黯的嗓音, 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已过五更天了,小姐快起来吧, 可别误了吉时才是!”
一听才五更,微微蹙起的眉倏又舒展,朝里头翻了个身, 淡淡道:“误不了。”
观其打定主意难肯起身, 小竹额心轻拧, 踌躇稍刻方将门外侍女统统招进, 顶着胆儿把薛翦拉下床, 伺候着净面洗浴。
不多时,几个十全婆子终于到场,捧着繁复的嫁衣服侍她穿戴。完毕后, 又把人牵到妆镜前, 一面描眉点绛,一面拿起角梳为她细细梳发。
和风入室,撩得一缕发丝逃出掌心, 贴在薛翦脸上痒痒的,惹她摇了摇头, 眼帘依旧低垂,仿佛在这段冗长又寂寞的摆弄中,试图再睡过去。
十全婆子瞧她如此定性,绻着声儿向小竹悄悄打探:“你家小姐可是不喜姑爷?”
大婚之日, 新娘子脸上既不显紧张,又没有什么欢愉之色,好像与一贯日子别无不同。
饶她音气再小,到底躲不开习武之人的耳力,未及一瞬,便闻身前响起一道颇沉闷的:“房嬷何出此言?”
话里话外都沾了不悦。
那开口的婆子哑然半晌,对着她竟有些慌乱,最后只是讪讪道:“嗳,瞧我这嘴!是我不该,姑娘别往心里去。”
薛翦顺着镜面望她一瞬,未再多言,倒是经此这般,彻底清醒了。
晨辉立进院门,疏影斜着窗沿款款而动,在张灯结彩的李府开辟出一角静谧安详的景象。
李聿独身坐在案前,眉宇间流露疲乏之色。
昨日章佑他们上到府中,分明说过数次的话还要捡起再念叨,好赖不肯放他一马。最后终于清净时,他又频频记着薛翦,想她嚣张恣意的模样、羞怯却不甘示弱的神情、还有因担心他,径自闯入李府的画面
此般种种,皆令他心神引往,久难消住。
须臾,耳边传来叩门声,是陆衡前来禀报,说梁公公奉太子殿下之命,送了贺礼来。
李聿眉目沉定,缓和许久才迟疑道:“太子殿下?”
陆衡颔首,站在门下没敢去看公子的表情。
未几,便又听得他问:“可有带什么话?”
“回公子,都是些庆喜之言,别无殊词。”
微光印着李聿一双困惑的眼,不知太子此举是进是退,抬手按了按睛明,皱眉道:“母亲那边”
自他与薛翦的婚事定下,母亲可谓十足不满,为此跟父亲大吵了几次,说什么也不愿与薛家结亲。他不想委屈薛翦,遂日日傍晚都去母亲那儿替她辩白,无一日落下,便是再牢固的看法,也该被他磨卸了罢。
陆衡知晓他的顾虑,忙回他:“夫人一早便在安排府中众事宜,未有不妥情状,公子放心。”
及此,李聿方松口气,忽然想到什么,敛正容色吩咐:“对了,太子殿下送来的东西,劳请母亲替我妥善安置——不可摆我房里。”
膈应。
他后半句咬得微重,使陆衡稍顿了顿,应承后默然退下。
申时四刻,李聿着一拢苏绣绛袍出至府前,冠冕轩睿,唯独眼底携了些许灼色。李知打眼瞧了,挪步靠近他身边,轻问:“可是紧张?”
话罢,高深地笑一笑,“我当年迎娶你母亲时,你祖父偷么着给我塞了半两酒他若在,眼下应给你送了。”
心思被父亲发现,原有些自惭,但听他提起这样的往事,到底垂眸笑了,调侃着说:“那半两酒,可是真有效用?”
