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沙利叶知道。
他曾见过那个少女蹲了下来,黑色的,被人厌恶的老鼠,围绕在她的身边,抬起了小小的聪明的脸,听着他们所最敬爱的神明的命令。
这个少女赋予了它们生命,因此它们永远记得。
说起来最卑贱的生命这件事,主将世界上的动物分为洁净与不洁,沙利叶曾觉得有些道理,因为有些生物就是看了会让人感到油然而生的厌倦。
比方说老鼠。
比方说穷人。
它们弱小而不思进取,令人烦躁,没有谁愿意在意它们,除了她。
然而它们却饱含着无比庞大的力量,对于愿意尊重和爱它们的人来说,会将这种力量百倍报偿。
老鼠站在了少女的手心上,对她吱吱地叫着,她耐心地倾听着,略微露出了一个清浅且恶劣的笑容。
白马骑士茫然地从她身后的街道走过,他无法感受到这个少女与普通的流浪汉的区别,它们比起神的光辉,都卑微如草芥。
它甚至很难分清它们的个数。
“如果你想要自由的话,可以试着先下沉。”少女微笑着看着沙利叶,轻声说道。
“你对它们说了什么。”沙利叶问道。
“啊,这个么,我告诉他们,那些身居高位的家伙也不可怕,比方说那些自以为住在与世隔绝的城堡中就可以看着普通人去死的贵族,亦或是呆在教堂里闭着眼睛念诵经文的僧侣。”
“当此世沦亡的时候,无人能是孤岛。”她站了起来,整理着头发。
“你不害怕它么?”沙利叶抬起手,指了指在街道上游弋的白马骑士,少女顺着他的手指转过了头,看着它,先知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主说,这是你的错。”沙利叶说道。
少女看着他的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不让人类肆意妄为,不渎神,不堕落,他就不会降下这四位骑士。”
少女突然笑了起来。
她捂着嘴,笑得浑身颤抖,几乎笑出了眼泪。
“这句话我好熟悉啊。”她轻声说。
“当年他们创造了那个叫做潘多拉的女人,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们说这是我的错,是我让无辜的生灵们受苦了。”
她笑着抬起了头,“我何德何能啊。”
“主说,人类将憎恨你如憎恨自身的污秽,他们将憎恨自己是人类,全心全意的向往神,如此才会得到救赎。”沙利叶轻声说。
“这个我也很熟悉。”少女轻声说,“我习惯了。”
“被辱骂,被谴责什么的都无所谓的。”少女笑着说,“他们骂了我几千年了,词汇丰富的你应该有所耳闻。”
“思慕过去的黄金年代,然后憎恨我。”少女收敛了笑容,她紫色的眼睛明亮而清澈见底,里面萦绕着星辰运行的轨迹,她是天生的观星者,从出生的时候就在仰望天空。
沙利叶没来由地感到了战栗。
他又一次对这个少女产生了恐惧。
他只会对两个生物产生这样的恐惧,一个是他的父,他的主,创造他的人,另一个,就是这个看上去脆弱无比的少女。
“你感觉很失望么?”沙利叶试探着问。
“没有。”少女笑着说,“因为那样的事情不会再重复发生了。”
她平静地转过身去,看着萧条的街道和人群,“因为他们会死去,所以他们会上升,而不是徒劳地重复发生过的历史。”
“而你的君主还沉湎在过往的荣光中不可自拔。”她轻笑着说,“神降下灾难,人们瑟瑟发抖。”
“这样的时代,它会过去了。”
教士们开始大量死亡了,贵族们也难以幸免于难。
彼时他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神高居天上,是看不见的,他们此时还是人类,只不过他们从前自以为的高高在上,是踩在了无数人的头上罢了。
“有觉悟的,到死者那里去吧。”神父们互相交谈着,虽然主教并不会承认他们的牺牲。
但是他们的每一分钱财,都是教众交到他们手中的,而非从天上洒下来的。
“没有名分。”
“没有补助。”
“没有人会记得你们。”
教廷这样说道。
但是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就会死掉了。
即使生前籍籍无名,死后也没有一块墓碑,这样绝望的征途,也会有人前去吗?