李知凝他一眼,忽而大笑着拍拍他的肩,“你这小子,还敢打听这个!快去薛府接人罢。”
李聿会意地勾起唇角,攥鬃而上,打马在队前往薛府行去。
暮色朦胧,鼓乐喧天。迎亲的队伍在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缓缓驻定,薛翦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外头的庆贺与欢闹声如浪潮般席卷涌来。上半晌还冷静自若的心一霎鼓动如擂,不觉将步伐钝了下去。
甫一迈出大门,搀扶她的手便离了身,尔后一节红绸花绳递到她面前,能听见一个低柔的声音对她说道:“别怕,跟着我。”
仅此一句,让她躁乱不安的心骤然归位,握着他递来的红绸,被他一步步缓慢牵引着,上了喜轿。
李府今日宾客满席,充耳俱是鼎沸人声。
轿子落地,薛翦便由手中绸绳引着跨过火盆、马鞍,到正堂行交拜礼。
一切礼仪结束后,复由喜婆扶着入东院新房,牵去喜床前坐。
因李府独李聿一位公子,远近亲戚的小辈又与他多不熟烈,故而新房外并没有预想的那般哄闹。窗扇贴着鸳鸯喜字,微微支开,爬进些花香铺陈满室。
薛翦坐在床沿,两手交叠摆放膝上,端端正正,且一副新娘子该有的羞怯状。小竹瞧着,却总觉哪里奇怪。
果然,娴静不了一刻,就见她微抻食指,绕着盖头垂下的流苏一圈圈把玩,随口道:“你说李聿什么时候回来?这些太重了。”
嗓音挂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意,仿佛后边所说皆为借口,然等待于她而言,并非那般艰辛,反倒有一丝甜蜜浸在其中。
小竹思绪直,听不出旁的门道,只乖顺着欲待回她:“姑爷应酬宾客,该要等到晚间才会过来。”
谁知话未出口,冷不丁听得一段脚步声靠近,俄顷,房门由外推开,传进一个促狭的声音。
“阿翦这样着急?”
薛翦怔了怔,勾撩流苏的手指随即僵住,眼睫在阴影下扇颤不停。默默半晌,断续道:“你怎么”
循礼制,他当在前院待客才是。她也正因知晓如此,刚刚才会那样说大约是一种有恃无恐的底气罢。但眼下,这股底气莫名从她身上消失,无形的压迫感将她逼得攥紧双手。
李聿笑了笑,走到床前仔细瞧她。目光似有温度一般,把她灼得脸颊发烫,曲拧的指骨一同掐出青白。
久寂以后,闻他煦声说道:“怕你受累,先把盖头挑了,凤冠也好取下。”
继而,盖头被秤杆揭开,烛光溢现眼前。触目的先是一截绛红,抬首往上,便见李聿眸色幽深,被红光燃映着,竟似一团炙热的火匿匣眼底,熠亮如斯。
不由移开视线,下意识地轻咬了唇。
化着新妆的面容比往日多几分娇媚,肤若玉脂,两腮晕染绯色,加以一袭华服相衬,愈发夺人心魄。
李聿喉结上下动了动,语默一顷,坐到她左侧,抬手小心翼翼地拆取凤冠。不时瞧她拧眉,便急忙停住,问道可是弄疼了她?
薛翦轻否一声,垂下长睫,将笑意敛藏。
待发上卸掉累负,那双手又转移到她脸上,拇指摩挲过她昳丽的唇,“饿么?我让人给你送些吃食过来?”
如只他二人便罢了,可当着小竹的面这样亲昵,真要把她臊得没边儿,遂侧首一寸,摇了摇头。
李聿来时在外面捎了颗喜糖,现下看她赧状,眸一深,随后剥开糖衣塞到她嘴里,趁其不备,亲了一下。
甜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唇上蓦然一覆,惊得薛翦面热如沸,罪魁祸首却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含笑道:“等我。”
李聿走后,房间里恢复静谧,独薛翦一颗心如鹿直撞,怦怦地响彻耳畔。
不知觉间,小竹端着描绘鸳鸯图案的茶盘,呈了盏茶到她跟前,又喜又怯地说了句:“小姐,咱们姑爷还挺体贴啾恃洸人的。”
话音甫落,床榻上的身影突然一抖,接着狠狠阖眸,未有应答。
见状,小竹立马噤声,没多久又捂嘴偷笑,最终还是向着小姐的心占了上风,揭去茶盖嗫叨着:“小姐吃些茶吧?等姑爷回来”
后面的话钻入薛翦耳中,就像是蒙了厚重纸片,混沌不清,饶是一个字也听不得。