沙利叶独自坐在高高的钟塔上,看着广场中的神父们的交谈。
不会有人去吧,不会有人真的这么傻吧。
然而他看到有人推开了门。
第一个人走出去了。
第二个人也走出去了。
若是一去不复返。
你的选择是什么。
沙利叶忍不住叩问自己这个问题,那肯定不要去啊,活着多难啊,而且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然而凡人的答案是,那就一去不复返好了。
如果大家不努力一下的话,那所有人都会死了。
沙利叶知道那个少女已经去了北方的城市,很快就要离开这块土地了。
他曾经以为她所离开的土地都会沉寂,变得温顺而平稳。
但是这一次。
人类果然是会在死亡中上升的。
火是不会燃尽的,只会在灰烬中爆发新生。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在黑死病时期留守的神父,他们的确过了很久,才被教廷承认存在这样一批人,但是获得荣誉和肯定是更久更久之后的事情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教廷会吝惜给他们的嘉奖,这大概就是中世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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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长夜提灯
“我是一个信徒。”
“在那之前。”
“我是一个人。”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嘈杂的信息大量地涌入天使的脑海,他们不由得感觉惊慌失措,他们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是潮水一样的声音不会停止,反而不停的一浪一浪地拍打过来。
天堂在震颤,地狱也乱作一团,堕天使们吵嚷着,说是要把所有的灵魂都湮灭。
“这些万恶的教唆犯。”
他们大声地诅咒着。
天使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屡试不爽的办法出现了问题,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只要上天降下灾厄,信徒就会回升,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似乎?
好像,好像,他们四散着寻找着从前的记录,仔细地对比在过去的一千年里,人类的变化,大多数时候好像都是停滞的。
为什么现在突然卉张爆发了出来呢?
到底有什么地方有了问题。
他们一直以来对人类的统治都是完美无缺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处因果都有迹可循。
除非出现了什么奇迹。
然而奇迹是一种偶然。
到底有多少偶然,才会出现今天这种天翻地覆让人危机感沉重的大事件。
天使们窃窃私语着,不停地飞来飞去,抱着各种各样的典籍和记录,进行分析和论辩。
“他们大概很快就要把地狱弄个天翻地覆了。”塔尔塔罗斯说道,“你不要紧吗?”
“没关系。”莫罗斯宁静地说,黑发的命运之神站了起来,对着他毕恭毕敬地敬了一个礼,“这些日子以来,您一直都对我很是关照。”
“你这就开始留遗言了?”塔尔塔罗斯惊讶地说,“我觉得你顶多算个失职。”
“也就是被解除神职被□□起来之类的。”塔尔塔罗斯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知道我做了什么。”莫罗斯轻声说道,“我也知道我在裁定命运的时候做了什么。”
“如果被杀死,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吧。”他说道,黑色的眼睛低垂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你当作自己不知道,就过去了。”塔尔塔罗斯说道。
他伸出手,抓住了黑发青年的肩膀,然后用力摇晃着,似乎觉得他的大脑中水太多了,“你是不生不灭的三柱神之一,不要搞得自己快要没命了似的。”
“是我自己选择的。”莫罗斯轻声说道,“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选择什么东西。”
他黑色的眼睛里似乎倒影着清澈的天光。
“我知道这一千年你过的很辛苦,但是你脑子没撞到吧。”塔尔塔罗斯说道,“你还好吧。”
塔尔塔罗斯当然知道莫罗斯做了什么。
他包庇了异端们在地狱的行为,他们开凿出了古代的遗址,推上了地面,让活人可以看到,一滩死水的世界从此之后有了一丝莫名的波澜。
而如今,波澜成为了滔天巨浪,甚至可以将神明的世界拍打的摇摇欲坠。
蝴蝶扇动一下翅膀,也有可能引发飓风。
这很合理。
合理个头,塔尔塔罗斯想着,那是需要多少几不可见的偶然堆出来的奇迹啊。
而如此心细如发,能够将每一个偶然剪定的神明,此世唯有一个。
唯有一个有这样的权能,唯有一个有这样的耐心,唯有一个有这样的温柔。
那就是命运之神,永远沉默着,永远刻板的一板一眼的工作着的那个家伙。
莫罗斯,其权能为命运,确切来说,是剪定。
每一根金线都有无数种生发的方式,他要负责将多余的枝蔓剪下,留下粗壮的主干汇成河流向前流淌,这是所有神明之中最为枯燥也最为辛苦的工作。
于是莫罗斯出生了。
他与其他的神明不同,其他的神明大多数是出生之后被赋予了权能,而他是先有这份工作,然后创造了他。
永远一板一眼,永远一心一意,永远不会说谎的命运之神。
他没有什么朋友,没有什么活动,甚至没有什么言辞和表情。
从出生开始,他就宁静地像雪山之上万年不改的深潭。
被赋予生命的时候,塔尔塔罗斯知道,莫罗斯被赋予的生命的时候,盖亚与卡俄斯剪掉了他大多数的东西,让他变成了一个几乎没有选择没有偏好的孩子。
他是个情绪稳定,总是循规蹈矩的孩子。
那位主无疑是知道这个隐秘的,所以他放心地让莫罗斯继续剪定命运。
而且他对这位主表示了十全的衷心,主在派出圣子跟踪他的恋人的时候,他甚至奉上了她的血来方便圣子的追踪。
塔尔塔罗斯当时是正经吃惊了一会的。
但是他生性轻浮,很快就将这件事遗忘了。
所有人都忽略了莫罗斯在做的事情,因为即使是一百年,都很难看出任何端倪。
也只有莫罗斯能做这件事,用剪定一百万次来换取一个可能,一个几不可见的可能,一千万次的失望才有一次的功败垂成。
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被他精细无比的剪定,每一次可能他都用无数个枯燥的沉默的日子来堆积。
塔尔塔罗斯知道莫罗斯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自由的家伙,因为他的工作太复杂也太无聊,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耐心,他甚至大多数时候没有功夫离开他的房间。
他是高塔中被责任锁缚的囚徒。
他也许一生都应该在高塔中纺纱捻线,机械如命运的附庸。
但是他在年少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人。
“您明白的。”莫罗斯轻声说道,“我喜欢她。”
塔尔塔罗斯沉默了一会。
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笑着说。
这家伙的喜欢也如他本人一样,稳定而枯燥。
“我曾经很好奇你这种家伙居然也会被人喜欢。”塔尔塔罗斯轻声说道,“你这家伙无聊至极,和所有的神祗比起来,可以说没有任何优点可言。”
“甚至都不知道给女生送一朵小花。”
“我送过。”莫罗斯反驳道。
“我从前觉得那个女生,挺漂亮的,也挺有趣的,但是也许只是你一时新鲜和叛逆罢了,实际上感觉和你完全不配。”
塔尔塔罗斯捂住了眼睛,“我前日里还和卡俄斯大人聊过,我说你终于不执着于她了,说不定能结个婚,给我们这里增加一点乐子呢。”
莫罗斯沉默地倾听着。
“我也觉得我和她很不一样。”莫罗斯轻声说。
但是他喜欢她。
喜欢到在无数个数不尽的工作日里,只要想起她就会感觉自己还能坚持下去,他会想起很多事情,想起自己坐在树下吃苹果的时候,她坦然地伸出手来,问,“可以给我一个吗?”
如果按照圣经的说法,同吃一个苹果,从此他们就是最亲爱的共犯了。
他实际上根本不清楚她为什么来找自己玩,是因为无聊吗,还是某种好奇心。
毕竟自己没有朋友,所有人都不了解自己,如果按照那个家伙的无聊程度来说,还真的很有可能是这种原因。
她教过自己如何分辨能吃的蘑菇,并且告诉他蘑菇晒干了能保存很久,教给他如何养葡萄和山羊,如何做各种东西吃。
“如果有哪天我跑路了,你得照顾好你自己。”少女笑着说,她弯起了眼睛,看上去不负责任又心不在焉。
“你不要这种表情啊,我跑路了,你又不会连坐。”少女义正词严地说,“你甚至可以去娶一位美丽的女神,然后生几个孩子。”
“我还可以帮你提前想几个名字,来表达我对此事的愧疚和遗憾。”