月上枝头,筵饮渐歇。
漫长的等待缱着丝丝热意倾洒新房,四下虽静,却有避之不及的慌乱堵在薛翦胸口,脑海里隐约浮现一幕幕云雨画面。
只消一想,莫名的恐惧感便填压百骸,生了临阵脱逃之心。
恰逢此时,门外传进侍女的行礼声,顷刻便见李聿脚步虚浮地走进来,携带清浅酒香。
微酣的眉眼映烛光下,深邃烨烨,一错不错地拂在薛翦身上,令她本能地向旁边躲了躲。
不过转瞬,小竹便退了出去。
头顶徒然兜下一轮阴影,很快就有一只手将她的下颌扳正,强迫她对上那双清润的瞳眸,嗓音却是委屈,“你又躲我。”
薛翦愣了愣,未及开口,便被他倏然推倒在榻,近乎惩罚地吻上唇间。心跳即止一瞬,热烈又灼痛的感觉从唇舌游走攀爬,一路烧送,周身似燃了火,喷薄欲发。
移时,李聿感受到她不似之前那样抵抗,而是生涩地回应着他,欣喜若狂,狭裹醉意的吻愈渐放肆,滚烫地占有她的每一寸。
红烛高燃,急促的呼吸萦纡在帐中,薛翦一双唇鲜艳欲滴,莹白的肌肤印刻点点梅红,随着那双手时而温柔、时而侵略的揉弄,声音宛如嘤咛,眼前慢慢氤氲上一层湿漉。
半晌,他暗哑绵柔的喘息落了下来。
良辰长夜殆尽,金纱入帐,将熟睡的娇影催得拢了拢眉。稍顷,方懒懒坐起身,缓神半天才招来小竹,问她什么时辰。
顾及敬茶一事,不待答便径自翻衾下榻。
小竹看出她心情不佳,忙走过去伺候盥洗,软声道:“快巳时了,姑爷不让人来扰小姐,说等小姐睡醒了再去敬茶。算算时辰姑爷也当回来了。”
薛翦挑眉,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帘子蓦然打起,自屏风后踅出一抹石青色身影,立于光照下,愈显清梧轩朗。
比之昨夜他的放浪形骸,当真差了天地。
李聿似乎察觉到薛翦愠恼的心绪,笑意自唇边晕开,“母亲那边我已去解释了,你不必担心。”
床前的身影一动未动,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半廓阴翳交织眸底,一如初见那般。
于是踱步上前,目光越过她,微生波澜地撇一眼罗帐,认真道:“昨晚醉意上头,放诞了些。”
复拎起茶壶亲自斟一杯热茶,往薛翦的方向推了推。
“消消气?”
良久,薛翦哼了声,露出一个“算你识相”的表情,却不接他的茶,自绕到妆台前落坐。毕竟置的是李聿的气,哪能怠慢了长辈?
小竹偷溜二人一眼,大气不敢出地跟在薛翦身后,默默替她挑拣首饰。
阳光坠满妆台,各式簪钗平经照耀,璀璨夺目。与其后的女子比,竟不及她万一。
李聿稍稍侧身,视线追随在她面上,尽管她不开言,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
“听说泽安的桃花开了。”
“我带你去看看,可好?”
“你若嫌远,去临州也行。”
“你师父不是在临州吗?”
“江南小镇,大漠平原,凡你意往之地,我都陪你。”
薛翦眉梢微动,偏过头来回望他。
暮春的日头极好,清朗洁净地贴在少年身上,绰约和记忆中一抹含混的影子重合。
“泽安。”她轻轻道,“你去过泽安?”
李聿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轴尺寸尚小的画握在手里,是他今早专去书房取的,本该于昨日送给她。
可惜饮酒误事。
薛翦似在印证什么,和声低问:“是哪一年?”
“元景二十年,四月。”
“归尘湖畔,有一个尤其骄矜的姑娘”
说及此,李聿忽而一笑,缓步走到妆台前将她捞起,把昨日未做成的事补上。
薛翦尚处惊愕,不防掌心接来一卷轴子,堪堪抬首,就听他道:“打开看看。”
画轴轻展,画中的女子手执寒刃,于粼光旁漫剑挥舞,恣意像她,疏傲像她。
落款处题着两行新旧并列的字。
——李聿,元景二十年,四月初七。
——终此一生,唯汝一人,白首不负。
目光触及那劲挺潇洒的瘦金书,端持的心终于柔软下来,踮起脚在他唇边烙下一吻。
从未诉出口的情意,便融在了这枚深切的吻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